尖庄酒事民国二十二年,川南泸州城的雨总带着股子缠缠绵绵的湿意,把青石板路浸得发亮。
城西的“裕丰烧坊”里,十六岁的林晚秋正踮着脚,看父亲林世安往酒坛里撒酒曲。
空气里满是高粱发酵后的醇厚香气,混着檐角滴落的雨声,成了她记忆里最鲜明的底色。
林世安是裕丰烧坊的第三代掌柜,一手酿酒手艺在泸州城数一数二。他家酿的尖庄酒,
酒液清冽,入口绵柔,后劲却足,是码头纤夫、商号老板都爱喝的稀罕物。只是这年景不好,
军阀混战,苛捐杂税像翻涌的洪水,压得小商户们喘不过气。“晚秋,记着,酒曲要撒得匀,
多一分苦,少一分淡。”林世安的声音带着酒坛般的厚重,“咱林家酿了三代尖庄,
靠的就是‘实在’二字。”晚秋点点头,手指悄悄捻了点酒曲,放进嘴里。
微苦的味道在舌尖散开,随后又泛出一丝甘甜。她知道,这味道里藏着林家的生计,
也藏着泸州城无数人的日子。这年冬天,泸州城来了支军阀队伍,
领头的是个叫张汉卿的团长。张汉卿是北方人,性子烈,却唯独爱喝南方的米酒。
他听说裕丰烧坊的尖庄酒是泸州一绝,便带着几个随从,直奔烧坊而来。
林世安听说张团长要来,心里犯了嘀咕。这年头,当兵的上门,要么是征粮,要么是索钱,
没几件好事。可他又不敢得罪,只能硬着头皮,让伙计们备好酒,在门口候着。
张汉卿一进烧坊,就被满院的酒香勾住了脚步。他走到酒缸前,拿起酒勺,舀了一勺尖庄酒,
仰头就喝。酒液顺着他的嘴角往下流,浸湿了胸前的衣襟。他抹了把嘴,大声赞道:“好酒!
这酒比我在北方喝的烧刀子还够劲!”林世安连忙上前,笑着说:“团长过奖了,
不过是些粗酿,入不了您的眼。”张汉卿拍了拍林世安的肩膀,说:“老掌柜客气了。
我看你这烧坊规模不小,以后我部队的酒,就从你这订了。”林世安一听,心里又喜又忧。
喜的是有了稳定的生意,忧的是怕这军阀队伍赖账。可他也没别的办法,只能应下来。
从那以后,裕丰烧坊就成了张汉卿部队的定点酒坊。每次送酒,晚秋都会跟着伙计们一起去。
她见过军营里的士兵,有的满脸稚气,有的身上带着伤,却都在喝酒时,露出难得的轻松。
有一次,晚秋送酒到军营,正好遇上张汉卿在训话。他站在高台上,声音洪亮:“兄弟们,
咱们当兵,是为了保家卫国!等把敌人打跑了,我请大家喝最好的尖庄酒!
”士兵们齐声欢呼,声音震得树叶都沙沙作响。晚秋站在台下,看着张汉卿的背影,
忽然觉得,这个军阀团长,好像也没那么可怕。可好日子没过多久,麻烦就来了。这年夏天,
另一支军阀队伍开进了泸州城,领头的是个叫李虎的旅长。李虎比张汉卿更蛮横,
他听说裕丰烧坊给张汉卿供酒,便带着人找上门来,一脚踹开烧坊的大门,
指着林世安的鼻子骂道:“老东西,你敢给张汉卿供酒,眼里还有没有我李旅长?
”林世安吓得浑身发抖,连忙解释:“旅长息怒,我只是个小生意人,不敢得罪任何人啊。
”李虎冷笑一声,说:“不敢得罪?那好,从今天起,你烧坊的酒,只能给我部队供!
要是让我发现你再给张汉卿送一滴酒,我就砸了你的烧坊!”林世安左右为难。
一边是张汉卿,一边是李虎,都是得罪不起的主。他愁得几天几夜睡不着觉,
头发都白了不少。晚秋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她想起父亲常说的“实在”二字,
忽然有了主意。这天晚上,她趁着月色,偷偷溜出烧坊,直奔张汉卿的军营。
张汉卿见晚秋一个小姑娘深夜来找他,很是惊讶。晚秋把李虎的所作所为一五一十地说了,
然后鼓起勇气说:“团长,我知道您和李旅长都是为了保家卫国,可这样争来斗去,
受苦的还是我们老百姓。我爹说,酒是用来解愁的,不是用来结仇的。
您能不能和李旅长好好谈谈,别再让我们为难了?”张汉卿听完,沉默了很久。
他看着晚秋那双清澈的眼睛,忽然叹了口气:“小姑娘,你说得对。我和李虎,
本来都是为了打鬼子,可现在却因为这点小事闹得不可开交,真是不应该。”第二天,
张汉卿主动找到了李虎。没人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只知道从那以后,
李虎再也没找过裕丰烧坊的麻烦,反而和张汉卿的部队达成了和解,一起驻守泸州城。
裕丰烧坊的生意又恢复了往日的红火。林世安看着女儿,欣慰地说:“晚秋,你长大了。
以后这烧坊,就交给你了。”晚秋笑着点头,她知道,自己肩上的担子更重了。可她也明白,
只要守住“实在”二字,守住这坛尖庄酒,就一定能守住林家的根,守住泸州城的烟火气。
转眼到了民国三十四年,抗日战争胜利的消息传到了泸州城。全城的人都涌上街头,
欢呼雀跃。张汉卿和李虎的部队也放下了武器,和老百姓一起庆祝。裕丰烧坊里,
林世安打开了一坛珍藏多年的尖庄酒,给每个人都倒了一碗。酒液在碗里晃荡,
映着人们脸上的笑容。张汉卿端起酒碗,大声说:“兄弟们,老百姓们,
今天我们能打败鬼子,靠的是大家的齐心协力!来,干了这碗尖庄酒,
祝我们的国家越来越好!”所有人都举起酒碗,一饮而尽。
尖庄酒的香气在泸州城的上空飘散,和人们的笑声、欢呼声交织在一起,成了最动人的乐章。
多年后,晚秋成了裕丰烧坊的掌柜。她依然坚持着父亲的酿酒手艺,
依然坚守着“实在”二字。尖庄酒也成了泸州城的一张名片,传遍了大江南北。
每当有人问起晚秋,裕丰烧坊为什么能历经风雨,依然屹立不倒时,
晚秋总会笑着说:“因为我们酿的不只是酒,更是人心。一杯尖庄酒,
装着的是泸州城的故事,装着的是老百姓的情谊啊。”雨又开始下了,淅淅沥沥,
像在诉说着那些过往的岁月。裕丰烧坊的酒坛里,新酿的尖庄酒正在发酵,
等待着被开启的那一天,继续讲述着属于它的故事。
尖庄续章:岁月酿情长1952年的泸州,春风拂过沱江两岸,也吹进了裕丰烧坊的天井。
四十岁的林晚秋正蹲在酒曲房里,手把手教徒弟陈守业揉制酒曲。
木甑里蒸腾的热气裹着高粱的焦香,在她鬓角凝出细密的汗珠,
也映亮了墙上新挂的“地方国营泸州酒厂”牌匾——去年冬天,
裕丰烧坊和城里另外几家老烧坊合并,她成了酒厂的技术总师。“力道要匀,
像给娃娃揉面似的,太轻发不透,太重藏不住香。”晚秋把着陈守业的手,
掌心的老茧蹭过徒弟粗糙的指节。这孩子是码头纤夫的儿子,爹娘在三年前的洪水里没了,
她见他在酒厂门口捡酒糟充饥,便把人领了回来。守业话少,却肯下苦功,
夜里总偷偷在酒窖里记笔记,把她讲的酿酒诀窍抄得工工整整。正说着,
院门外传来自行车铃铛声。晚秋直起身,擦了擦额头的汗——是市供销社的周明远来了。
周明远穿着藏青色干部服,车后座绑着两个鼓鼓的布包,见了晚秋就笑着招手:“林师傅,
给您送好东西来了!”布包里是两斤新到的东北大米,还有一小罐女儿红的酒曲。
周明远是山东人,1949年跟着部队南下,后来留在泸州搞物资调配。
第一次来酒厂对接供应时,就被晚秋酿的尖庄酒惊住了:“这酒里有股子韧劲,
像极了你们四川人的性子。”一来二去,两人成了能说心里话的朋友。
“你这又是从哪儿淘来的宝贝?”晚秋接过布包,指尖触到周明远的手,又赶紧缩了回去。
这些年上门说亲的人不少,
她都以“要守着烧坊”为由推了——心里总记着民国三十六年那个雪夜,
张汉卿临走时说的话。那时国民党部队要往台湾撤,张汉卿特意来酒厂要了一坛尖庄,
说:“等两岸通了,我带着老弟兄们回来喝你的新酒。”可这一等,就是五年,再没了音讯。
周明远看出她的走神,把话题岔开:“下个月要办全省酿酒技术交流会,
省里点名让您去当评委,还让您带坛新酿的尖庄做示范。”他从公文包里掏出通知,
递过去时特意叮嘱,“路上注意安全,我已经跟运输队打好招呼了,
让他们给您留个靠窗的座。”晚秋捏着那张盖着红章的通知,心里泛起暖意。这些年,
周明远总在暗处帮她——酒厂缺高粱时,他连夜协调周边县的粮站;徒弟守业想上学,
他悄悄帮忙办了夜校的入学手续。她不是不明白这份心意,只是心里那坛“等待的酒”,
还没开封。交流会在成都举行。晚秋带着守业,扛着一坛新酿的尖庄上了火车。
火车晃晃悠悠,守业趴在窗边,看着外面的稻田,忽然问:“师傅,您说张团长还能回来吗?
”晚秋摸了摸酒坛,沉默了半天,才说:“会的,他答应过要喝我的新酒。”到了成都,
交流会的会场设在一个老茶馆里。来自全省的酿酒师傅们围坐在一起,桌上摆着各地的好酒。
轮到晚秋展示尖庄时,她小心翼翼地打开酒坛,清亮的酒液倒进瓷碗,
香气瞬间漫满了整个茶馆。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师傅端起碗,抿了一口,
眼睛一下子亮了:“这酒有裕丰烧坊的老味道!我年轻的时候在泸州喝过,一晃三十年了。
”晚秋心里一酸,想起了父亲林世安。要是父亲还在,看到尖庄酒被这么多人认可,
该多高兴啊。交流会结束后,她特意去了趟成都的邮局,
给台湾寄了一封信——收信人写的是张汉卿,地址却只写了“台湾省台北市”。
她知道这封信大概率寄不到,可还是一笔一划地写:“张团长,泸州的尖庄酒又酿好了,
等你来喝。”回到泸州,酒厂迎来了一件大事——要给尖庄酒设计新的商标。
职工们凑在一起商量,有人说要画沱江,有人说要画酒坊的老木甑。
晚秋却想起了父亲常说的“实在”二字,她对设计师傅说:“就画一个酒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