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铺天盖地的红。
我顶着沉重的凤冠，眼前只有一片晃动着的、令人窒息的猩红。
那是盖头，绣着俗气却昂贵的牡丹和鸳鸯，针脚细密，却勒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花轿摇摇晃晃，每一次颠簸都像是要把我肺腑里最后一点热气颠簸出来，轿帘缝隙里漏进来的风，带着初秋傍晚的凉意。
刮在脸上，却激不起半分清醒，只有一片麻木的钝痛。
嫂子王金花那尖锐刺耳的声音，混杂着点心渣滓喷出的唾沫星子，又一次蛮横地撞进我的耳朵，撞得我脑仁嗡嗡作响：
“……苏禾！你个小没良心的蹄子，哭丧着脸给谁看？
沈家！那可是咱们县里顶顶拔尖儿的富户！手指缝里漏一点，够我们嚼用一辈子！
要不是你哥死得早，嫂子我拉扯你这几年，熬干了心血，这等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亲事，轮得到你一个克死爹娘的孤女？
还嫌弃人家少爷痴傻？我呸！人家再傻，那也是金山银山堆里养大的傻子！
你嫁过去，那是掉进福窝窝里享清福！
吃香的喝辣的，绫罗绸缎穿不完！
总好过跟着我吃糠咽菜，哪天饿死都没人埋！”
那声音，像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扎在心上。
我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试图用那点微不足道的刺痛来对抗胸腔里翻涌的、几乎要将我溺毙的悲愤和绝望。
指尖触碰到袖中一个硬硬的纸包，是我偷偷藏起的最后半块硬得能硌掉牙的糠饼。
饿？
呵。
嫂子嘴里所谓的“吃糠咽菜”，那糠饼大半也是进了她和她宝贝儿子的肚子。
我？
不过是她们母子吃饱后，偶尔施舍的一点残渣，吊着一条命罢了。
爹娘在时，我苏禾也是捧在手心长大的娇娇女。
一场瘟疫，夺走了所有温暖。
哥嫂收留了我，却只是把我当成一个能随意打骂、榨干最后一点价值的物件儿。
嫂子那双精明的三角眼，看我的时候从来都像是在掂量一件能卖出多少钱的破烂货。
如今，她终于把我“卖”了个好价钱
——卖给沈家那个据说脑子被门夹过、整天流口水傻笑的痴儿少爷冲喜！
花轿猛地一顿，外面嘈杂的人声骤然放大，像沸水一样滚了进来。
“新娘子到——！”
尖利的唱腔刺破耳膜。
轿帘被粗暴地掀开。
一只涂着鲜红蔻丹、肥厚粗糙的手不由分说地伸进来，像铁钳般死死攥住我的胳膊，巨大的力道拽得我一个趔趄，几乎是被拖出了花轿。
凤冠上的珠串噼里啪啦地打在脸上，生疼。
是王金花。
她那张堆满谄媚笑容的脸凑得极近，脂粉簌簌往下掉，压低的声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凶狠威胁：
“小贱人，给我笑！敢给老娘摆脸色，坏了这门亲事，仔细你的皮！
进了沈家的门，就给我好好伺候你那傻子相公！
听见没有？！”
她手上猛地一拧，钻心的疼痛让我闷哼一声，身体不由自主地随着她的推搡向前踉跄。
脚下是硬邦邦的青石板，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绣花鞋底直往上钻。
眼前依旧是那片令人窒息的猩红，耳边充斥着宾客们压抑的哄笑、窃窃私语，像无数细小的毒虫在噬咬。
“啧啧，这就是沈家买来的冲喜媳妇？看着倒有几分颜色，可惜了……” “小声点！买来的？沈家也真舍得下本钱，就为了那个……” “嘿嘿，傻子配孤女，倒也般配！就是不知这新娘子洞房花烛夜，对着个只会啃手指的相公，是啥滋味哟……” “嘘——！管家看过来了！”
那些恶意的揣测、毫不掩饰的怜悯和幸灾乐祸，如同冰水，兜头浇下，冻得我浑身发抖。
每一道目光都像鞭子，抽打在我仅存的自尊上。
我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浓重的铁锈味，才勉强压下喉咙里翻涌的呜咽。
不能哭。
绝不能在这个地方，在这群人面前哭出来。
那只会让嫂子得意，让沈家更轻贱我。
我像个提线木偶，被喜婆和嫂子半拖半拽地扯着，浑浑噩噩地跨过火盆，踩过马鞍。司仪高亢的唱礼声在喧嚣中显得模糊不清：“一拜天地——！”
身体被强行按下去。
额头触到冰冷的地面时，我听到身边响起一阵突兀又响亮的吸溜口水的声音，伴随着含混不清、口齿漏风的嘟囔：“天……天地……好吃……甜糕……”
是沈砚。
我的傻子夫君。
心，彻底沉进了无底的寒潭。
“二拜高堂——！”
又被按下去。
高堂之上，沈老爷和沈夫人端坐着，隔着盖头，我都能感受到那两道审视的、带着浓浓算计和冷漠的目光，如同打量一件刚买回来的牲口。
沈砚吸溜口水的声音更大了，甚至还伴随着几声短促的傻笑，引得堂下宾客又是一阵压抑的哄笑。
“夫妻对拜——！”
这一次，我没有被按。
我像个僵硬的木桩，杵在原地。
隔着那片晃动的红，我能感觉到一个身影正对着我，很近。
一股甜腻的糕点味道混杂着……某种说不清的、属于孩童般懵懂又执拗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似乎对拜不拜毫无兴趣，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我盖头上垂下的流苏穗子上。
“送入洞房——！”
最后的宣判终于落下。
人群爆发出更响亮的哄笑和喧哗，夹杂着各种不堪入耳的荤话。
我被喜婆和几个粗壮的仆妇几乎是架着胳膊，脚不沾地地拖离了这片令人作呕的喧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