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千金回来那天，假千金紧紧握住我的手，她不安地问：阿姊，我会被送回去吗？
父母兄长都看过来。他们看着她，冷漠，痛恨，恨不能将其杀之而后快。
真千金躲在他们身后，不无期冀地望着我。而我，却在父母兄长愤怒的目光中，
坚定地回握住假千金的手。不会。这里是你的家。1阿芙！兄长突地大喝一声，
额角青筋突显，狰狞之色十分骇人，眼神警告地瞪着我。我从未见过他这番模样，
不禁瑟缩了一下，只是还不等我说话，就听兄长咬牙切齿道：欢儿才是我宋家血脉！
是血脉相连，同父同母的至亲血脉。我身旁的宋如意霎时僵住，没了拢住披风的气力，
任凭风雪将其翻飞，单薄地身子微微颤抖着。是了，她并非宋府的千金。她是假的。
宋如意张了张嘴，可往日最疼爱她的兄长却好似变了个人，目光幽冷地盯着她。不止是兄长。
还有父亲，母亲。他们眼中生出冰冷的恨意，让我心中一惊，可再一看，
他们很快又恢复如初。莫非是阿芙弄错了？我更疑惑了。不走便不走吧。
不过是多一副碗筷的事。母亲语气淡了几分，转头去看身旁的瘦小女子。接着红了眼眶，
孩子…你受苦了。宋欢微征。后转了转眸光，小心翼翼地唤道：娘？
一句话让三人激动不已，看向她的目光满是疼惜，就连一向威严的父亲，
眼角都跟着湿润不少。欢儿，哥哥从今以后，会好好保护你的！兄长喜形于色。
宋欢只是抖着肩膀咳嗽一声，眼底闪着湿意，嘴角挂着淡淡笑意。她突然看向我这边。
姐姐，二姐姐。我回来了。2她似与我天生亲近。几次要来我这里，
可每次待不过片刻，就被母亲的人带走。母亲每日给她采买首饰衣裳，
流水似地送到她的院子，我几次路过都看到她的院子里堆得满满当当的，下人忙进忙出，
比过年还要热闹。不多时，父亲又送来一件狐毛大氅。伺候三妹妹的嬷嬷笑得合不拢嘴，
这可是半月前将军亲自进山猎的，三小姐好福气。父亲紧绷的眉头也松缓几分。
只要欢儿喜欢便好。下人献宝似地将大氅给三妹妹围上，越发衬得她瘦小。
身旁的父亲母亲，以及兄长都露出心疼之色。三妹妹摸着狐皮，
语气突然悲伤起来：这样好的东西，我以前都不曾穿过……大姐姐和二姐姐她们有吗？
气氛一滞。兄长蹙了蹙眉，你不必顾及她们。阿芙自幼养在皇宫，
什么好东西没有见过，自是看不上这些。至于宋如意……她是越不过你去的。
像是为了让三妹妹安心，父亲如是说到。母亲一声感叹。她们命好，
只可惜了我的欢儿……随后搂着三妹妹，又簌簌落泪，想来是心疼极了。
直到看到站在院门口的我和如意，他们脸上的喜意才收敛了不少。空气安静得有些诡异。
这让我有些不安，不由得看向如意，她示意我安心，带着我大步走进院子里，
肩上的落雪随着脚步跟着掉落。看到我们走近，兄长向前一步。你们怎么来了？
兄长好奇怪，又是凶巴巴的。怪不得白大小姐不喜欢她。我不想理他，
对着他身后的三妹妹笑了笑，三妹妹，阿芙和二妹妹来看你。说着，
我便迫不及待的拿出自己的宝贝。那是我在库房里挑了很久的东西，都是我从宫里带出来的，
全都是最好的。这个珠子是太后娘娘给的，夜里头会发光，可漂亮了。还有这个，
这个蝴蝶钗，这个琉璃灯……够了！兄长突然喝了一声。
你明知欢儿这些年在外过的不好，何必拿这些东西来羞辱她？阿芙，
我竟不知你的心肠如此刻薄！刻薄？不，阿芙不是的！只见三妹妹看着我那些东西，
不知何故便红了眼眶，看着是真真难过。我焦急地想要张口，想要为自己辩驳，
可脑袋里却如同一堆浆糊。如意急了。阿兄，你明知阿姊的心智如三岁孩童……
我教训自己的妹妹，轮不到你来说话！兄长突然破口大骂。空气里只剩下呜咽的风雪声。
3当年我刚满一岁便被送入宫中，父母兄长领旨披甲上了战场。圣上感念宋府衷心不二，
为示君恩，将我封为了县主，又送到玉囵公主身边做伴读。从小便是锦衣玉食。
所以母亲常说，我的命太好，应该知足才对。我从不反驳她。她是对的。他们凯旋归来之时，
我已有十六岁，却如孩童一般扑到他们身边。父亲，母亲，兄长，你们终于回来了！
他们一愣，陌生地看着我。还是旁人提醒才知我的身份，
得知我幼时在宫中因为意外摔了脑子，他们都有些错愕。他们惊讶又奇怪，是她贪玩了罢。
身旁的人尴尬地笑笑，是为救允南王之女而伤。我也笑了，当他们在夸我。
如今知道自己是有父母的，玉囵公主说我一家功高震主，父母兄长迟早要死在边境，
我就是个无父无母的可怜虫。我就知道，她是个骗子。我激动得掉了泪。母亲神色一僵，
将我往怀里虚抱了抱，大抵是不敢用力的。我连忙抱紧她的腰身。
她的衣裳一点儿也不柔软温和。他们一定在边境吃了很多苦。
我要把自己最好的东西都给他们。就在这时，我看到了他们身后跟着的宋如意。她小小一个，
边境苦寒，父母却将她养得很好，肌肤白里透红，衣服虽糙，却也绣了漂亮的花朵。精致，
可爱。手边握着一很长枪。好威风的妹妹！父母有些尴尬。这位是你的妹妹。
4边境十几年，父母也曾生养过。只是刚生下不久，敌军突袭乃至军中大乱，
刚生下的妹妹就被人抱走。为了慰解母亲的思女之苦，
父亲和兄长就从离世手下的家中抱了个女儿给母亲养育，为求事事顺遂，特意取名为如意。
兄长是如此与我解释的。我看着如意，思索着妹妹一词。玉囵公主也有妹妹，
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可爱，两人同吃同住，形影不离，好得让我羡慕。
现如今我也有一个妹妹了。我很高兴。如意身后那些士兵都悄悄讨论，
如意在边境耍得一手好枪法，颇有几分父亲当年的风范。她竟然比玉囵公主的妹妹还要厉害！
我看着如意的眼神都亮了起来。可在我观察如意的时候，哥哥挡在她面前，他好像不开心了。
阿芙，如意是个好姑娘，你不许欺负她。我当然不会。开心也来不及。
宫里教人规矩的尚宫姨姨说男人一点儿也不懂女人，看来都是真的。如意住在我旁边的院子，
很大的院子。我学着玉囵公主的模样，和如意手拉手，贴抱亲热。如意身子一僵，
很快我就被人大力拉开，身形不稳一下子就被甩到边上。你怎么能这么对你的妹妹？
兄长抱着如意大声呵斥我，母亲一脸寒意地站在二人身后。只见如意面上有了个红印子。
那是我的发钗弄的。我好愧疚。我摘下发钗，直接丢开：对不起如意，我以后再也不戴了。
它伤到了妹妹，它不是好东西。可如意却连忙捡起那发钗，脸上有些可惜。
这发钗一看便是极品，若换成银子，都够十个将士吃五六天了。兄长听完，
看着我的眼神满是失望。母亲搂住她的肩膀，低声安慰了两句，脸上很是温柔。她的命好，
从小锦衣玉食，不知边境苦寒……如今竟拿这东西糟践你，害你难过，是她不对。
娘会好好弥补你的。是啊，我的命好。所以现在吃点苦，也没什么。
母亲因此罚我不准吃饭，我也没有什么怨言，梅珠替我去母亲跟前求一碗饭时，
父母兄长跟如意都在用饭。一家人，坐在四方，很是整齐。好像没有我的位置了。
我跟在梅珠身后看了一会儿，就回去了，夜里梅珠趁我睡着时，一边替我处理手上的擦伤，
一边轻轻的哭。傻丫头，她好像一直喜欢哭。阿芙想要安慰她。可是一想到我在装睡，
便紧紧忍住睁眼的欲望。不然梅珠又要训斥我，不好好睡觉，就变得更傻了。真烦。
但我还是轻轻挠了挠她的手心，每次挠她手心她都笑的，也不知道梅珠发现没有。呜……
她好像哭得更大声了。5宋欢回来之后，一举讨得家里的欢心。
轻而易举就逗得不苟言笑的父亲喜笑颜开，就连平日不喜逛街的兄长，
都会每日抽出时间来陪着她出门逛逛，回来时手上从没空过。以前的如意是没有这个待遇的。
宋欢尤其爱书，母亲便亲自去求了云芳姑姑进府。云芳姑姑曾给公主讲学，
曾经也是我的老师，要请到她并不容易，此事皇后娘娘也是说过的。她进府那天，
我领着如意去拜会。以前云芳姑姑很照顾我。大厅里，欢声笑语不停。云芳姑姑！
我小跑着走了进去，向从前那般仔细看了看她，她变了许多，
唯独那双水润温柔的眸子是不曾变的。云芳姑姑今天也漂亮！看到我来，
她的嘴角扬了扬。父亲的呵斥声传来，胡闹，怎么在云芳姑姑身边这般没有规矩！
他在军营里待惯了，是军中人人畏惧的铁面将军，声音浑厚中气十足，
带着不送人抗拒的魄煞。我不禁身子一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般不知所措。不敢动弹。
母亲也投来失望的神色，姑姑莫怪，她在公主身旁恃宠而骄，没有规矩，还望您海涵。
她一点儿不似欢儿让我省心。我有些难过。却说不出反驳的话，刚刚我真的没有规矩。
云芳姑姑并没有责怪，反而和从前那样摸了摸我的脑袋，眼中的柔色消散了我的不安。
县主心性稚嫩，天真浪漫，是我最喜欢的弟子。姑姑说我是她最喜欢的弟子！
我心中一喜，开心的晃了晃脑袋。从那之后，云芳姑姑便留在府中教学，
只要想到随时能见到她，我便欢喜不已。她只能教三妹妹宋欢。三妹妹十分聪明，
云芳姑姑夸赞过她很多次，对三妹妹也愈发用心，几乎是倾囊相授。不久，
母亲带着三妹妹出席丞相府的赏梅宴。妹妹的词赢了彩头。母亲回来那天，
仿佛斗胜的公鸡一般，头仰得高高的，看着三妹妹的模样越发温柔。
我看着她拉着三妹妹的手，温柔说着什么。有些羡慕。云芳姑姑问我：阿芙，你可嫉妒她？
我托着下巴摇摇头，不嫉妒。阿芙好羡慕啊，要是也有妹妹那样的脑子就好了。
二妹妹会武，屡立奇功，在军中声望颇高，所以母亲喜欢她；三妹妹脑子聪明，吟诗作赋，
琴棋书画，也同样上承；她们都好，唯有我不好……便只有我，从始至终都不是厉害的。
6母亲开始在府中频频设宴，邀请城中贵女们前来府中，斗诗比词，
三妹妹每次都是赢得头彩，那些贵女每次都被弄得十分难看。
只得咬着牙说：不愧是云芳姑姑教出的好徒弟。三妹妹但笑不语。可想到什么，
那群贵女突然又笑了。国公府的李小姐看了看四周，一脸可惜地问：怎么不见宋大小姐？
母亲面色一变。坐在角落的我也跟着抬起头来。你问她做什么？李小姐发出吃吃的笑，
我幼时见过宋家大小姐，她五岁便能吟诗作赋，箜篌引得百鸟，
国师曾言她祥瑞之身……唉，若她不曾出事，如今哪儿还有我们的事儿呢？
其他贵女也纷纷符合，无不是对我的夸赞。可我不知道那些。
只记得幼时为了救落水的白大小姐，于冻日跳入湖中救人，可白大小姐挣扎得厉害，
她紧紧拉着我，让我几乎无法从水中浮起，只能一直下沉，下沉……阿芙从前都这么厉害么？
整当我努力回忆之时，有人发现了我，那人将我从最角落拉出，口中柔柔：宋姐姐，
好久不见。我疑惑地看着她。只觉得她熟悉，可姓甚名谁又无论如何也记不起来。
我被拉到众人中间，下意识低下头不敢去看母亲，她曾经警告我，让我不要出来给妹妹丢人。
众人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不安在我心底蔓延。很快就有人亲热地拉住我，一面叫我姐姐，
一面回忆着当年之事，直刺得母亲面色扭曲，脸色阴寒。我只觉得呼吸困难。
她突然大声道：不好好待在你的院子里，跑出来丢人现眼做什么？偏要让你妹妹出丑，
你才甘心不是？不，不是的！我摇着头想要解释，可耳边嘈杂。说话声，笑声，
充斥在我身旁，如同潮水将我淹没。身下滴滴答答，鞋褥皆湿，水迹在地上蔓延开来。
满院寂静。唯一清晰的，便是三妹妹那双隐忍的，通红的眼眸。那一瞬间，
我从未有过的清醒。我犯的错已经太多了。7阿芙突然觉得有些累了。
连吃饭的气力都没有了。梅珠想要我高兴起来，买了我爱吃的糖人，读了话本，
说了那些小姐事后被如意带着人教训的事，她说那些小姐被如意弄得假蛇吓得满街乱跑，
十分狼狈。她受了罚，阿芙想去看，却被兄长赶了回来。梅珠去请了母亲，可回来时，
脸上带着通红高肿的巴掌印子，鬓发都散了。这是不小心撞到夫人的手了，
奴婢皮糙肉厚的，也不疼。傻梅珠。我摸着她的脸，其实我也是挨过巴掌印的，
在宫里的时候，玉囵公主不高兴时也会突然打我。疼不疼，阿芙是知道的。
如意一瘸一拐进我房间，她拉着我的手，上上下下仔细查看，眼中很快又蒙上水汽。
片刻之后，如意小心地问我：阿姊，你日后要不要跟着我？最近平山土匪猖獗，
欺男霸女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不过百日便已聚有三千匪众，圣上派去的人有去无回，
兄长正巧摔了腿脚，京中再无人感应。圣上只得贴榜，能胜者，得白银千两，封侯拜相。
如意去揭了榜。待她平安归来，便是朝中唯一的女侯，可拥有自己的府邸，她告诉圣上，
唯一的愿望便是带我离开将军府。圣上允了。三妹妹得知此事，怎也不肯让如意前去，
劝父亲他们拦住如意。可这一回，父母亲并不应她，反而积极给如意准备离开的行李。
三妹妹仿佛失魂落魄，口中喃喃：不能去，平山之战，她会死……她说这话时看到我，
不由张了张嘴，似有千言万语，可最后还是闭了嘴吧。冷风刮得厉害，
头顶的灯笼几乎都要被刮走。她嘴角微微垂落。我改变不了结局……我不想她如意死。
从前都是如意护着阿芙，如果可以选择，这一回换阿芙着如意。8如意离开那天，
我悄悄地混进了军队之中。天刚蒙蒙亮，没有人发现队伍里多了一个女子。怕被人认出来，
一路上我都没有说话，其他人都当我是个哑巴，对我目露同情。路途遥远，积雪压脚。
阿芙从没有走过那么远的路，双脚早已冻得失去知觉，冰雪从破烂的鞋子里钻了进来，
整个鞋袜都湿漉漉的。一路上倒了不少的人。我看了眼最前边的如意，不知哪里生出的力气，
走得也更快了一些。终于来到平山。附近村庄的人都被掳到了山上，
掳不走的年少老幼就被土匪杀得一个不留，他们被摞在一处，组成高高的人墙，
挡住了如意的路。如意很生气，身上是我从未见过的杀意。开始打战了。
我拿着长枪胡乱冲刺，不要命的模样也吓到了不少的人。可土匪穷凶极恶，
一刀便将其他士兵砍成两半，随后朝着我冲过来，我只能咬着牙奋力一搏……首战险胜，
土匪狼狈逃离。我受了不少的伤。但我还活着。可战斗还要继续。胡乱抹了药之后，
又有土匪派人来偷袭，再被如意打回，一连几天都是如此。士兵们都说，如意很厉害。
阿芙也这么觉得。她怎么可能会死呢？9可意外来得那样快。
如意和几个副将制定可周全的计划，预将土匪一网打尽，如若快顺利，
半个月之内便能返回京城，也能赶回去过年。消沉的将士们很心动。
如意握着一个小小的柿子饼，她一直舍不得吃。那是离开之前阿姊偷偷给她的。
下人说柿柿如意，阿姊便给连夜给她准备了，
又不望嘱咐她：虽是保佑如意要事事如意，可要是饿了，一定要吃掉哦……刚回京城时，
她看着将军府的奢华，忍不住感叹边境时吃不饱饭的艰苦。阿姊一直都记着呢。
想起自己刚回京时，害阿姊受的罚，她便十分愧疚。此次回去，必能带着阿姊脱离苦海。
……战场上，我一刻不敢分心。眼睛紧紧盯着敌人，生怕他们突然冲向如意，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骨子里本能的恐惧不停涌出。不知过了多久。
眼见敌人越来越少，众人也都渐渐放下心来。满地的尸骸残肢，无人再敢近身，
世人都知如意的枪法举世无双，有父亲当年的风范。
可是专注于斩杀眼前敌人的如意并未发现身后悄悄逼近的危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