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睁开眼看看周围,
嗓子眼儿干得像是塞了把滚烫的沙子,又糙又疼。
最后那口刮下来的树皮渣子,喇得喉咙火辣辣的。
饿,真他娘的饿!
前胸贴后背都算轻的,肠子好像都拧成了麻花,绞着疼。
眼前一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响。
腿肚子打着颤,脚底下像踩了棉花。
我知道,再找不到点啥垫吧垫吧,真就得一头栽倒在这荒地里,跟旁边那些鼓起来的破布包一样,烂透了也没人管。
手腕上那个破木镯子,硌得慌。
是我娘咽气前,哆嗦着硬给我套上的,说是什么祖传的玩意儿,能保平安。
保个屁!爹娘都饿死了,弟弟也没熬过去,就剩我一个,在这望不到头的荒地里瞎撞,离死也就差一口气。
平安?能有个囫囵尸首就算老天开眼!
正想着,手腕猛地一烫!那破镯子跟烧红的烙铁似的,烫得我“嗷”一嗓子,差点蹦起来。
眼前呼啦一黑,紧接着又一亮。
我懵了。
半亩地!绿油油的麦苗!
不是荒草,是正经的麦苗!
青翠青翠的,杆子笔直,叶子舒展,透着股子活泛劲儿。
麦田边上,还有个小水洼,水清亮得能看见底下的细沙,映着不知道哪儿来的光,晃人眼。
做梦呢?肯定是饿晕了,做美梦了。
我使劲掐了一把大腿里子,疼得我龇牙咧嘴,眼泪差点飙出来。
“嘶…疼!真疼!”
我揉着腿,心砰砰跳得厉害。
不是梦?这…这他娘的是啥地方?
我低头瞅瞅那破镯子,木头疙瘩,还是那个灰扑扑的样儿,一点儿不烫手了。
邪门!
我试着往前走了两步,脚下是松软的泥土,带着潮气。
麦苗的清香钻进鼻子,让我那饿得发慌的肚子咕噜叫得更响了。
我蹲在水洼边,小心翼翼伸手碰了碰那水。
凉的,滑溜溜的。
管他呢!我趴下去,把整个脑袋埋进去,咕咚咕咚猛灌了一气。
水顺着喉咙下去,又凉又甜,像是一股子清泉浇在了烧干的灶膛里,浑身那点子快要散架的力气,好像真回来了一点儿。
我抹了把脸,喘着粗气,四下打量。
这地方不大,除了这半亩麦苗和这小水洼,空荡荡的,啥也没有。
头顶上白茫茫一片,没有太阳,也没有天。
怪,真怪!
“得出去看看!” 我脑子里刚闪过这念头,眼前又是一花。
再睁眼,刺眼的日头晃得我睁不开,热浪裹着尘土味儿扑面而来。
我又回到了那片死寂的荒地。
毒辣的太阳悬在头顶,晒得地皮发烫。
我舔了舔嘴唇,嘴里还留着那清甜水的味儿。
刚才…是真的?那破镯子…是宝贝?我心里有点慌,又有点压不住的狂喜。
水!有干净的水!还有麦苗!那麦子要是熟了…
肚子又是一阵绞痛,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
水是喝了,可顶不住饿啊。
我撑着发软的腿,继续往前走,眼睛在地上乱扫,希望能找到点能嚼的草根、树皮,啥都行。
活着,得想法子活着!
走了不知道多久,日头偏了点西,影子拖得老长。
前面有棵半枯的老树,歪歪扭扭地杵着。
树根底下,堆着个破布包袱,鼓鼓囊囊的。
风吹过,掀起破布一角,露出一只手。
手指头黑黢黢的,指甲缝里全是泥垢。
死人。
这一路见得多了。
饿死的,病死的,倒在路边,没人埋,最后成了野狗的口粮。
刚开始还怕,还恶心,后来就麻木了。
我眼皮都没抬,打算绕过去。
刚抬脚,眼角余光好像瞥见那黑黢黢的手指头…动了一下?
我顿住脚,以为自己饿花了眼。
屏住呼吸,死死盯着。
风又吹了一下。
那手指头,连着的手腕,极其微弱地…又抽动了一下!像是搁浅的鱼,最后一下挣扎。
“喂!” 我大着胆子喊了一嗓子,声音干哑得厉害,“老头儿?还活着不?”
没动静。
我咽了口唾沫,磨蹭着挪过去。
蹲下身,忍着那股子隐隐的腐臭味,伸手戳了戳那破布底下露出的胳膊。
硬邦邦,冰凉冰凉的。
“喂!醒醒!” 我又戳了一下,力道大了点。
还是没反应。
我咬咬牙,伸手把那盖着的破布掀开些。
嚯!一张脸露出来,吓得我倒抽一口凉气。
这哪是人脸?瘦得只剩下一层皮包着骨头,两个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得像个黑洞,嘴唇干裂发紫,裂开的口子渗着黑血。
脸上的褶子又深又密,堆叠在一起,真能夹死苍蝇。
头发胡子黏成一绺一绺的,糊满了泥巴和草屑。
胸口几乎看不出起伏,只有喉咙口那点皮肉,随着极其微弱的呼吸,一丁点一丁点地颤动。
进气儿少,出气儿多,眼瞅着就要断气了。
我蹲在那儿,看着这张比鬼还吓人的老树皮脸,心里直打鼓。
我自己都泥菩萨过江,下一顿在哪儿都不知道,还捡这么个半死不活的老头?这不是找死吗?把他扔这儿,不出半日,准保死透,说不定晚上就让野物拖走了。
我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准备走人。
刚迈出一步,手腕上那个破木镯子,又猛地一烫!
“嘶!” 我倒吸一口凉气,差点又骂娘。
低头看看镯子,再看看地上那进气多出气少的老头。
邪了门了!这破镯子,难道还想让我救人?
“算你命大!” 我啐了一口,也不知道是啐那老头还是啐这破镯子。
认命地弯下腰。
真他娘的沉!这老头看着干瘦,死沉死沉的。
我连拖带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弄到旁边一个稍微背阴点的石头窝窝里,好歹能挡挡日头。
把他放平,我累得直喘粗气,一屁股坐在地上。
咋救?我啥也没有。
水…对了!那水洼里的水!甜丝丝的,说不定管用!
我赶紧集中精神,想着那半亩麦苗和小水洼。
眼前一花,人又进了那奇怪的地方。
我抓起放在水洼边的破碗刚顺手带进来的,舀了大半碗水。
念头再一动,又回到了石头窝窝。
老头躺在那儿,一动不动。
我掰开他那干裂得不像样的嘴唇,一股子难以形容的酸腐味儿冲出来。
我忍着恶心,把破碗凑到他嘴边,小心翼翼地往他嘴里倒水。
水顺着嘴角流出来不少。
我急了,用一根还算干净的手指头,抵着他下嘴唇,一点点往里灌。
灌了小半碗下去,老头喉咙里突然发出“嗬…嗬…”的怪响,像破风箱在拉。
眼皮也跟着剧烈地抖动了几下,但终究没睁开。
不过,他胸口的起伏好像明显了一点,虽然还是很微弱。
“行,算你命不该绝!” 我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在地上,抹了把汗。
看着他那张老树皮脸,心里五味杂陈。
“老头儿,算我田小禾倒霉,摊上你这么个大活爹。
以后,你就叫萧伯吧!跟着我混,有我一口稀的,就饿不死你!听见没?”
老头当然没反应,只有那微弱的呼吸证明他还吊着一口气。
日头又往下沉了一大截,天边染上了一层昏黄。
风也凉了些。
不能再耗下去了,得赶紧找个能过夜的地儿,最好能找点吃的。
我隐约记得,往前走好像有点人烟味儿?
我咬咬牙,再次把“萧伯”架起来。
他整个身子软绵绵地靠在我身上,死沉死沉的,压得我肩膀生疼,腰都快折了。
我半拖半抱,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挪。
脚下的路坑坑洼洼,碎石头硌得脚底板生疼。
汗水糊住了眼睛,又咸又涩。
走了好一阵,天色更暗了。
四周静悄悄的,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声和脚下踢到石子的声音。
风刮过荒草,发出呜呜的声响,听着有点瘆人。
突然,我后脖子根儿猛地一凉!
我猛地停下脚步,汗毛都竖起来了。
不对劲!有东西在盯着我!
我屏住呼吸,慢慢扭过头,眼睛瞪得溜圆,死死扫视着身后那片乱石堆和半人高的荒草。
昏黄的光线下,石头投下长长的、扭曲的阴影,荒草随风摇摆,像藏着无数鬼影。
看了半天,啥也没有。
除了石头,就是草。
“见鬼了…”
我嘟囔一句,心里直发毛。
是错觉?饿过头了?可那股子被人盯着的寒意,挥之不去。
我紧了紧架着萧伯的胳膊,感觉他那枯瘦的身体似乎也僵硬了一瞬。
是我的错觉吗?我甩甩头,压下心里的不安,咬着牙,拖着这沉重的“爹”,继续往那片似乎有人烟的方向,一步一步挪去。
后背,总觉得凉飕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