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窗与白衬衫

礼堂穹顶的水晶灯刺得人眼晕，校长冗长的致辞像隔着一层毛玻璃嗡嗡作响。

林晚晚缩在靠过道的塑料椅上，指尖无意识地抠着帆布书包磨白的边角。

开学典礼的空气闷热粘稠，混杂着新课本的油墨味和几百号人呼出的浊气。

她悄悄侧过头，目光掠过攒动的人头，精准地落向礼堂最前方的主席台。

江砚就站在那束最亮的追光下。

纯白校服衬衫的领口一丝不苟地扣到顶端，衬得脖颈线条利落修长。

他微微垂着眼，睫毛在冷白的面容上投下小片阴影，手里的发言稿边缘被手指压出一道极细微的折痕。

声音透过麦克风传来，清冽的像初冬清晨掠过冰面的风，平稳地听不出多少情绪，却奇异地压下了满场的嘈杂。

“他像一座孤岛。”

林晚晚在崭新的手账本扉页上，用铅笔极轻地写下这句话。

纸页是温暖的米黄色，封面印着一朵朝天空盛开的向日葵。

笔尖顿了顿，她又添上一行小字，“而我，是隔海相望，连靠近都怕惊扰了寂静的船。”

窗外骤然传来一声沉闷的惊雷，仿佛就在礼堂屋顶炸开。

紧接着，瓢泼大雨毫无征兆地砸了下来，密集的雨点疯狂敲打着巨大的落地玻璃窗，瞬间织成一片灰白色的水幕。

原本昏昏欲睡的礼堂像被浇了盆冷水，骚动起来。

典礼在仓促中结束。

人流裹挟着林晚晚涌出礼堂大门，立刻被扑面而来的湿冷水汽和鼎沸的人声吞没。

屋檐下挤满了没带伞的学生，个个伸长脖子望着混沌一片的雨幕，愁眉苦脸地抱怨。

林晚晚把书包紧紧抱在胸前，薄薄的夏季校服根本抵挡不住风雨卷来的寒气，裸露的小臂瞬间起了一层细小的疙瘩。

她踮起脚张望，寻找记忆中通往高一教学楼那条林荫道，可视线所及只有白茫茫的水帘和被风撕扯得东倒西歪的树影。

“完了完了，这得等到什么时候啊！”

旁边一个扎马尾的女生急得跺脚。

“早知道听我妈的带伞了……看！

有人冲出去了！

勇士啊！”

几声惊呼中，林晚晚看见几个男生脱下外套顶在头上，怪叫着冲进雨里，身影眨眼就被雨幕吞没大半。

她下意识地又往后退了半步，后背几乎贴到了冰冷的墙壁。

她讨厌这种失控的混乱，更讨厌将自己暴露在这样狼狈的境地。

她习惯性地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帆布书包磨白的边角，仿佛能汲取一丝虚幻的暖意。

就在她考虑要不要把笔记本顶在头上硬冲时，一道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侧前方，恰好隔开了旁边推搡的人群。

一股极其清冽干净的气息，混着一点雨水浸润草木的味道，悄然钻入鼻端。

林晚晚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她猛地抬头。

是江砚。

他不知何时也挤到了屋檐下，就站在离她不到两步远的地方。

他个子很高，身形挺拔，在一片混乱拥挤中显得异常沉静。

他没有看任何人，侧脸线条在灰暗的天光里显得有些冷硬，目光投向外面肆虐的雨，眉心几不可察地微微蹙着。

几缕微湿的黑发垂落额前，水珠顺着他清晰的下颌线滑落，没入挺括的衬衫领口。

他手里拎着一把伞，伞骨很长，伞面是深邃的墨蓝色，像沉静的夜空。

屋檐下的空间逼仄，人挤着人。

不知谁在后面猛地推搡了一下，林晚晚猝不及防，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踉跄扑去！

“啊！”

她短促地惊叫一声，书包脱手飞出，人也眼看就要狼狈地撞上前面的人墙。

预想中的碰撞和哄笑并未到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稳稳地托住了她的肘弯。

那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坚定不移的支撑感，瞬间止住了她前冲的势头。

林晚晚惊魂未定地站稳，脸颊因为窘迫和后怕烧得滚烫。

她甚至能感觉到那只手掌的温热和稳定。

她僵硬地转动脖子，视线顺着那只扶住自己的手向上移——撞进了一双深潭似的眼睛里。

江砚不知何时己经转过身，正垂眸看着她。

他的眼瞳是极深的墨色，像蕴着星光的夜空，此刻清晰地映出她惊慌失措的倒影。

那眼神里没有不耐，也没有嘲笑，只有一种心如止水的平静，仿佛在确认她是否无恙。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周围鼎沸的人声和哗哗的雨声都像潮水般退去。

林晚晚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在耳膜里咚咚作响，震得她指尖都在发麻。

她甚至忘了呼吸。

“拿着。”

清冷的声线打破了凝固的空气，也唤回了林晚晚游离的神智。

她这才发现，江砚不知何时己经收回了扶住她的手，而另一只握着伞柄的手，正将那把深蓝色的伞递到她面前。

“我…我不用……”林晚晚下意识地摇头，声音细如蚊蚋，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她怎么能拿他的伞？

他们甚至不认识。

江砚没说话，只是保持着递伞的姿势，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脸上，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

那眼神似乎穿透了她笨拙的推拒，看到了她单薄衣衫下微微发抖的身体。

屋檐下的灯光昏暗，雨水在伞面上溅开细小的水花。

就在林晚晚被这无声的对峙弄得更加手足无措时。

一个高挑靓丽的身影挤了过来，声音带着点娇嗔的抱怨：“江砚！

原来你在这儿！

我找了你好久，快走吧，司机把车开到前面路口了。”

是艺术班的苏蔓，她手里撑着一把精致的碎花伞，目光扫过林晚晚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疏离。

江砚像是没听见苏蔓的话，握着伞的手又往前递了递，几乎要碰到林晚晚冰凉的手指。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奇特的固执。

鬼使神差地，在苏蔓略带讶异的目光和周围隐隐投来的注视下，林晚晚伸出了手。

她的指尖因为紧张而冰凉，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他握着伞柄的手指，只握住了冰凉的伞骨中段。

“谢…谢谢。”

她的声音低得几乎被雨声淹没。

就在她握住伞骨的瞬间，江砚松开了手。

指尖撤离的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一丝多余的停留。

他甚至没有再看她一眼，转身，一步便踏入了苏蔓撑开的那片碎花伞影之下。

颀长的背影很快就被灰蒙蒙的雨幕和人流吞没，只留下一个冷冽而模糊的轮廓。

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她一场慌乱中的幻觉。

周围嘈杂的人声瞬间涌了回来，伴随着苏蔓带着点不满的娇嗔。

林晚晚却像被隔绝在一个真空的泡泡里，手里紧紧攥着那把沉重的伞。

指尖残留着一丝冰凉的金属触感，还有……刚才他托住她手肘时，那短暂却异常清晰的温热。

“喂！

发什么呆呢！

吓傻啦？”

肩膀被人用力拍了一下，带着熟悉的咋咋呼呼。

是同桌沈薇，她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顶着一头被雨水打湿了几缕的短发，圆圆的脸凑到林晚晚面前。

好奇地打量着她手里那把明显价值不菲的深蓝色雨伞，又看看林晚晚红得有些不正常的脸，眼睛瞬间瞪大。

“哇靠！

这伞……不会是江砚给你的吧？

我刚刚好像看到他了！”

林晚晚猛地回神，像被烫到一样，慌乱地把伞往怀里收了收，遮住了沈薇探究的视线。

“没…没有！

你看错了！”

她矢口否认，声音却带着心虚的飘忽。

“切，骗鬼呢！”

沈薇撇撇嘴，显然不信，但也没再追问。

只是兴奋地抓住林晚晚的胳膊，“管他谁给的，有伞就行！

快走快走，这鬼地方冷死了！”

她不由分说地推着林晚晚，一头扎进了密实的雨帘。

冰冷的雨水砸在伞面上，发出沉闷而持续的“砰砰”声。

伞下的空间不大，却隔绝了外面喧嚣的风雨。

林晚晚被沈薇半推半拉着往前走，脚下踩着湿滑的路面，溅起冰冷的水花。

她的心却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鼓胀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窘迫、震惊……还有一丝的悸动，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

她忍不住低头，看向怀里紧抱着的伞。

伞柄是某种深色的硬木，打磨得光滑温润。

鬼使神差地，她的拇指在伞柄靠近底端的位置轻轻摩挲了一下。

指腹下，传来一个清晰的凹痕。

她停下脚步，借着伞沿透下的昏暗天光，将伞柄凑到眼前。

就在伞柄的底部，一个清晰而凌厉的英文字母，被深深地刻进了木质纹理里。

——J。

雨水顺着伞骨滑落，滴在林晚晚的手背上，冰凉一片。

她却感觉那个小小的刻痕，正透过指尖，将一种滚烫的温度，缓慢而坚定地烙印进她的脉搏深处。

那个字母像一把无形的钥匙，猝不及防地在她心湖上投下了一颗石子。

涟漪无声地漾开，一圈，又一圈，带着某种宿命般的微光。

回到暂时只有她一人的宿舍，湿透的校服被换下。

林晚晚坐在书桌前，台灯暖黄的光晕笼罩着她。

窗外，暴雨依旧在不知疲倦地冲刷着整个世界，哗啦啦的声响是唯一的背景音。

那把深蓝色的伞，被她小心翼翼地撑开，晾在靠窗的椅子背上。

墨蓝色的伞面在灯光下流淌着幽暗的光泽，像一个沉默而巨大的秘密。

她重新翻开那本印着向日葵的手账本。

扉页上，“孤岛”与“船”的字样依旧清晰。

她拿起笔，指尖仿佛还残留着伞柄光滑的触感和那个字母“J”的凹痕。

笔尖悬在纸页上方，微微颤抖着，洇开一小点墨迹。

过了许久，她才深吸一口气，在那行“他像一座孤岛”的旁边，用一种极其工整的笔迹，添上了一行新的小字：＞ “而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让隔海相望的船，第一次触碰到了孤岛投下的影子。”

写罢，她合上手账本，指尖轻轻拂过封面上向日葵凸起的花瓣，仿佛在抚摸一个滚烫的印记。

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窗边那把静静伫立的深蓝雨伞。

伞骨上，雨水汇聚成珠，缓缓滑落，在椅背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凉意，和纸张墨水的淡淡气味。

林晚晚抱着膝盖，蜷缩在椅子上，下巴轻轻抵着手账本坚硬的封面。

窗外是无边无际的雨夜，雨点敲打着玻璃，发出单调又磅礴的声响。

宿舍里很安静，只有她清浅的呼吸声。

一种混杂着慌乱与温暖的暗流，在她心口无声地涌动。

那个挺拔清冷的身影，那双深潭般平静无波却又似乎洞悉一切的眼睛。

还有指尖那冰凉的伞骨和滚烫的刻痕……所有的画面碎片，不受控制地在脑海里反复交织。

原来伞也会记住雨的温度。

她想。

就像她贫瘠的青春里，猝不及防地，被刻下了一道名为“J”的印记，从此再难抹去。

风雨依旧敲打着窗棂，像无数细小的鼓点，敲在心上。

预告着一场漫长无声的潮汐，正悄然漫上名为“林晚晚”的孤岛海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