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红绳与引擎清晨五点半,天刚洇出鱼肚白,单元楼门口的老槐树还浸在薄雾里。
老王已经蹲在二八自行车旁,右手攥着块浸了机油的抹布,一下下擦着链条。
车把上那圈红绳被露水打湿,颜色深了些,像条蜷着的红蛇——那是孙子乐乐三岁时系的,
当时小家伙举着红绳奶声奶气地喊:“爷爷,哪吒的混天绫!能打妖怪!”老王笑了,
直接敲了敲车座。车座是牛皮的,磨得发亮,边缘裂了道细缝,他去年冬天缝了块黑布上去,
针脚歪歪扭扭,倒像给老伙计戴了顶帽子。“铁家伙,比宝马结实。”他对着车说,
声音混着晨露落进槐树叶里。六点整,楼里传来电梯运行的嗡鸣。
三楼张奶奶的拐杖笃笃敲着台阶,老王直起身:“张婶,今儿早市有新摘的黄瓜,
我给您捎二斤?”张奶奶扶着墙喘了口气,花白的头发沾着潮气:“又麻烦你。对了,
昨儿见你车胎气不足,让老李给你补补?”她的腿是前年冬天摔的,下楼得挪二十分钟,
自那以后,老王的二八车后座就常架着竹编筐,筐里装着她要的菜、药,
或是儿子从外地寄来的包裹。“不用,我自己会打气。”老王拍拍车胎,“这老胎,
跟了我三十年,漏点气正常。”正说着,巷口传来引擎的轰鸣,一辆黑色宝马X5拐进来,
车轮碾过积水,溅起的水花打在槐树干上。车窗降下,露出小李那张带着倦意的脸:“王叔,
早啊。又骑车?这天儿凉,我捎您一段?”小李是做建材生意的,三年前搬进这栋楼,
车换了三辆,从大众到宝马,每次见老王骑车,总爱问这么一句。老王直起身,
拍了拍车座:“你那车进不去早市胡同,我这二八能钻到刘寡妇的豆腐摊跟前。”他跨上车,
脚蹬子轻轻一踩,链条“咔嗒”响了声,像老伙计打了个哈欠。宝马车在巷口掉了个头,
引擎声渐远。老王骑着车慢悠悠往早市去,车铃早就哑了,
他却习惯在路过胡同口时咳嗽两声——修鞋摊的老李准会探出头:“来啦?油饼刚出锅,
给你留着呢。”老李的修鞋摊支在胡同拐角,
帆布棚子上印着“老李修鞋”四个褪色的红漆字,下面压着块木板,写着“换底5元,
钉掌3元”。老王把车停在棚子旁,老李已经把油饼用报纸包好递过来,
还冒着热气:“昨儿见你车把晃,给你紧了紧螺丝。”“又让你费心。”老王接过来,
咬了一大口,芝麻香混着面香在嘴里散开。“你这车,比我这摊岁数都大。”老李蹲下来,
手指摸着车梁上的刻痕——那是1985年老王刻的,当时刚买这车,怕丢,
刻了自己名字的首字母。“那时候你骑着它,后架上捆着台熊猫电视,整条街的人都出来看。
”老王笑了,油饼渣掉在衣襟上:“可不是,那电视21寸,花了我半年工资。你还记得不?
你那会儿给人修鞋,蹲在墙根儿,连个棚子都没有。”“咋不记得。”老李眯起眼,
“你还把车借给我,让我驮着我闺女去医院打针。那丫头现在都当老师了,
总念叨‘李叔的二八车比救护车稳’。”早市渐渐热闹起来,
吆喝声、讨价还价声裹着菜香飘过来。老王把竹筐卸下来,先往张奶奶要的黄瓜摊走,
摊主是个胖大嫂,见了他就笑:“王大哥,张婶要的黄瓜得拣带花的,她说带花的新鲜。
”“没错,她就信这个。”老王蹲下来挑黄瓜,手指捏着瓜蒂试硬度,“对了,
昨儿见你家小子在楼下学骑车,摔了好几回?”“可不是,那小子非要骑山地车,
嫌二八大杠‘老土’。”胖大嫂叹气,“我说让他跟你学学,你这车骑三十年没摔过,
他还不乐意。”老王挑好黄瓜,又去买了两斤西红柿,转身时撞见个穿西装的年轻人,
手里拎着公文包,正对着手机喊:“那批货必须今天到!晚了我扣你尾款!”声音尖利,
惊飞了棚子上的麻雀。“小伙子,慢点说,气大伤身。”老王忍不住劝了句。
年轻人瞥了他一眼,眼神像扫过块路边的石头:“你谁啊?”说完钻进人群,
皮鞋跟在青石板路上敲出急促的响。老王摇摇头,把菜放进竹筐,跨上二八车。车梁硌着腰,
他却觉得踏实——就像年轻时在工厂里,握着机床手柄的感觉,每一下都能摸到实在的力道。
第二章 暴雨与高跟鞋入夏的雨来得凶,前一秒还响晴白日,后一秒乌云就压到了楼顶。
老王刚从公园遛弯回来,车筐里装着给乐乐捡的梧桐叶,正准备上楼,
就听见公交站方向传来姑娘的喊声。他推着车走过去,见个穿白衬衫的姑娘蹲在站台下,
手里紧紧抱着文件夹,高跟鞋的鞋跟陷在泥里,拔了半天没拔出来。雨点子砸在站台棚上,
噼里啪啦响,姑娘的衬衫湿了大半,贴在背上,显出细瘦的肩胛骨。“姑娘,咋了?
”老王把车停在棚子下,挡了些雨。姑娘抬头,脸上沾着泥点,眼睛红红的:“大爷,
我鞋跟断了,这文件夹里是合同,不能湿……”话没说完,一阵风卷着雨灌进来,
她慌忙把文件夹往怀里揣。老王瞅了瞅她的鞋——米白色高跟鞋,右边的鞋跟断了半截,
像只折了腿的鸟。“你去哪儿?”“就前面那个‘宏图大厦’,过了路口就是。
”姑娘指了指不远处的玻璃楼,雨雾里像块模糊的镜子。老王拍了拍车后座:“上来吧,
我捎你过去。我这二八车,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就是不怕雨。”姑娘犹豫了一下,
看了看怀里的文件夹,又看了看老王身上洗得发白的蓝布衫,
终于点点头:“那……麻烦大爷了。”她小心翼翼地坐上后座,
尽量不让自己的湿衬衫蹭到老王的后背。老王跨上车,脚蹬子一踩,
链条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像在跟雨声较劲。车后座微微晃了晃,姑娘伸手扶了下车座,
忽然“呀”了一声。“咋了?”老王放慢速度。“您这坐垫套……是的确良的?
”姑娘的声音带着惊讶。老王笑了:“是啊,几十年前的料子了,结实。
我老伴儿活着时缝的,她说的确良滑,夏天坐不热。”姑娘没说话,
过了会儿轻声说:“我爷爷以前也有辆二八车,坐垫套也是的确良的,蓝色的,
上面绣着朵向日葵。他总驮着我去河边钓鱼,我就坐在前梁上,脚总蹭到脚蹬子。
”雨更大了,打在老王的草帽上,发出“咚咚”的响。他往左边靠了靠,
尽量让姑娘少淋点雨:“你爷爷现在还骑吗?”“前年走了。”姑娘的声音低了些,
“车也不知道扔哪儿去了。刚才摸到您这坐垫套,
忽然想起他了……那时候觉得他的二八车特别大,我得踮着脚才够得着车把。
”老王“嗯”了一声,没再多问。车拐过路口,宏图大厦的玻璃门已经看得见了。
他慢慢捏了捏车闸,车“吱呀”一声停在门廊下。姑娘从后座下来,把文件夹抱在怀里,
又从包里掏出纸巾,想给老王擦脸上的雨水,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大爷,多少钱?
”“啥钱不钱的,顺道的事。”老王摆摆手,“快进去吧,合同别湿了。”姑娘咬了咬嘴唇,
忽然从包里掏出个苹果,塞到老王车筐里:“大爷,这个您拿着,谢谢您。
”说完转身跑进大厦,高跟鞋在大理石地面上敲出慌乱的响,跑了两步又回头,
对着老王鞠了一躬。老王捏着那个苹果,雨水顺着草帽檐往下滴,打在苹果上,亮晶晶的。
他跨上车往回骑,雨帘里,二八车的链条声混着远处的汽车鸣笛,
倒比宝马的引擎声更让人心里踏实。回到楼下时,小李正站在宝马车旁打电话,
眉头皱得紧紧的:“说了今天必须送到!雨大不是理由!我客户等着呢!”看见老王,
他挂了电话,递过来条毛巾:“王叔,淋成这样?刚才那姑娘是你送回来的?
我在楼上看见你骑车带她了。”“嗯,小姑娘鞋跟断了,怕合同湿了。”老王擦了擦脸。
小李摇摇头:“现在还有您这样的?换了我,顶多帮她打个车。您这二八车,
下雨天骑多遭罪。”他拉开车门,一股冷气涌出来,“上来暖和会儿?我送您去洗个澡。
”“不用,我这就上楼。”老王把苹果放进筐里,“你那车是好,就是太金贵,
雨里开着心疼。”小李发动了车,引擎声盖过了雨声:“贵就是用来享受的啊王叔,
您这思想得换换了。”宝马车缓缓驶进雨里,尾灯像两颗红珠子,很快被雨雾吞了。
老王推着二八车往楼道走,车座上的的确良套子湿了,贴在车座上,像片皱巴巴的蓝叶子。
他忽然想起刚才那姑娘的话,伸手摸了摸坐垫套——针脚歪歪扭扭的,是老伴儿的手艺。
三十年前,她也是这样,坐在后座上,抱着刚买的布料,说要给未出生的儿子做件小褂子。
第三章 车梁上的时光秋分那天,乐乐背着书包跑下楼,举着张纸喊:“爷爷!
老师让捡银杏叶做标本!”老王正给二八车打气,脚踩着打气筒,一下下往车胎里灌气,
听了这话直起身:“行,吃完早饭,爷爷带你去公园。”“耶!”乐乐扑过来,
抱住车梁晃了晃,“爷爷,我要坐前面!”“你都八岁了,车梁上坐不下喽。
”老王刮了下他的鼻子。“能!我瘦!”乐乐扒着车梁往上爬,小腿蹬了半天,
终于把屁股挪到车梁上,脚丫子刚好能踩到脚蹬子旁边的横梁。老王怕他摔着,
用绳子把他的腰捆在车把立管上,打了个活结。“爷爷,张奶奶说你以前用这车驮过爸爸?
”乐乐抓着车把,手指抠着红绳结。“是啊。”老王跨上车,脚蹬子轻轻一踩,
“你爸爸那时候跟你一样大,也爱坐前面,总用铅笔在车梁上画小人儿。”“那还驮过啥?
”“多了去了。”老王的声音慢悠悠的,混着链条的响声,“驮过你奶奶织的毛衣,
驮过你爸的奖状,还驮过一台熊猫牌电视——那时候买台电视不容易,街坊四邻都来帮忙抬,
最后我这车大梁上捆着电视,后座载着你爸,慢慢往家挪,比现在开宝马还神气。
”乐乐咯咯笑:“比宝马还神气?宝马跑得可快了!”“快有啥用?”老王拐进公园大门,
“那年你爸发高烧,半夜里烧到39度,外面下着雪,我骑着这车,
后架上绑着小被子裹着他,骑了三站地到医院。那会儿要是开宝马,
雪地里未必有我这车稳当。”公园里的银杏叶黄了大半,风一吹,像蝴蝶似的往下落。
老王把车停在银杏树下,乐乐解开绳子跳下来,蹲在地上捡叶子。老王坐在车座上,
看着孙子的背影,忽然想起三十年前的秋天。那天也是这样的好天气,他骑着二八车,
车梁上坐着儿子,后座上是老伴儿。老伴儿手里拎着个布包,里面是刚买的糖葫芦,
儿子伸着脖子够,老伴儿笑着拍他的手:“到了公园再吃。”车铃“叮铃铃”响,
惊起一群麻雀,老伴儿的笑声比铃声还脆。“爷爷!你看这片!
”乐乐举着片完整的银杏叶跑过来,叶子黄得透亮,像块琥珀。老王接过叶子,
想起儿子小时候也捡过这样的叶子,夹在课本里,后来那课本被老伴儿收在樟木箱里,
去年整理东西时还见过,叶子早就枯成了褐色,却还平平整整的。“爷爷,
小李叔叔的宝马能驮电视吗?”乐乐忽然问。“能是能,”老王把叶子放进乐乐的书包,
“但他未必肯驮。你小李叔叔的车金贵,怕刮着碰着。”“那还是二八车好。
”乐乐爬上后座,“爷爷,我们去给张奶奶捡几片吧,她腿不好,肯定没见过这么黄的叶子。
”老王笑了,跨上车:“好,给张奶奶捡最大的。”回去的路上,路过修鞋摊,
老李正往鞋跟上钉掌,见了他们就喊:“乐乐,过来,李爷爷给你留了块糖。
”乐乐跳下车跑过去,老李从帆布兜里掏出块水果糖,剥了纸塞给他:“你爷爷这车,
当年还驮过你李爷爷呢。”“真的?”乐乐含着糖,说话含糊不清。“可不是。
”老李擦了擦手上的胶,“那时候我闺女刚生下来,半夜哭闹,你爷爷骑着这车,
驮着我去药铺买鸡内金,回来时天快亮了,你爷爷的棉袄都被露水打透了。
”老王在一旁笑:“你还好意思说,那天你坐后座,总往我这边歪,差点把我带沟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