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林微第一次走进三中的校门时,九月的阳光正把香樟树的影子拓在地上,
像一张被揉皱又勉强展平的绿纸。她攥着校服领口的手指泛白,
书包带勒得肩膀生疼——里面除了新书,还有半盒没拆封的薄荷糖,
是以前学校的同桌塞给她的,说“紧张了就吃一颗,像吞了片小云朵”。
但这里没有认识她的同桌。作为高二才转来的学生,她的课桌被排在教室最后一排,
靠窗的位置。窗外是操场,再远一点,是那栋爬满爬山虎的旧教学楼,
红砖墙剥落得像块掉渣的饼干,据说已经废弃了五年。“那楼以前是初中部,
后来盖了新楼就空着了。”后座的男生用笔戳了戳她的背,声音带着没睡醒的含糊,
“据说晚上有哭声,要不要去探险?”林微猛地转过头,男生被她眼里的慌张逗笑了,
摆摆手说“开玩笑的”。她低下头,假装整理课本,耳朵却红得发烫。她总是这样,
别人稍微提高音量就会紧张,被注视时手心会冒汗,
连买瓶水都要在便利店门口排练三遍“阿姨要一瓶可乐”。转学的第三个星期,
她在午休时溜出了教室。新班级的女生们聚在走廊里讨论偶像,男生们抱着篮球冲向操场,
她像一滴水掉进热油里,怎么都融不进去。脚步带着她往相反的方向走,越走越静,
直到停在旧教学楼的铁门前。铁锈在阳光下泛着棕红色的光,门虚掩着,像半睁的眼睛。
林微犹豫了几秒,推开了门。灰尘在光柱里跳舞,空气里有木头腐烂的味道,
混合着淡淡的、类似旧报纸的气息。走廊很长,两侧的教室门都挂着锁,
玻璃上蒙着厚厚的灰,隐约能看见里面落满灰尘的课桌椅,像一群沉默的幽灵。
02她走到走廊尽头,在一扇掉漆的木门旁边,发现了那个信箱。铁皮做的,巴掌大小,
钉在墙上,漆皮剥落得露出里面的银灰色,锁孔早就锈死了。信箱上用红色油漆写着三个字,
笔画被风雨磨得模糊,勉强能认出是“回声箱”。下面还有一行更小的字:“把话投进去,
风会带回音来。”林微的心跳莫名快了起来。她从书包里翻出笔记本和笔,撕下一张纸,
笔尖悬了很久,才写下一行字:“我是转学生,这里的一切都好陌生。
今天数学课老师点我回答问题,我站起来就忘了要说什么,全班都在笑。
”字迹被笔尖的颤抖划破了两处。她把纸条叠成小方块,塞进信箱那条狭窄的缝隙里,
像是把一颗发烫的石子扔进了深潭。转身离开时,她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在空荡的走廊里回荡,
像有人在身后跟着她。第二天午休,林微几乎是跑着去的旧教学楼。心脏在胸腔里咚咚地撞,
她甚至不敢直接看信箱,直到站在它面前,才闭了闭眼,伸手去摸那条缝隙。
指尖触到了一张纸。她猛地抽出来,展开。是一张从练习册上撕下来的纸,
边缘还印着半道数学题。上面的字迹很潦草,笔画用力得几乎要戳破纸背,
像用钝刀子刻出来的:“笑你的人里,一半是因为走神没听清问题,一半是羡慕你敢站起来。
我以前回答问题,声音抖得像按了震动键,后来发现老师根本不在乎你抖不抖,
只在乎你说没说。”林微愣了愣,嘴角忽然不受控制地往上翘。
她把那张纸小心翼翼地夹进笔记本里,像收藏了一片会说话的落叶。那天下午的自习课,
她对着数学题发呆时,忽然想起那句“老师根本不在乎你抖不抖”,鬼使神差地举起了手。
虽然回答得磕磕绊绊,但坐下时,她发现后座的男生冲她比了个“还行”的手势。从此,
林微成了旧教学楼的常客。03她的信越写越长,从课堂上的窘迫写到食堂里难嚼的青菜,
从对以前朋友的想念写到晚自习时窗外飞过的蝙蝠。
她会在信里画歪歪扭扭的小人:被老师点名时缩成一团的自己,
排队打饭时被挤到一边的自己,看到好看的晚霞却没人分享的自己。回信总是很准时。
有时是写在烟盒背面,字迹被烟草味熏得有点发皱;有时是写在超市的购物小票上,
背面还印着“洗衣粉 5.8元”的字样。回信的内容永远很实在,
像村口晒太阳的老人说的话,带着点粗糙的温暖。“食堂青菜要抢刚出锅的,软一点。
打饭阿姨看你瘦,多笑一下会多给你半勺。”“想朋友就打个电话,别憋着。
真正的朋友不怕你打扰,怕你把她们忘了。”“蝙蝠是吃蚊子的,它比你更怕人。你看它飞,
它可能也在看你这个新同学。
”林微渐渐知道了关于他的一些碎片:他以前是这所学校的学生,
喜欢在旧教学楼的天台上睡觉,数学很差但物理很好,最讨厌上体育课。
她猜他可能是个和后座男生一样爱打篮球的少年,穿着沾着灰尘的球鞋,说话时会挠挠头。
她在信里问:“你现在在哪里上学呀?
”第二天的回信只有一句话:“在生活这所大学里念旁听生,学费贵,课还难。
”林微没看懂,却莫名觉得有点难过。她从家里带了妈妈做的饼干,用保鲜袋包好,
塞进信箱的缝隙里,附了张纸条:“生活这所大学的加餐。”04隔了两天,
信箱里多了一颗用玻璃丝编的星星,蓝色的,有点歪歪扭扭,像被揉过又舒展开的。
纸条上写:“手艺不好,将就看。饼干很好吃,我弟抢着吃,被我揍了。
”林微把那颗星星放进笔袋里,写字时总能看到它。阳光透过笔袋的网眼照进来,
星星会在练习册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谁眨了眨眼。高二的冬天来得很快,
第一场雪落下来时,林微在信里写:“今天雪下得好大,体育课改成自习,
大家都在窗户上画雪人。我也画了一个,但是太丑了,像块被踩扁的馒头。
”回信是用铅笔写的,字迹被冻得有点模糊:“旧教学楼的天台雪更厚,
我以前在那儿堆过一个三米高的雪人,用拖把当胳膊,破篮球当脑袋。可惜化得太快,
第二天就成了一滩水,像没存在过一样。”林微抱着信站在走廊里,
想象着天台上那个巨大的雪人。雪花从破旧的窗棂飘进来,落在她的手背上,很快就化了。
她忽然很想知道,那个堆雪人的少年,现在是什么样子。
她开始在校园里留意那些陌生的面孔。会是那个总在操场边捡塑料瓶的大爷吗?不像,
他的字虽然潦草,但透着年轻人的劲儿。会是门口小卖部的老板吗?他总是笑眯眯的,
但回信里的语气有时很冲,像带刺的玫瑰。有一次,她去旧教学楼时,
在楼梯口撞见一个男生。他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外套,
看起来比她大不了几岁,正低头系鞋带。听到脚步声,他猛地抬起头,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
林微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是他吗?男生的头发有点乱,额前的碎发遮住了眼睛,
下巴上有颗小小的痣。他看了她一眼,没说话,转身快步走上楼梯,消失在拐角处。
林微站在原地,手里的信捏得发皱。她走到信箱前,发现里面已经有了回信,
写在一张皱巴巴的草稿纸上:“今天好像差点碰到你。算了,保持神秘比较酷。
”她忽然笑了。原来他也在留意她。05春天来的时候,林微的成绩进步了很多,
班主任在班会上表扬了她。她把这个消息写在信里,用了三个感叹号。回信比平时晚了一天。
那天下午,林微去了两趟旧教学楼,信箱都是空的。她有点慌,担心他出了什么事,
直到黄昏时再去,才摸到那张熟悉的纸。“恭喜你。我就知道你能行。
”字迹比平时工整了些,“我最近在忙点事,可能没法天天回信。你别担心,我还在。
”后面画了个很简单的笑脸,嘴角向上弯着,像座小小的桥。
林微把那张纸贴在书桌前的墙上。接下来的日子,回信确实变得断断续续,有时隔一天,
有时隔两天。但林微从不催,只是把每天的事攒起来写,像给远行的朋友写一封长长的信。
她写自己终于交到了一个朋友,是同桌的女生,叫晓冉,
和她一样喜欢画画;写学校组织春游,
她们在山顶看到了漫山遍野的野花;写晓冉偷偷告诉她,后座的男生好像在看她。
他的回信越来越短,但总会在结尾画个笑脸。有时是圆的,有时是方的,有时歪歪扭扭的,
像要跌倒。06高三的压力像潮水一样涌来,模拟考一次接着一次,
教室里的倒计时牌每天都在变薄。林微常常学到深夜,台灯下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像个疲惫的巨人。她在信里写:“我好怕考砸,怕对不起爸妈,也怕辜负自己这两年的努力。
”回信很快就来了,写在一张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纸上,背面是密密麻麻的公式。“怕没用。
我以前高考前,天天梦见自己忘带准考证,后来发现真正进了考场,脑子里只有题,没空怕。
你已经很努力了,努力过的人,运气都不会太差。”“对了,”他加了一句,“等你考完,
去旧教学楼的天台看看吧。那里的晚霞,是全校最好看的。”林微看着那句“努力过的人,
运气都不会太差”,忽然觉得鼻子有点酸。她趴在桌子上,眼泪掉在练习册上,
晕开了一小片墨迹。高考结束那天,林微和晓冉在校门口抱了很久。晓冉说要去北京,
她报了南方的一所大学。夕阳把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两条即将分叉的路。
林微独自去了旧教学楼。走廊里比平时更安静,只有风穿过窗棂的声音,像谁在轻轻唱歌。
她走到信箱前,摸出那张等待已久的信。这次的信纸很干净,是一张崭新的稿纸。“恭喜你,
解放了。”他写道,“这两年听你说了很多事,像跟着你重新上了一遍高中。
原来现在的校服是蓝色的,原来食堂的青菜还是那么难吃,原来还是有人会在数学课上走神。
”“我没能参加高考。家里出了点事,我得赚钱养家。退学那天,
我在旧教学楼的天台上坐了一整天,看着太阳升起来,又落下去,
觉得自己的人生像被按了快进键,跳过了很重要的一段。”“看到你一点点变好,挺开心的。
像看着自己种的花终于开了。”林微的眼泪掉在纸上,晕开了字迹。她蹲在地上,
肩膀不停地抖,哭了很久。原来他不是不想上学,原来他那些看似轻松的话,
背后藏着这么多无奈。她擦干眼泪,从书包里拿出信纸,
一笔一划地写:“我报了南方的大学,下个月就要走了。这两年,谢谢你。我想再见你一面,
就一面。在旧教学楼的天台上,后天下午四点,好吗?”她把信塞进信箱,
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06那天晚上,林微失眠了。她想象着见面的场景,
他会穿什么衣服?会笑着对她说“原来你长这样”吗?她要不要带点礼物?带什么好呢?
第二天,她去了旧教学楼。信箱是空的。第三天,她提前半小时就去了天台。
旧教学楼的天台杂草丛生,角落里堆着一些废弃的桌椅。风很大,吹得她的头发乱舞。
她找了个背风的地方坐下,看着手表的指针一点点走向四点。三点五十,四点,四点十分,
四点半...天台上始终只有她一个人。夕阳开始西沉,把天空染成橘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