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桐城，总是笼罩在一层挥之不去的湿冷雾气里。苏念抱着刚刚签好的一摞文件，
快步走在回律师事务所的路上。风钻进她大衣的缝隙，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她下意识地紧了紧衣领，目光掠过街边光秃秃的梧桐树枝，心里盘算着晚上要加班到几点，
才能处理完手头这个棘手的离婚财产分割案。
就在她准备穿过那条熟悉的、通往律所后巷的捷径时，一个身影毫无预兆地，
撞进了她的视线。时间，仿佛在那一刻骤然停滞。巷口停着一辆黑色的宾利，车门开着。
一个男人背对着她，正微微俯身，对车里的人嘱咐着什么。他穿着剪裁精良的深灰色大衣，
身姿挺拔，肩线宽阔而利落。只是一个背影，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掌控一切的气场。
苏念的脚步僵住了。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又被猛地抛向高空。
血液轰的一声冲上头顶，又在瞬间褪去，留下冰凉的麻木。不会是他。不可能。十年了。
整整十年。她无数次在深夜里惊醒，以为模糊了那人的轮廓，可当他真的出现，
哪怕只是一个背影，她也无比确信——是他。沈聿。那个曾被她刻进骨血，
又亲手剥离的男人。他似乎交代完了事情，直起身，关上车门。然后，像是有所感应般，
他缓缓地转了过来。时光似乎格外厚待他。褪去了少年时的清冽不羁，如今的沈聿，
面容更加深邃英俊，眉眼间是久居上位的从容与矜贵，下颌线条紧绷，透着一股冷硬的疏离。
他的目光随意地扫过街道，然后，精准地，落在了她身上。那一瞬间，
苏念清晰地看到他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类似于惊愕的情绪，快得让她以为是错觉。随即，
那惊愕便沉入了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之中，再无波澜。他就那样站在那里，
隔着十几步的距离，静静地看着她。眼神平静，淡漠，像是在打量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苏念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应该立刻转身离开，
或者至少，像个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一样，打个招呼。可她做不到。她只能僵在原地，
像一尊被雨水打湿的、狼狈的石像，任由他那冰冷的视线，
一寸寸地凌迟着她佯装了十年的平静。最终还是他先动了。他朝她走了过来，步伐沉稳，
不疾不徐。昂贵的皮鞋踩在潮湿的石板路上，发出清晰而规律的声响，每一下，
都敲在苏念的心尖上。他在她面前站定。身高的优势让他带着一种天然的压迫感。“苏念。
”他开口，声音低沉悦耳，却听不出丝毫温度。连名带姓，生疏得可怕。“……好久不见。
”苏念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嗯。”沈聿淡淡应了一声，
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然后下滑，
掠过她手里抱着的、印着“正清律师事务所”字样的文件袋，“律师？”“是。”“在桐城？
”“是。”简短的对话，干巴巴得如同审讯。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秋风吹过，
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在他们之间打着旋儿。沈聿的视线重新回到她脸上，那目光太过锐利，
仿佛能穿透她所有的伪装，直抵内心最深处的狼狈。苏念几乎要用尽全身力气，
才能维持住脸上不至于失态的、僵硬的表情。“看来，”他忽然极轻地勾了一下唇角，
那弧度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若有似无的嘲讽，“你过得不错。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了苏念的心脏。过得不错？是啊，在他眼里，
离开了他的这十年，她苏念，过得风生水起，事业有成。所以当年她那句“沈聿，
我们分手吧。你给不了我想要的生活”，显得多么有先见之明。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沈聿却没有等她回应的意思。他抬手，看了看腕间那块价值不菲的手表，
一个简单的动作，却充满了无声的逐客令。“我还有个会。”他说，“先走了。”说完，
不等苏念反应，他便径直从她身边擦肩而过，带起一阵微冷的风。风里，
残留着一丝清冽的、属于他的雪松气息，与她记忆中那个总是带着阳光和肥皂清香的少年，
截然不同。黑色的宾利无声地滑入车流，消失在街角。苏念还站在原地，抱着文件的手指，
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冰冷的寒意从脚底一点点蔓延至全身。她慢慢地、慢慢地蹲下身，
将脸埋进臂弯里。过了许久，直到双腿麻木，她才重新站起来，深吸一口气，挺直脊背，
朝着律所的方向走去。背影单薄，却倔强。她不知道的是，那辆驶远的宾利后座上，
沈聿靠在椅背里，闭着眼睛，搭在膝盖上的手，紧握成拳，因为用力，手背上青筋暴起。
“过得不错？”他低声重复着自己刚才说的话，唇角勾起一抹冰冷而苦涩的弧度。苏念，
十年了。我终于，又找到你了。那场猝不及防的重逢，像一块巨石投入苏念看似平静的生活，
激起了滔天巨浪。她试图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工作中，可沈聿那双冷漠的眼睛，
总会在她不经意间闯入脑海。夜晚变得格外难熬，
那些被她刻意尘封的、属于过去的记忆碎片，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十年前的大学校园，
梧桐树下，那个穿着白衬衫、笑容张扬肆意的少年沈聿，会骑着单车载着她穿过林荫道，
会在图书馆占好座位等她，会在她生理期时笨拙地跑去买红糖姜茶……还有，
那个他们一起构想过的、关于未来的，朴素而温暖的梦。“念念，等我毕业，找到工作，
我们就结婚。买个小房子，不用太大，朝阳就好。你可以在院子里种你喜欢的花，
再养一只猫……”“然后呢？”“然后……我们一起做饭，一起看电视，每年出去旅行一次。
等我们老了，就回我老家，那里有山有水，空气特别好……”少年时的承诺，言犹在耳，
真挚得发烫。可后来呢？后来，现实给了他们沉重一击。沈聿家突逢巨变，父亲生意破产，
欠下巨额债务，不堪重负跳楼身亡。一夜之间，天之骄子跌落尘埃。他母亲一病不起，
催债的人天天堵门。而那时，苏念的母亲，那个一直不看好他们恋情的、势利而精明的女人，
找到了她，声泪俱下，以死相逼。“念念，你跟他不会有未来的！他家里那个无底洞，
会拖垮你一辈子！”“妈给你找了个好对象，陈家的独子，家境殷实，
你嫁过去就是享福……”“你要是不跟他断，我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女儿！
”一边是岌岌可危、风雨飘摇的恋人，一边是母亲以性命为要挟的逼迫。二十岁的苏念，
被逼到了绝境。她记得那个下着大雨的夜晚，她约沈聿在他们常去的那家奶茶店见面。
他来得匆忙，身上还带着湿漉漉的水汽，眼神疲惫，却还在努力对她微笑：“念念，别担心，
我会想办法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看着他憔悴的脸，看着他眼下浓重的青黑，
那些残忍绝情的话，在喉咙里滚了又滚，最终，还是伴着撕裂般的痛楚，说出了口。“沈聿，
我们分手吧。”“为什么？”“为什么？”她强迫自己抬起头，迎上他瞬间碎裂的目光，
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因为你给不了我想要的生活。你看看你现在，一无所有，
还背着一身债。我跟你在一起，看不到任何未来。”她拿出母亲给她的那张银行卡，
推到沈聿面前，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这里面有点钱，算是我……对你的补偿。以后，
别再联系了。”那一刻，沈聿眼中的光，彻底熄灭了。他看着她，像是从未认识过她。
那眼神里，有震惊，有难以置信，有被羞辱的愤怒，最终，
全都沉淀为一片死寂的、冰冷的绝望。他没有碰那张卡，只是缓缓站起身，
声音嘶哑得如同被砂石碾过：“苏念，原来……你是这样的人。”“好，如你所愿。
”他转身，决绝地走进了瓢泼大雨中，再也没有回头。苏念趴在桌子上，哭得几乎窒息。
她知道，她亲手，杀死了那个最爱她的少年，也杀死了那个曾经奋不顾身去爱的自己。
从那以后，她切断了与过去所有的联系，听从母亲安排，尝试与那个陈家儿子交往，
却发现对方是个纨绔子弟，不堪托付。她最终与母亲爆发激烈争吵，毅然离开家乡，
独自来到桐城，一边打工一边自学，拼尽全力，才考上了法学院，一步步走到了今天。
这十年，她像一个赎罪者，用拼命的工作和孤寂的生活，来麻痹自己，
偿还那份深埋心底的罪孽。她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沈聿了。可他偏偏出现了。
以这样一种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姿态。自那日重逢后，
苏念的生活仿佛被按下了一个诡异的循环键。她开始在各种意想不到的场合，“偶遇”沈聿。
她代理的一个商业纠纷案，对方公司请来的首席法律顾问，是沈聿。
她去参加一个重要的行业酒会，发现沈聿是主办方特邀的重量级嘉宾。甚至，
她周末去超市采购，都能在生鲜区碰到他推着购物车，
身边跟着一个穿着考究、气质干练的漂亮女人，看起来关系亲密。每一次相遇，
他都表现得疏离而客气，点头，寒暄，然后离开，不多说一个字。仿佛他们之间，
真的只剩下最普通不过的旧识关系。可苏念却越来越不安。他的眼神，他看似随意的提问，
都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在她周围慢慢收紧。直到有一天，律所主任亲自把她叫到办公室，
脸上是掩不住的兴奋。“苏念啊，有个天大的好消息！晟聿集团你知道吧？
就是那个近几年迅速崛起、资本雄厚的投资公司！他们看中了我们律所的实力，
想把他们集团未来三年的法律顾问合同交给我们！而且，对方总裁沈聿先生点名，
要你来做这个项目的负责人！”苏念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晟聿集团……沈聿……他到底想干什么？“主任，我……我手头案子很多，
恐怕……”“推掉！全部推掉！”主任大手一挥，“苏念，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做好了，
我们律所就能上一个台阶！你也是！我知道你有能力，一定要把握住！”拒绝的话，
在主任殷切的目光下，再也说不出口。苏念知道，这不是机会。
这是一个为她量身定做的……陷阱。而她，无处可逃。
第一次以法律顾问的身份走进晟聿集团总部，
苏念就被那栋高耸入云、气势恢宏的玻璃幕墙大楼所震慑。内部装修是极简的冷色调，
处处透着低调的奢华和冰冷的效率感。前台小姐将她引到顶层总裁办公室。巨大的落地窗外，
是半个桐城的繁华景象。沈聿背对着她，站在窗前，仿佛在俯瞰着他的商业版图。“沈总，
苏律师到了。”秘书通报后，悄声退下。沈聿缓缓转过身。他今天穿着一身熨帖的黑色西装，
没打领带，衬衫领口随意地解开两颗扣子，少了几分正式，多了几分危险的慵懒。“坐。
”他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椅子。苏念依言坐下，
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专业而平静：“沈总，关于法律顾问的工作，
我们可以开始对接……”“不急。”沈聿打断她，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桌面上，
十指交叉，目光幽深地落在她脸上，“在谈工作之前，我有个私人问题，想请教苏律师。
”苏念的心猛地一跳：“……请说。”“十年前，”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千钧之力，
“你拿着你母亲的钱，来打发我的时候，有没有哪怕一瞬间，感到过后悔？”空气，
瞬间凝固。苏念的脸色，霎时变得惨白。他知道了。他果然什么都知道了。
那些她以为隐藏得很好的、不堪的真相，早已被他洞悉。她张了张嘴，想解释，
想告诉他当年母亲的以死相逼，想告诉他自己这十年的愧疚与煎熬……可是，有什么用呢？
伤害已经造成。那个在大雨中绝望离开的少年，永远不会回来了。现在的沈聿，
是回来报复的。她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现在说这些，还有意义吗？”沈聿盯着她，半晌，
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里充满了冰冷的嘲讽和刻骨的恨意。“是啊，没意义了。
”他靠回椅背，恢复了那副冷漠疏离的模样，仿佛刚才那个流露出恨意的男人只是她的幻觉。
“那么，苏律师，我们开始谈工作吧。”成为晟聿集团的法律顾问，对苏念而言，
成了一场漫长的、公开的凌迟。沈聿似乎很“欣赏”她的专业能力，
将越来越多重要的、复杂的项目交给她处理。他从不明确指责她的错误，
却总在她提交方案后，提出各种尖锐的、近乎苛刻的问题，让她在会议室里，
在众多高管面前，难堪到下不来台。他会在她加班到深夜时，突然出现在办公室，
以讨论案情为由，让她疲惫不堪。他会“无意”中提起，
他身边出现了哪些优秀的、对他示好的女性，然后状似随意地观察她的反应。他甚至，
以工作需要为名，要求她陪同出席各种商业应酬。在一次与重要客户的饭局上，
客户方的负责人，一个脑满肠肥的中年男人，明显对苏念不怀好意，频频劝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