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的长安城，月色被厚重的云层压得喘不过气。我拢了拢道袍宽大的袖口，
指尖触到里面藏着的竹筹，冰凉的触感顺着脉络爬上来，与后背的汗湿交织成一片寒意。
檐角的铁马被风推得轻响，在这死寂的夜里竟像惊雷般炸响，
我下意识按住腰间 —— 那里本该悬着银鱼袋，此刻却只缠着圈粗麻绳。“玄龄，
台阶第三块砖松动。” 杜如晦的声音从前面传来，他的道冠歪在一边，
平日里梳理得一丝不苟的胡须沾了些尘土。我们像两只偷食的鼠，贴着秦王府的墙根挪动，
靴底碾过枯叶的声响在寂静里被无限放大。他手里攥着的符篆边角卷了毛，
那是今早从城西城隍庙求来的，墨色里混着朱砂，倒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假象。谁能想到，
两个当朝官员会在这样的夜里，扮成云游道士潜入亲王府？
可我望着远处太极宫方向摇曳的宫灯，忽然想起十八岁那年，在洛阳城看到的景象。
那时的我绝不会想到，一句脱口而出的预言，会让这身青衫沾满二十年风尘。
一、洛阳城里的预言大业年间的洛阳，朱雀大街两侧的槐树新叶刚展，
却掩不住街角流民枯槁的脸。父亲带我觐见时，正赶上炀帝命人往西苑运送新采的南海荔枝。
那些裹着锦缎的箱子从流民身边经过，滚落的一颗荔枝在泥水里摔得稀烂，
立刻有孩童扑上去争抢，被侍卫的皮鞭抽得哭喊震天。父亲时任隋吏部侍郎，
领我穿过端门时，正撞见内史令虞世基带着一群画师往宫里去。“房侍郎来得巧，
” 虞世基脸上堆着油光的笑，“陛下要画《巡幸图》，让画师们把西苑的楼台再画得高些，
运河里的龙舟再添百艘。” 我瞥一眼他身后的画师，
有人正偷偷往袖里塞干粮 —— 听说宫里已经三个月没发俸禄了，
画师们竟要靠偷食宣纸充饥。而紫微城内，新落成的观文殿里，
炀帝正指着墙上的《西域图》大笑：“朕要修运河，通西域，让四海万国都来朝拜！
” 殿外的铜鹤香炉里，西域进贡的龙涎香烧得正旺，与宫外飘来的饿殍气息诡异交融。
我站在阶下，看见殿角堆着数十车新铸的铜钱，却听小太监说，北方边军的冬衣还没着落。
我攥着刚得的进士告身，那绫罗的触感竟有些刺手。归途中父亲问我观感，
我望着洛水畔连绵的徭役帐篷，低声道：“彼骄奢如此，国祚岂能长久？恐不出十年，
天下将乱。” 父亲猛地勒住马缰，惊惶地看了我半晌，最终只是长叹一声：“慎言。
” 他抬手抚过我头上的进贤冠，“你可知，前日有个太学生说‘百姓怨声载道’，
已被腰斩于市？”那时我尚不知，这句预言将如何改写我的一生。那年深秋，
我在洛阳书肆偶遇一个名叫魏徵的落魄书生，他正对着《孙子兵法》啃干饼，
饼屑掉在书页上，竟用手指蘸着口水一粒粒粘起来。“这乱世，读书还有何用？
” 他抬头看我，眼里满是血丝。我指着书肆外张贴的《征辽诏书》：“你看那征兵数额，
一月之内连增三次，百姓早已不堪重负。若有人能收拢民心，必能成就大业。
” 他忽然将饼往我手里一塞：“你这人，目光倒毒。” 后来才知，这啃饼的书生，
日后会成为与我在朝堂上争执最凶的同僚。十八岁的我不会想到，十年后我会在长安街头，
看见与洛阳同样的流民；更不会想到，那个与我分食干饼的书生，会和我一起站在太极殿上，
见证一个新王朝的诞生。二、从隋吏到秦府客大业十三年，我任隰城尉的第三个年头。
中秋刚过，就听说太原留守李渊起兵反隋。县太爷连夜带着官印跑路，
只留我和三个小吏守着空城。城外传来消息，说瓦岗军李密已攻破兴洛仓，开仓放粮时，
百姓提着瓦罐从百里外赶来，踩死的人能填满半条河。“房大人，咱们也跑吧？
” 小吏抱着账册发抖。我翻开库房账簿，看着上面记载的三百石官粮，
忽然想起洛阳街头争抢荔枝的孩童。“把粮仓打开。
” 我提笔写下 “官粮赈民” 四个大字，贴在城门上，“告诉百姓，每人可领三斗米，
但需帮咱们加固城墙 —— 不是为了防义军，是为了挡流寇。”三日后，
当李渊的军队抵达隰城时，看见的不是紧闭的城门，而是百姓捧着新蒸的粟米跪在道旁。
领兵的少年将军勒住马，银甲在夕阳里闪着光：“我是李渊次子李世民。
听闻房县尉开仓赈民，特来一见。” 他翻身下马时，我看见他靴底磨穿了洞，
露出里面打满补丁的袜底。那晚我们在县衙枯坐整夜。他不聊兵法，
只问民间疾苦：“运河徭役死者几何？郡县官吏贪腐者有多少？” 我答：“去年修永济渠，
每百里就有三十座白骨堆；至于贪官，十之八九。” 他忽然攥紧拳头，
指节发白：“我父亲起兵，不为皇位，只为解万民倒悬。” 说罢从怀里掏出半块麦饼，
“这是今早从军营带的，你我分食。” 麦饼粗粝，却带着麦香，
比炀帝的龙涎香更让我心安。投奔秦王府的路上，我们路过一个被战火焚毁的村庄。
有个瞎眼老妇坐在焦黑的屋前，怀里抱着死去的孙儿，嘴里反复念叨：“官爷，
我孙儿只是想吃口粥。” 李世民蹲下身，将自己的干粮袋塞给她，转身时眼眶通红。
“玄龄，” 他声音发哑，“将来若得天下，我必让百姓有粥喝，有衣穿。” 那一刻，
我忽然明白，这就是我要辅佐的明主。初入秦王府时，府里连像样的案几都没有。
我和记室参军杜如晦共用一张破木桌，他写军情简报，我抄录各地民情，常常写到深夜。
有次烛油耗尽，我们就借着窗外的月光继续写，他鼻尖沾了墨渍，我袖口磨出了洞，
却相视大笑 —— 因为我们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同样的火光。
那时秦王府的幕僚常被太子建成排挤。有次建成在朝堂上弹劾我们 “结党营私”，
太宗那时还是秦王竟当众解下腰间玉带：“玄龄如晦，是我左膀右臂。若要治罪，
先斩我手足。” 回府路上，如晦忽然咳嗽起来，咳出的血染红了帕子。
“咱们这是在走钢丝啊。” 他笑着擦去血迹，“可这钢丝的尽头，是太平盛世。
”三、玄武门前的竹筹武德九年的夏夜，比洛阳那夜更闷。
我和如晦蹲在秦王府偏院的柴房里，借着豆大的油灯清点竹筹 —— 每个竹筹都刻着名字，
代表玄武门值守的兵卒、宫墙的守卫、甚至东宫驯马监的仆役。“常何那边确可靠吗？
” 如晦的声音压得极低，他刚用炉灰抹了脸，
原本俊朗的面容此刻只剩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我捏起刻着 “常何” 的竹筹，
想起三年前在洛阳客栈，
看似粗豪的武将捧着妻子的灵位痛哭 —— 那是被建成元吉的亲信强抢民女时误伤致死的。
“他妻坟前的酒，是秦王亲手斟的。” 我将竹筹按入沙盘，
在代表临湖殿的位置摆出半月形，“但需防变数，得让尉迟恭带百人守在临湖殿西侧的树林，
那里有片芦苇荡可藏身。” 如晦忽然抓住我的手腕，油灯的光在他眼底跳动：“玄龄，
此事若败，我们皆是灭族之罪。”我望着他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的手，
想起初遇时他在吏部考功司，因不肯为权贵篡改考绩被鞭打，
脊背渗出血迹仍梗着脖子：“文牍就是民心，改不得。” 那时我便知，
这是个可托生死的人。“如晦可知，” 我慢慢抽回手，将最后一枚竹筹插进沙盘，
“去年陕州大旱，秦王私开粮仓赈灾，被劾擅权。他在狱中给我写的信，
只问‘灾民可有粥喝’。这样的人，值得我们赌一次。”三更梆子响时，我们换上道袍。
如晦的道袍袖口沾了墨渍，是昨夜草拟计划时打翻砚台所致。我摸出怀里的麝香，
这是秦王特意让人从药铺买来的 —— 既能避秽，又能掩盖我们身上的墨味。
他还塞给我一把小巧的银匕：“若被认出，这东西或许用得上。
” 我却将匕首换成了两卷《道德经》，“真被认出来，便说我们是送经的道士。
”走过玄武门时，守军果然拦住我们。我低眉稽首，故意让道冠歪斜，
露出额角新留的疤痕 —— 那是前日 “化缘” 时被恶犬咬伤的，为的就是这副落魄相。
“贫道云游至此，听闻秦王殿下礼贤下士，特来化些斋饭。” 说话间，
麝香的气息悠悠散开，守门校尉皱了皱眉，终究挥挥手放我们进去。擦肩而过时，
我瞥见他腰间的玉佩 —— 那是去年征讨刘黑闼时，秦王赏赐的战利品。秦王府内，
灯火通明。秦王正对着舆图出神，案上摆着三个馒头和一碟咸菜 —— 这是他的晚饭。
见我们进来，他立刻掀翻案几，露出藏在下面的长安城防图：“常何传来消息，
建成明日辰时会经临湖殿入宫。” 我指着图上的临湖殿：“此处三面环水，
只有一条路进出，是绝佳之地。” 如晦补充：“需在殿后设伏，
让张公瑾带人手控制玄武门，切断东宫援兵。”讨论至五更，秦王忽然起身，
对着我们深深一揖：“若事不成，我一人承担，绝不牵连诸位家眷。” 我和如晦同时跪下，
额头触到冰凉的地砖：“臣等愿与殿下同生共死。” 走出秦王府时，天边已泛鱼肚白，
如晦忽然笑道：“等天下太平了，我要在长安城开家书肆，只卖圣贤书，不卖谄媚文。
” 我望着他被晨露打湿的鬓角，想起他早逝的幼子 —— 那孩子去年染时疫夭折，
他却因军务未能见最后一面。那夜的月光，终究没能照亮长安城所有的角落。但我知道，
有些东西，终将在黎明后破土而出。四、案头的死刑簿贞观十年的冬夜，
政事堂的烛火总是亮到天明。我摩挲着案上的《贞观律》定稿，
指尖划过 “死刑三复奏” 那一条，墨迹已有些发暗。
无忌、魏徵等人熬了三年才定下的规矩 —— 死刑犯需经刑部、大理寺、门下省三次复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