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看见颜色。不是你们眼中世界的颜色，而是漂浮在人类头顶，代表他们心情的颜色。
灰色是沉闷的悲伤，像积雨的云，压得人喘不过气。黑色是粘稠的绝望，如同深不见底的冰窟，能吞噬一切光亮。红色是灼人的愤怒，噼啪作响，让我这只猫都忍不住想炸毛远离。
而我，元宝，一只皮毛还算鲜亮的流浪橘猫，此刻正缩在一个漏水的纸箱里，感觉自己头顶大概也要冒出代表“濒死”的灰白色了。冷雨像细密的针，穿透我早已湿透的毛发，刺进骨头里。饥饿感烧灼着我的胃，比寒冷更让人难以忍受。
这座城市的调色盘，总是被大片大片的灰色垄断。我穿梭在楼宇之间，躲避着不耐烦的脚步头顶烦躁的暗红色和偶尔飞来的石子来自那些头顶带着恶意黑色的孩童，靠着一点卖萌的技巧和绝不挑食的好胃口，艰难地讨生活。
就在我意识开始模糊，觉得也许今晚就要回归猫星时，一双干净的、有些旧的帆布鞋，停在了我的破纸箱前。
雨好像小了一点。
我努力抬起头，雨水模糊了我的视线，但我清晰地看到了她头顶的颜色——一种浓郁的、化不开的深灰色，几乎与她身后沉沉的夜幕融为一体。这灰色如此沉重，让我心头一悸。
然而，在那片令人窒息的深灰边缘，我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像是风中残烛般的暖黄色光点，在顽强地闪烁。
这抹微光吸引了我。
她蹲了下来，雨水立刻打湿了她的裤脚。伞沿倾斜，为我挡住了一部分风雨。我看清了她的脸，很年轻，却没什么血色，眼睛很大，但像蒙尘的玻璃珠子，空洞洞的，没有焦点。
“小猫，”她的声音很轻，几乎被淅沥的雨声吞没，“你……也找不到家了吗？”
她伸出手，指尖冰凉，带着轻微的颤抖，慢慢靠近我的鼻尖。通常情况下，我会警惕，会后退。但此刻，我僵住了。不是出于恐惧，而是出于一种……同病相怜的直觉。她身上的悲伤那深灰色如此庞大，几乎将她自己都压垮了，可那点微弱的暖黄，却像是指引我的灯塔。
我没有躲。
她的指尖轻轻碰了碰我湿漉漉的鼻头，那冰凉触感让我打了个激灵。
下一秒，她做出了一个让我意想不到的举动。她小心翼翼地，用双手将我从湿透冰冷、散发着霉味的纸箱里捞了出来，然后迅速裹进她虽然单薄、却干燥温暖的外套里。
一瞬间，冰冷的躯体被暖意包裹，皂角的清淡香气驱散了死亡的阴霾。
我感觉到她身体的僵硬，以及她微微加快的心跳。而她头顶那片深灰色，似乎被那点顽强的暖黄撬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灰色依然主导，但不再那么密不透风。
她给了我一个家。一个不大的公寓，但很整洁。她给我准备了温热的羊奶和柔软的旧毛巾。她看着我狼吞虎咽，空洞的眼神里，似乎有了一点极其微弱的波动。
“叫你元宝，好不好？”她轻轻顺着我还在滴水的毛，“希望……希望你能带来一点好运。”
她叫小月。名字和她的人一样，带着一种清冷易碎的感觉。
小月很温柔，从不对我大声说话。但她头顶的灰色，却像永恒的阴天，鲜少放晴。尤其是在深夜，她常常抱着膝盖坐在床上，把脸埋进去，肩膀无声地抽动。那时，她头顶的灰色会变得更加浓郁，几乎要滴出墨汁来。
我还注意到，在她给我换水、递食物时，她挽起的袖口下，纤细的手腕上，有几道淡白色的、像蜈蚣脚一样的疤痕。我不太明白那是什么，但本能地觉得，那和那沉重的灰色有关，让我心里很不舒服。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身上的毛变得蓬松柔软，体重也稳步上升，经典的橘猫潜力开始显现。小月看着我的时候，头顶那点暖黄色会稍微亮一些，范围也会大一点点。但这远远不够。
真正的转折，发生在一个格外寂静的夜晚。
那晚，小月没有像往常一样给我准备晚餐。她回来得很晚，身上带着陌生的、令人不安的气味像是消毒水和眼泪混合的味道。她头顶的颜色不再是单纯的深灰，而是翻滚着、夹杂着丝丝缕缕不祥的黑色！
她甚至没有开灯，就直接瘫坐在客厅的地板上，背靠着沙发，蜷缩起来。
然后，我听到了压抑的、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呜咽。那不是平时安静的流泪，而是像受伤小兽般的、濒临崩溃的哀鸣。她全身都在剧烈地发抖，头顶的黑色像滴入清水的墨汁，疯狂扩散，试图吞噬那仅存的、微弱的暖黄。
我蹲在不远处，看着她，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焦躁和……恐惧。我害怕那片黑色会彻底吞噬她，害怕那个在雨夜给我温暖的女孩会消失。
一种强烈的本能驱使着我。
我跳下猫爬架，迈着谨慎的步子，走到她身边。她沉浸在自己的痛苦里，没有察觉。
我犹豫了一下，然后用头，轻轻地、坚定地，蹭了蹭她紧紧环抱着膝盖的手背。
她猛地一颤，像是被烫到一样。
但我没有停止。我喉咙里开始发出声音，那是我与生俱来的能力——“咕噜噜……咕噜噜……”我调动起全部的能量，让这呼噜声变得前所未有的低沉、有力而绵长，像一台小小的、全功率运行的暖风机，试图将热量注入她冰凉的躯体。
我一边呼噜，一边更用力地蹭她，把我的脸颊、我的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倚靠在她身上，试图用我最直接的接触告诉她：我在这里。
小月的哭声，奇异地、渐渐地低了下去。她还是没有抬头，但她紧绷的、颤抖的身体，一点点松弛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一只冰凉的手，带着无法抑制的轻颤，落在了我的背上。先是迟疑的触碰，然后，开始生涩地、一下一下地抚摸着我。
我呼噜得更卖力了。
时间在寂静和我的呼噜声中缓慢流淌。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十分钟，也许更久。她终于抬起了头。
泪痕布满了她的脸颊，眼睛又红又肿，但里面不再是全然的空洞和绝望，有了一丝脱力后的茫然和平静。
她看着我，声音沙哑得厉害：“元宝……”
她把我抱进怀里，脸埋在我温暖而蓬松的皮毛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谢谢你……元宝……”
我依偎着她，持续不断地发出呼噜声。而我清晰地看到，她头顶那几乎要凝结成实质的黑色，已经褪去，那令人窒息的深灰色，也明显变淡、变浅了，虽然依旧存在，但不再是能压垮人的重量。
那一刻，我懵懂地意识到：我的呼噜声，似乎是一块神奇的橡皮擦。
一块，能擦去那些可怕颜色的橡皮擦。
然而，关于我能力的第一次真正考验，很快就不期而至。那件事，让我和小月都经历了前所未有的恐慌，也让我彻底明白了自己对她的重要性，以及我这份能力所承载的重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