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的味道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干燥、恒温的空气。朕睁开双眼，视线里的黑暗如潮水般退去。金丝楠木的棺椁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透明的壁障。壁障之外，光线刺目。
一个个形态各异的脑袋凑在壁障前，他们的头发五颜六色，嘴巴一张一合，发出朕无法理解的音节。他们手中举着一个个黑色的小方块，方块的表面同样亮着光。
这里不是朕的陵寝。
朕尝试抬起手臂，肌肉传来滞涩感。这具身体沉睡了太久。朕看到自己身上的玄色十二章纹冕服，完好如初。朕再看向外面，那些人脸上的表情，不是敬畏，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混杂着新奇与审视的目光，就像在看……一件东西。
他们身后，那些曾与朕一同埋葬的陶俑将军，依旧沉默地伫立在昏暗的灯光下，冰冷，没有生命。一个穿着蓝色短衫的女子，正拿着一根长杆，对着人群说着什么。她的声音通过一个挂在嘴边的黑色物事，变得又大又亮，嗡嗡作响。
“各位游客请注意，我们面前的就是本次‘秦汉文明特展’的镇馆之宝——一号坑主墓出土的‘始皇金身’。大家看，这具躯体保存得极为完好，历经两千多年，依旧栩栩如生，堪称世界奇迹。”
女子的声音，朕听不懂。但那些字句的含义，却像烙印一样，直接出现在朕的脑海里。一种陌生的、不属于朕的记忆，正在被强行灌入。这个时代把这种知识叫做“常识”。
镇馆之宝？奇迹？
朕的目光扫过那些指指点点的人。他们穿着的衣物，堪称奇装异服。有的衣不蔽体，露出大片的胳膊和腿。有的脸上架着两片透明的琉璃。他们眼中的神色，像是在市集上看一个耍猴的艺人。
一股怒意从胸口升起。
朕乃始皇帝，嬴政。朕扫六合，平天下，书同文，车同轨。朕的脚下，皆为王土。朕的子民，见朕如见天。
区区竖子，竟敢如此围观朕的龙体？
朕的目光锁定在面前一个离朕最近的、满脸麻点的年轻人脸上，用尽气力，吐出了两个字。
“放肆。”
声音不大，穿不透那层透明的壁障。但口型足够清晰。
那年轻人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他转头对同伴叽里呱啦地说着话，指着朕的嘴，脸上满是戏谑。
“你看你看，这模型还会动嘴，做得真逼真！”
模型？
朕的视线缓缓下移，落在那层厚实的透明壁障上。材质像是琉璃，却比朕见过的任何琉璃都要通透坚固。朕能感觉到，体内的龙脉气运只剩下最后一丝，是它护住了朕的魂魄与肉身，在地府中沉浮两千余年，最终挣脱了那里的枷锁，回到人间。
但这点气运，已是无根之水。
必须离开这里。必须重聚龙脉。
朕缓缓抬起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对着面前的“琉璃”轻轻一点。指尖，一缕微不可见的金色气流一闪而逝。
“咔。”
一声轻微的脆响，被淹没在人群的嘈杂声中。
那个满脸麻点的年轻人还在笑着。他身边的女子举起那个发光的小方块，对准了朕。
朕闭上眼，再猛然睁开。
帝王威仪，岂容尔等亵渎。
“砰——！”
一声巨响。
坚不可摧的“琉璃”展柜，在无数道惊骇的目光中，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然后，哗啦一声，碎成了万千晶莹的颗粒，散落一地。
恒温的空气消失了。混杂着汗味、香水味、灰尘味的浑浊气流，涌了进来。
警报声尖锐地响起，刺得人耳膜生疼。
人群先是死寂，随即爆发出巨大的恐慌。尖叫声，哭喊声，奔跑的脚步声，乱成一锅粥。
朕，一步踏出。
脚底踩在冰冷光滑的地面上，不再是泥土。
人间……朕，回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