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月晦之夜的失踪永乐年间铸造的铜壶滴漏,在子夜死寂的锦衣卫衙门签押房里,
固执地敲打着时间。一滴,再一滴,粘稠的声响砸在堆叠如坟丘的卷宗上,
也砸在指挥使沈炎的眉间。烛火被窗外卷地而过的朔风撕扯得东倒西歪,
光影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跳跃,勾勒出深陷的眼窝和紧抿的薄唇。
新官上任的炙热早已被这腊月寒风和手中冰冷的纸页浇熄,只剩下一股铁锈般的凝重,
沉甸甸坠在心头。失踪。又是失踪。案牍之上,墨字如刀。“京畿左卫军户张勇,
十月廿三夜出未归,年廿八,体健……”“东城骡马市力夫王铁牛,十一月初七,
收工后失途……”“西山炭窑把头赵大虎,十一月廿一,
窑口交班后踪迹全无……”朱笔勾勒的“失”字,像一只只无瞳的眼睛,空洞地瞪视着沈炎。
卷宗一张张翻过,手指拂过那些“体健”、“魁梧”、“膂力过人”的字样,
如同触摸着一种冰冷的规律。他目光凝滞,指尖停驻在墨迹记载的日期上——十月廿三,
十一月初七,十一月廿一……皆是朔风最烈、星月无光的月晦之夜!寒意顺着脊椎无声爬升,
比窗缝里钻进来的北风更刺骨。这不是流寇劫掠,绝非寻常的仇杀或拐卖。某种阴鸷的东西,
正借着这京城最深的黑暗,精准地攫取着精壮男子的性命。它们挑选猎物,如同挑选祭品。
“大人!”值夜百户周镇几乎是撞开门扑进来的,带进一股雪沫和铁腥的寒气。他脸色煞白,
嘴唇哆嗦着,连滚带爬冲到案前,声音带着破锣般的嘶哑,
“西直门外……护城河冰窟窿里……捞……捞上来了!”沈炎霍然起身,
玄色织金的飞鱼服袍角带起一阵冷风:“捞上来了?活的?”周镇猛地摇头,眼中惊惧未散,
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是……是半截!冻在冰坨里!上半身……没……没了!
就剩腰往下两条腿,冻得跟石头一样硬!”他咽了口唾沫,喉结艰难地滚动,
“仵作老秦……当场就吐了!他说……他说那断口……不像是刀劈斧砍,
倒像是……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撕咬啃噬开的!筋肉都扯烂了!
”撕咬……啃噬……沈炎的心猛地一沉,仿佛坠入那西直门外刺骨的冰窟。
卷宗上月晦之夜的“失”字,瞬间染上了浓得化不开的血色。他一把抓起桌上的绣春刀,
刀鞘冰冷刺骨:“备马!去西直门!”西直门外的护城河,
早已被严寒封冻成一条僵死的白练。冰窟窿是新凿开的,边缘犬牙交错,
浑浊的冰水泛着诡异的幽光。几盏惨白的灯笼被北风吹得疯狂摇曳,将人影拉扯得如同鬼魅,
在冰面上投下扭曲狂舞的暗影。冰窟旁,
一块巨大的、裹着浑浊冰凌的物体被粗麻绳拖拽上来,搁在铺开的草席上。
草席迅速被冰水浸透,染成深黑。那确实是半截人体——从腰部齐齐断开,
两条穿着破烂棉裤、粗壮得异乎寻常的腿,僵直地伸着。断口处,
筋肉、骨骼以一种极其惨烈的方式暴露在冰冷的空气里。皮肉翻卷,边缘并非平滑的切割痕,
而是被巨大的、不规则的力量撕裂、扯碎,白森森的腿骨茬口突兀地刺出,
挂着暗红色的、半凝固的血丝和零碎的肉屑。浓重的血腥味混着河底的淤泥腐臭,
被寒风一激,直冲脑门。仵作老秦是个见惯了死人的老手,此刻也佝偻着腰,
远远避开那草席,脸色青白,不住地干呕。沈炎蹲下身,绣春刀拄在冰面上,
凑近那狰狞的断口。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他眉头紧锁,屏住呼吸。借着灯笼摇晃的光,
他仔细审视。断口边缘的皮肉呈现出一种怪异的撕裂状,筋肉纤维被暴力扯断,
甚至能看到一些细碎的、深陷在骨缝里的异物——像是某种极其坚韧粗糙的丝线,
又像是……某种节肢动物的勾爪留下的细微刻痕?他伸出两根裹着麂皮的手指,
用刀尖小心翼翼地拨弄着那些深嵌在骨缝里的异物碎屑。冰冷,坚硬,
带着一种非金非石的诡异质感。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形容的腥甜腐气,
混杂在浓烈的血腥中,钻入鼻腔。“大人……”周镇的声音在寒风中发抖,
“这……这到底是什么畜生干的?”沈炎没有回答。他的目光越过那半截残尸,
投向黑沉沉的内城方向,越过鳞次栉比的屋宇,
最终定格在紫禁城西北角那片被高墙围起的、死寂的阴影——南宫旧址。那个地方,
那个囚禁过一位天子长达七年的地方,如今住着刚刚复位不到半年的当朝皇帝,英宗朱祁镇。
一丝冰冷的疑虑,如同毒蛇,悄然缠上他的心脏。他缓缓站起身,玄色袍袖在风中猎猎作响,
声音低沉得如同冰面下的暗流:“备马。去南宫。”南宫。昔日的“囚龙之渊”。
2 南宫深处的秘密高耸的宫墙在冬日的暮色里投下巨大而沉重的阴影,墙皮斑驳,
露出里面灰暗的砖体,仿佛一头蛰伏在紫禁城华丽外衣下的巨大、衰老的怪兽,
沉默地喘息着。墙头衰草在凛冽的朔风中呜咽,更添几分死寂。沉重的朱漆宫门紧闭,
门环上的狻猊兽首怒目圆睁,铜绿斑驳,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阴冷。门前守卫的御前侍卫,
身披明晃晃的山文甲,手持长戟,面容在铁盔的阴影下显得异常冷硬,眼神锐利如鹰隼,
扫视着每一个试图靠近的活物。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
若有若无的、难以言喻的沉闷气味——像是陈年的灰尘、潮湿的木头、某种劣质药材的苦涩,
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被极力掩盖的、类似生肉在密闭空间里放置过久的微腥。
沈炎勒住缰绳,玄色飞鱼服在风中如墨云翻滚。他锐利的目光掠过侍卫们铁铸般的面孔,
扫过宫墙根下冻结的污迹,最后停留在那两扇紧闭的、仿佛隔绝了生与死的宫门上。
南宫的静,是一种死水般的沉滞,压得人喘不过气。他翻身下马,将缰绳丢给身后的周镇,
径直走向宫门。“站住!”为首一名身材魁梧的侍卫长横戟拦住,声音如同金铁交击,
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南宫重地,无旨不得擅入!沈指挥使,请回!”沈炎停下脚步,
腰间的牙牌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冷硬的象牙白。他并未硬闯,只是微微抬起下颌,
目光平静地迎上对方审视的视线:“本官沈炎,奉旨稽查京城人口走失重案。现有线索,
需向陛下近侍垂询一二,事关重大,请通融。”他刻意加重了“奉旨”和“重案”几个字,
语调沉稳,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侍卫长眉头拧成一个疙瘩,
眼神在沈炎脸上和他身后的锦衣卫之间游移片刻,终究不敢完全阻拦这位新晋的锦衣卫头子,
尤其还打着“奉旨”的旗号。他犹豫了一下,侧身让开半步,但长戟并未收回,
沉声道:“请指挥使稍候,容末将通禀。”宫门并未大开,
只开了一条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侍卫长闪身进去,
沉重的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随即又紧紧闭上,将那死寂的宫苑重新隔绝。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寒风卷着尘土和枯叶在宫门前打着旋,发出呜呜的悲鸣。
沈炎负手而立,指尖却在宽大的袍袖内悄然捻动,
感受着那份从卷宗、从残尸、从这森严宫墙深处弥漫而来的、越来越浓重的不安。
那丝若有若无的微腥气味,似乎更清晰了些,顽固地钻入鼻腔。约莫一炷香后,
宫门再次“嘎吱”一声,开了一条缝。出来的却不是那侍卫长,而是一个身形佝偻的老太监。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宫服,脸上皱纹深刻得如同刀刻,眼皮耷拉着,
浑浊的眼珠几乎隐没在松弛的眼袋里。他步履蹒跚,行动间透着一股沉沉的暮气。
“沈指挥使……”老太监的声音嘶哑干涩,像破旧的风箱,他微微躬身,算是行礼,
“陛下龙体欠安,正歇着呢。有什么话,您问老奴便是。”他抬起浑浊的眼,目光空洞,
仿佛两潭枯井。沈炎锐利的目光瞬间捕捉到异样——老太监抬起的手臂,
那宽大的、同样洗得发白的袖口内侧,赫然洇染着一小片暗褐色的污迹!那颜色,那质地,
绝非寻常的油渍或墨迹,分明是干涸已久的、深褐近黑的血污!沈炎的心猛地一缩,
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微微颔首:“有劳公公。近日京城不太平,
多有精壮男子在月晦之夜离奇失踪,手段凶残。本官职责所在,不得不查。不知南宫之内,
近日可有异常?或是……需要额外人手采买搬运?”他问得直接,
目光紧锁着老太监那张枯槁的脸。老太监的眼皮似乎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浑浊的眼珠里飞快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慌乱,随即被更深的木然掩盖。他垂下头,
声音依旧干涩平板:“指挥使说笑了。南宫清静,能有什么异常?陛下复位不久,静心休养,
不喜喧闹。所需用度,自有内廷按例供给,无需额外采买。至于人手……”他顿了顿,
声音更低了些,“都是些伺候多年的老人,手脚稳当,也够用了。”他的回答滴水不漏,
甚至带着一种刻意强调的“清静”和“够用”。但那袖口内侧刺目的血污,
和他极力掩饰却依旧在眼底一闪而过的慌乱,在沈炎眼中,如同黑夜里的萤火般清晰。
这死水一潭的南宫深处,必然藏着惊涛骇浪!3 骨灰中的真相沈炎不再追问,
只拱了拱手:“既如此,本官告退。若有线索,还望公公及时告知。”他转身,
玄色披风在风中划出一道冷冽的弧线。翻身上马之际,
他最后回望了一眼那两扇紧闭的、如同怪兽巨口的朱漆宫门。宫墙深处,
那丝若有若无的微腥,似乎更加浓重了,沉沉地压在心头。他猛地一夹马腹,骏马长嘶一声,
朝着锦衣卫衙门的方向疾驰而去。身后,南宫高耸的阴影,在暮色四合中,
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缓缓张开了无形的口。回衙门的路上,朔风更烈,刀子般刮过脸颊。
沈炎一言不发,玄色披风在身后猎猎狂舞,如同翻涌的墨云。周镇策马紧随,几次欲言又止,
都被沈指挥使那冷硬如铁的侧脸和周身散发的凛冽寒气堵了回去。
签押房的门被沈炎一脚踹开,沉重的门板撞在墙上发出巨响,震得案上烛火一阵乱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