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九十九场雨林洲觉得,他和夏岚的故事,大概是被雨黏连在一起的,
也从第一滴雨落开始,就注定要泡发、腐烂在潮湿里。高中文艺汇演的后台,
挤满了彩排完大汗淋漓的学生和匆忙的老师。刚跳完领舞《天鹅湖》片段的夏岚,
穿着洁白的纱裙,像一枚不小心坠入凡尘的月亮,脚踝却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歪着,
痛楚让她光洁的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周围喧嚣不断,她紧抿着唇,
努力维持那份与生俱来的骄傲,可微微颤抖的指尖出卖了她的无助。
“我、我送你去医务室吧?”一个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青涩紧张。是林洲,
隔壁班的物理课代表,没什么存在感,却常常在人群里忍不住将目光投向这片月华。
外面的雨毫无预兆地泼了下来,豆大的雨点砸在水泥地上,溅起浑浊的水花。
医务室在另一栋楼。夏岚看着越来越大的雨幕,眉头紧锁。“来不及了,
我爸爸的车……在外面等……”她的声音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哭腔。
那种混杂着骄傲、脆弱和无助的神情,像一枚钉子,瞬间楔进了林洲的心脏。没多想,
他脱下自己洗得有些发白的校服外套,用力撑开,双手高高地举过头顶,
笨拙却竭尽全力地罩在两人上方。“跑!”他甚至没敢看她,率先冲进了雨里。
雨水立刻浇透了他单薄的T恤,冰凉的布料贴在皮肤上。
那把临时凑合的“伞”根本遮不住两个人,雨水从四面八方钻进来,
打湿了夏岚的头发和洁白的纱裙。她跟在他身边,脚步踉跄,带着受伤脚踝的痛苦。
风雨声、自己的心跳声、还有身边少女急促的呼吸声……那一刻,
林洲觉得自己像个英勇的骑士,守护着他的公主,奔向一辆救赎的马车。
尽管他自己也狼狈得像一条落水狗。从那天起,雨和林洲,
就成了夏岚生活的某种必要背景音。大学,他们在同一个城市。夏岚有数不清的突发状况,
总和雨有关。
忘带伞被困图书馆、刚洗完澡下楼却发现下雨、约会结束男友没来接……每一次,
她只需要一个电话,一句带着抱怨语气的“林洲,下雨了”,
无论他是在图书馆啃难懂的专业书,还是在温暖的被窝里,或者在嘈杂的社团活动,
他都会立刻放下手中的一切,抓起伞,冲进那个将她困住的雨幕。起初,
林洲怀着隐秘的期待,像完成某种庄严的仪式。每一次在雨中跋涉向她,
都像是在一步步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
他默默记得每一次雨的大小、温度、她当时的神情、甚至她裙角溅上的泥点。
他成了她最忠诚的“天气预报”,只为在她需要“伞”的时候,能第一时间出现。
但他慢慢发现,他们的距离并没有随着步数增加而缩短。她会在接到男友电话时,
毫不犹豫地把他晾在公交站冰冷的屋檐下;会在和男友吵架后,
把他当作倾诉负能量的垃圾桶,抱怨着那个男人的种种不是,
然后在他小心翼翼地递上纸巾或热水时,神情又瞬间抽离,
仿佛刚才那个流泪控诉的人是另一个;她越来越习惯用理所当然的口吻发出指令:“林洲,
下雨了,我新买的鞋不能沾水。”“林洲,这雨真烦,我要吃南街那家的提拉米苏。
”“林洲……”“备胎”?连这都不算。她从未给过他任何暧昧的暗示,
更像是使用一件人形的、功能多样的物品——遮雨的伞、跑腿的小工、情绪的树洞。清醒时,
林洲知道自己有多可笑。但夏岚就像一种会上瘾的毒品。每当他想抽身,一个电话,
她声音里哪怕带上一丁点的无助、疲惫、或者仅仅是雨声拍打话筒的背景音,
都能让他在几秒钟内忘记所有委屈和决心,再次义无反顾地冲出去,希冀着自己的九十九步,
能换取她一个回眸,一个主动的靠近。他像一个虔诚的信徒,用自己虔诚的脚步,
丈量着通往名为“夏岚”神殿的朝圣之路。一场,
两场……三十五场……六十七场……每一次雨水的冰冷都像是在冲刷他日渐稀薄的尊严。
他告诉自己,等到第九十九场,如果她还是无动于衷,他就彻底放手,
给自己留最后一步尊严。这个数字成了他心底一根脆弱的支柱。
(二) 决堤:最后一步的尊严第九十九场雨,来得像一场预定的审判。
窗外的雨不是浪漫的飘散,而是钢筋丛林里失控的瓢泼。豆大的雨点狠戾地砸在玻璃窗上,
发出密集的“噼啪”声,像是无数只冰冷的手在敲打。手机屏幕在昏暗的房间里亮起,
刺眼的光映出那条来自“岚”的短信:林洲,别来了,下雨天我心情不好。
而且我男朋友在家。不方便。简短的几个字,像淬了剧毒的冰针,
精准地扎在林洲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又是这样。没有丝毫意外。
他甚至能想象出她发出这条短信时,或许正倚在她那个富二代男友怀里,眉头微蹙,
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耐烦。一年多了。从高中那次雨中奔跑开始,他似乎就画地为牢,
困在了这场永无止尽的倾盆大雨里。每一次她轻描淡写的召唤,他都如奉纶音。
每一次她轻飘飘的拒绝或忽视,都让他更深地溺毙在冰冷的雨水中。这第九十九次,
不过是给这场漫长凌迟一个更荒诞的句号。手机屏幕暗了下去。
走廊里传来老旧的声控灯忽明忽暗的闪烁,
楼下不知谁在放一首忧伤的老歌:“…雪地里相爱,
他们说零下已结晶的誓言不会坏…”那深情绝望的旋律,此刻听来像是对他最辛辣的嘲讽。
原来在寒冷的温度下,誓言是可以坏掉的。就像他对夏岚漫长而无望的付出,结冰太久,
早已脆弱不堪。“阿洲?这么大的雨你去哪儿?”温和平静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是他的房东兼姐姐沈疏桐。她正坐在客厅温暖的灯光下看书,
柔和的光晕勾勒着她沉静的侧脸。林洲脚步猛地一顿,像被那声音烫了一下。
喉咙干涩得像沙漠。“姐,……有点事。”他艰难地挤出几个字,
声音被门外的穿堂风扯得七零八落,更像是落荒而逃。
他甚至不敢回头看沈疏桐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门在身后沉重地关上,
楼道彻底沉入黑暗。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自我毁灭般的决绝,推开了单元门。
狂风裹挟着暴雨瞬间将他吞没,冰冷刺骨的雨水疯狂拍打着全身。
那把用了多年、骨架已有锈迹的黑伞在狂风中剧烈地挣扎着,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雨水很快打湿了裤腿和鞋袜,每一步都沉重地踏进水洼,溅起浑浊的泥点。街面空旷,
只有雨声和风的嘶吼。公交站台像被遗弃的孤岛,便利店里透出暖黄的灯光,
隔着厚重的雨帘和水汽模糊的玻璃窗,能看见一对年轻情侣肩并肩站着,头挨着头,
分享着热气腾腾的关东煮,低声谈笑。那扇小小的窗透出的温馨光晕,像一把钝刀,
缓慢地切割着林洲早已麻木的心脏。他狼狈地停下脚步,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抬起视线,
下意识地、固执地望向那条熟悉的高层窗户——夏岚的家。那一瞬,他的呼吸停滞了。
窗户没有完全紧闭,开着一道细细的缝。室内温暖诱人的光线如同精心布置的舞台,
将里面的一切照得清晰无比。夏岚就站在那里。一身昂贵的象牙白真丝睡衣,
柔软的缎面流淌着细腻的光泽,勾勒出她曼妙的曲线。她微微歪着头,
优雅的指尖捏着一只剔透的高脚杯,里面是浅浅的玫红色葡萄酒。她望着窗外,
神情不是烦躁,不是担忧,而是彻底的平淡,甚至是……一丝百无聊赖的慵懒。
在她的身后几步远的欧式沙发上,随意搭着一件深灰色的高档男士西装外套。
刺目地提醒着短信里那句“男朋友在家”的真实存在。隔着几十米的冰冷空间,
隔着如瀑的雨帘,林洲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冻结。她看到了!
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楼下那个撑着快要散架的破伞、浑身湿透、像个落汤鸡一样傻站着的他!
然而,她的眼神里,没有惊喜,没有歉意,没有一丝一毫被“发现”的慌乱或尴尬。
只有一片望不到尽头的、冰封的漠然。那不是看人的眼神。像在看窗外一棵被风吹歪的树,
或者一个被雨水灌满的垃圾桶——无足轻重,无需在意,甚至不值得浪费一个皱眉的表情。
那眼神,比这倾盆的冷雨更冷千万倍,彻底刺穿了他心底最后一层自欺欺人的茧衣。原来,
他这九十九步的自诩深情,他这风里雨里一次又一次可笑又可悲的奔赴,在对方眼中,
竟是如此不值一提、轻如尘埃、连一个完整的人类情绪都不配拥有的……布景板。
“嗬……”一声极低极哑的气音从林洲喉咙里挤出来,更像是濒死的哀鸣。
紧攥着伞柄的手掌,指甲深深嵌进肉里,巨大的痛苦伴随着一种极致的荒诞感,
像熔岩一样奔涌撕裂着他的神经和心脏。那根支撑着他走了九十九步,
支撑着他整个青春幻梦的弦,在这漫天冷雨和那无边漠然目光交汇的瞬间,“嘣”地一声,
断了。真真切切,断得干干净净。一直以来的卑微祈求?可笑的自我感动?
终于在此刻得到了最残忍、最彻底的嘲弄。原来,最后一步,不是走向她,
而是转身离开这泥沼。手臂僵硬如铁的肌肉似乎也理解了主人的意志,无力地松懈下来。
狂风像一个蛮横的巨人,狞笑着将那把象征耻辱的黑伞猛地掀翻、卷走,
让它像个破败的陀螺,无助地在路边的污水里狼狈翻滚。再也不用躲了。林洲站在暴雨中心,
仰起头,让冰冷的雨水彻底冲刷脸上温热的液体。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模糊了路灯昏黄的光晕,也模糊了窗后那个曾被奉若神明的身影。第九十九步。 够了。
最后一步。 是尊严。冷雨打脸的寒意骤然消失了。一片干爽的阴影稳稳地笼罩下来,
阻隔了狂暴的风雨。一股混合着淡淡皂角清香和阳光味道的温软气息瞬间包裹了他。
这气息太熟悉了,如同倦鸟归林时第一眼看到的暖巢。一件还带着体温的浅灰色羊毛开衫,
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轻柔地、坚定地裹在了他冰冷刺骨、湿透了、微微颤抖的肩膀上。
那温软覆盖的刹那,体内积蓄已久的刺骨寒意疯狂叫嚣,本能地想要攫取这微小的热源。
然后,一只手落在了他的背心。不是试探,没有犹豫,只是极轻地,
却带着千钧磐石般的沉静力量,扣住了他因为冷意和心死而瑟缩的肩胛骨。
身体被这份力量轻柔又坚定地扳转过去。视线撞进了一双眼睛。
在昏黄摇晃、光线被暴雨切割得支离破碎的路灯下,沈疏桐的瞳孔深得像初秋月下的湖泊,
沉静地望着他,里面有太多林洲此刻无力解读的东西,但最清晰的只有一种——纯粹的担忧。
雨水打湿了她额角的碎发,几缕贴在莹白的脸颊上,可她替他举着的伞却纹丝不动,
牢牢为他撑开一方干燥而安全的穹顶。她看着他,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
最终只化作一声极轻的叹息。那叹息的气流拂过冰冷的空气,
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的湿意。没有丝毫停顿,
在林洲大脑一片空白完全无法反应的瞬间,
一股温和而绵韧的力量透过那双扶着他肩背的手传递过来。
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被这份力量牵引着,前倾,踉跄一步,跌进了一个柔软而温暖的怀抱。
没有言语,只有那双手臂倏地收紧,
带着一种近乎失而复得的后怕、一种足以对抗整个寒夜的强大力量,
将他整个人密不透风地环抱住,将那世界的风雨喧嚣彻底隔绝在外。
脸颊隔着被雨水浸湿的冰冷衣料,却清晰地感受到她肩颈处温热的皮肤和脉搏的跳动。
那怀抱里属于沈疏桐的、如同旧书页般令人安宁的气息混合着她身体的暖意,
像一个无声的堤坝,瞬间冲垮了他心底那堵强撑了太久的、名为“夏岚”的冰墙。
九场雨的疲惫、被彻底漠视的屈辱、以及无处安放的委屈……这些积压已久的重量轰然倾泻,
压得他眼眶酸涩发烫,冰冷的皮肤下血液似乎开始缓慢回流,带来一阵阵针扎似的麻痹。
“回家吧,阿洲。”耳畔传来她的声音,低柔得像拂过冷雨的暖风,
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雨,太大了。”他像个迷路的孩子,
只模糊地发出一声哽咽般的单音:“嗯。”沈疏桐的手臂有力地支撑着他几乎虚脱的身体,
一手稳稳地撑着伞,将他冰冷麻木的手指轻轻裹入自己温暖干燥的掌心,转身,一步一步,
走向那个风雨飘摇中唯一透着暖光的归处。身后的世界,暴雨依旧猖狂,
但那扇映着暖光和黄衣倒影的窗,终于彻底沉入了无边的黑暗背景,再不留一丝痕迹。
(三) 暖意滋长与过去的告别那天晚上的雨,似乎淋透了林洲的整个灵魂。
他发了一场来势汹汹的高烧,整个人昏昏沉沉,时冷时热,意识在模糊的梦境与现实间沉浮。
梦里是无穷无尽的暴雨,是那扇刺眼的窗,是那漠然的眼神,冰冷刺骨。现实里,
额头上覆着一块柔软的温毛巾被定时更换,温热的水被小心地喂入口中,
空气中弥漫着清粥的米香和一种令人安心的、属于家的味道。沈疏桐请了假。
她就守在他床边的小沙发上,在他每一次被噩梦魇住惊喘出声时,
用温软的手心抚过他的额头和手臂,低声说着:“没事了,阿洲,
没事了……”那声音像镇定剂,一次次将他从冰冷绝望的梦境深渊中拉扯回来。烧退了之后,
林洲陷入了一种巨大的、仿佛被掏空般的虚脱和安静。他不提夏岚,也不提那晚。
只是整个人沉默了许多,眼神像被水洗过,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清澈和迷茫。
沈疏桐没有追问。她只是默默地将家里那些容易让人失神的角落做了小小的改变。
客厅沙发旁,多了一盆郁郁葱葱的龟背竹。
阳台晾衣架上属于他的那件被夏岚的某个追求者不小心泼上油彩的旧外套不见了,
悄然换成了一件质地更厚实、颜色更温暖的新外套。
餐桌上不再是他匆匆打包带走的冷食残羹,
而是每天准时出现的、冒着热气的、适合养胃的汤羹与饭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