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通十四年,秋。
陈砚是被冻醒的。
刺骨的寒意顺着破旧的麻布短打往骨头缝里钻,鼻尖萦绕着挥之不去的霉味与淡淡的血腥气。他猛地睁开眼,入目是低矮潮湿的土坯棚,棚顶漏下的天光里浮着密密麻麻的尘埃,几个面黄肌瘦的流民蜷缩在角落,像堆快要散架的枯柴。
“醒了?” 旁边传来个沙哑的声音,一个颧骨高耸的汉子挪了挪,递过半块发黑的麦饼,“能活下来就不错了,昨天跟你一起被抓来的那两个,没熬过夜里的风寒。”
陈砚接过麦饼的手顿了顿。
掌心触到麦饼的粗糙感真实得可怕,胃里传来的空洞绞痛也无比清晰 —— 这不是梦。
他记得自己前一秒还在军区图书馆翻晚唐军事档案,为了写一篇关于藩镇兵制的论文熬到凌晨,恍惚间像是撞到了书架,再睁眼,就成了这个叫 “陈九” 的流民。
宿主陈砚,已成功绑定 “军神养成系统”。当前世界:唐末咸通年间,宿主身份:流民陈九。主线任务:在本世界成为公认的 “军神”,获得至少三个藩镇势力的军事认可,平定一场大规模叛乱。初始积分:0,技能库:未解锁。
脑海里突然响起的机械音让陈砚瞳孔微缩。他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 “穿越”—— 准确说,是 “快穿”。前两次他在秦汉、魏晋的世界里摸爬滚打,一个成了护粮校尉,一个成了边军别将,虽没达成 “军神” 成就,却攒下了扎实的冷兵器时代生存经验。
只是这次的开局,似乎格外狼狈。
他咬了口麦饼,粗粝的口感剌得喉咙发疼,却让混沌的意识彻底清醒。咸通十四年,唐懿宗刚死,新帝僖宗年幼,朝政被宦官把持,南诏寇边,河南大水,关东大旱,正是天下大乱的前夜。而他所在的这片土地,属于天平军节度使辖地,离即将爆发王仙芝、黄巢起义的濮州不过数百里。
“这是哪儿?” 陈砚压低声音问,尽量模仿原主的语气。
“曹州城外的流民营。” 汉子叹了口气,“说是收容,其实就是圈起来等死。昨天抓你进来的是节度使府的兵,说是要挑些壮丁去修河 —— 可谁不知道,修河的徭役就是去填河的?”
陈砚指尖微紧。修河徭役?他记得史料里提过,咸通末年曹州附近黄河决堤,官府强征流民修堤,监工苛酷,十去九不还,正是王仙芝聚众起义的导火索之一。
他抬头看向棚外,能看到几个手持长矛的士兵在营外巡逻,甲胄破旧,站姿松散,却眼神凶狠地盯着营里的人。营墙是用泥土和茅草堆的,一人多高,看似坚固,却在西北角落有个明显的塌陷 —— 那里的茅草被雨水泡软,土墙也松垮了。
“修河的壮丁什么时候挑?”
“就这两天吧。” 汉子往嘴里塞了点麦饼渣,“你年轻,又看着壮实,十有八九要被挑走。”
陈砚没再说话,默默咀嚼着麦饼。被挑去修河就是死路一条,留在流民营也是饿死、病死,唯一的活路,是离开这里。可营外有士兵看守,营里流民虽多,却都是些饿得站不稳的人,硬闯绝无可能。
他靠在土墙上,开始梳理现状:他现在手无寸铁,身体瘦弱原主是饿了三天才被抓来的,身边只有一个勉强能交流的流民,营里大约有两百多个流民,士兵有十五人左右,配备长矛和腰刀,没有弓弩 —— 这是唯一的好消息。
要离开,得用巧劲。
接下来的两天,陈砚没再说话,只是默默观察。他发现士兵换班的时间是辰时和申时,换班时会有一刻钟的混乱;负责送饭的伙夫每天巳时会推着板车进来,板车够宽,能挡住士兵的视线;而那个西北角落的塌陷处,每到夜里会有巡逻兵经过,但寅时三刻那趟巡逻,士兵总会偷懒在附近的草堆旁抽烟休息 —— 他们大概觉得,饿疯了的流民不可能有力气挖墙。
更重要的是,他发现营里有个跛脚的老木匠,怀里总揣着一把磨得发亮的短斧,那是老人吃饭的家伙,被搜身时藏在裤脚才没被收走。
申时换班前,陈砚走到老木匠身边,把自己省下的小半块麦饼递了过去。
老木匠警惕地看着他:“干什么?”
“想借您的斧子用用。” 陈砚声音很轻,“今晚寅时,我带您出去。”
老木匠眼睛猛地一缩:“你疯了?外面有兵!”
“他们寅时三刻会在西北墙角抽烟,那时候墙根没人。” 陈砚指尖在地上画了个简易的营地图,“伙夫的板车明天巳时会从东边进来,我们可以先藏在板车后面的草堆里,等他送饭出去时混出去。但得先把墙角的塌陷挖开个能过人的洞,今晚就得挖。”
老木匠盯着他,看了足足一炷香,才从裤脚摸出短斧,斧刃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冷光:“你要是骗我,我这把斧子就先劈了你。”
陈砚没说话,只是把麦饼推得更近了些。
寅时三刻,夜色正浓。
西北墙角果然传来烟草燃烧的味道,两个士兵的说话声断断续续飘过来。陈砚借着棚子的阴影,猫着腰摸到墙角,老木匠跟在他身后,跛着脚,却走得极稳。
“挖这里。” 陈砚指着塌陷处下方的泥土,“别挖上面的茅草,先把底下的松土掏开,声音轻点。”
老木匠点点头,短斧落在松软的泥土上,发出轻微的 “簌簌” 声,被风吹草动盖了过去。陈砚则蹲在旁边望风,耳朵贴在地上,能听到远处巡逻兵的脚步声 —— 还有营里流民压抑的咳嗽声,像濒死的兽。
半个时辰后,墙根被掏出个仅容一人爬过的洞。
“等天亮伙夫进来,我们就躲到板车后面。” 陈砚抹了把脸上的泥,“板车进来时会经过东边的棚子,那里有堆干草,我们先藏进去,等他卸完饭,趁士兵检查松懈时扒住板车后面的挡板。”
老木匠喘着气,攥紧了短斧:“要是被发现了呢?”
“那就跑。” 陈砚看着东方泛起的鱼肚白,眼神很亮,“往南跑,那边是沼泽地,骑兵追不上。”
巳时,伙夫的板车果然 “吱呀” 着进了营。拉车的老黄牛瘦得能看见骨头,伙夫是个满脸横肉的胖子,腰间挂着把弯刀,嘴里骂骂咧咧地驱赶着围上来的流民。
陈砚和老木匠趁机钻进东边的草堆,草屑钻进脖子里刺痒难忍,他们却一动不敢动。直到板车停在营中央,伙夫开始给各棚分发发霉的米粥,陈砚才对老木匠使了个眼色。
两人猫着腰,借着板车的阴影挪到车后,紧紧抓住挡板下方的木棱。板车的木板很薄,能感觉到伙夫的脚步声在上面震动,还有士兵不耐烦的催促声。
“快点!磨蹭什么!”
“知道了知道了,这就走!”
板车开始移动,速度很慢。陈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能看到营门越来越近,两个守门的士兵正懒洋洋地检查板车 —— 他们的目光扫过车头,却没留意车后。
就在板车即将驶出营门的瞬间,一个士兵突然往车后瞥了一眼:“等等,那是什么?”
陈砚心脏骤停。
几乎是本能反应,他猛地拽了老木匠一把,同时压低身体。老木匠反应也快,瞬间蜷缩在挡板下。
“什么东西?” 伙夫回头骂道,“就是些草屑!赶紧开门,老子还得回去交差!”
士兵皱了皱眉,大概是觉得流民没胆子逃,又或许是懒得较真,挥了挥手:“滚吧。”
板车驶出营门的那一刻,陈砚几乎要瘫软在地。直到板车走出半里地,离营门远了,他才对老木匠低声说:“跳。”
两人同时松手,滚落在路边的草丛里。伙夫似乎没察觉,板车依旧 “吱呀” 着往前挪。
陈砚顾不上身上的草屑,拉起老木匠就往南边跑。那里果然有片沼泽地,芦苇丛生,泥泞不堪,跑进去几步,身后就听不到任何声音了。
直到躲进一片茂密的芦苇丛,两人才敢停下来喘气。
老木匠瘫坐在泥里,看着陈砚的眼神像是在看怪物:“你…… 你怎么知道他们会在墙角抽烟?怎么知道伙夫不会查车后?”
陈砚抹了把脸上的泥,笑了笑。他不知道,他只是在赌 —— 赌乱世里的士兵早已没了军纪,赌人性里的懒惰和侥幸。而他在前两个世界学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永远不要低估 “侥幸”,也永远要做好 “赌输” 的准备。
“现在去哪?” 老木匠问。
陈砚望向南方,那里的天际线隐在雾气里。王仙芝起义会在两年后爆发,黄巢会在五年后攻进长安,而他现在一无所有,连把像样的武器都没有。
但他知道自己该去哪。
“找支军队。” 陈砚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不是节度使府的兵,是那些真正要打仗、需要能活下来的人的军队。”
老木匠愣住了:“你要去当兵?”
“嗯。” 陈砚捡起一根粗壮的芦苇,剥掉外皮,露出里面坚韧的杆,“乱世里,只有手里有刀,脚下有兵,才能活下去。不止活下去,还要打胜仗 —— 打很多很多胜仗。”
他要用这双看过千年战史的眼睛,用那些刻在骨子里的战术推演,在这个崩坏的时代,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军神之路。
芦苇杆在他手里转了个圈,像握着一把无形的长枪。远处隐约传来马蹄声,陈砚眼神一凛,拉着老木匠往芦苇深处缩了缩。
来的是一队骑兵,大约二十人,衣甲比营里的士兵整齐,马鞍旁挂着首级,看旗号是天平军节度使麾下的游骑。他们似乎在追逃兵,马蹄声在沼泽边缘停了停,为首的骑兵勒住马,目光锐利地扫过芦苇丛。
陈砚屏住呼吸,看着那骑兵的脸 —— 对方约莫三十岁,下颌有一道刀疤,眼神冷硬,手指在缰绳上轻轻敲击,像是在判断方向。
就在这时,老木匠突然咳嗽了一声。
骑兵的目光瞬间锁定了他们的方向。
“那边有人!” 一个士兵喊道,举起了长矛。
为首的刀疤脸抬手制止了他,翻身下马,拔出腰刀,一步步朝芦苇丛走来。脚步声越来越近,压得芦苇秆沙沙作响。
陈砚知道躲不过去了。他慢慢站起身,手里还握着那根芦苇杆,对着刀疤脸微微颔首。
刀疤脸上下打量着他,又看了看缩在后面的老木匠,眉头皱了皱:“流民?从营里跑出来的?”
“是。” 陈砚没隐瞒。
“胆子不小。” 刀疤脸的刀还指着他,“知道逃民抓到是什么下场?”
“知道。” 陈砚迎着他的目光,语气平静,“但留在营里是饿死,修河是累死,不如跑出来赌条活路。”
刀疤脸的眼神顿了顿,似乎对他的坦诚有些意外。他沉默片刻,突然问:“看你的样子,不像普通流民。会什么?”
陈砚想了想,指了指远处骑兵的阵型 —— 他们刚才停下时,下意识地围成了半圈,将侧翼对着沼泽,后队对着来路,是个防御兼顾撤退的阵型。
“我能看出你们是追逃兵的,而且追了至少两天。” 他缓缓开口,“你们的马蹄铁磨损严重,尤其是右后蹄,说明一直在硬地上奔跑;马鞍旁的首级血没干透,最多是昨天斩的;刚才停下时,你们的阵型对着三个方向,说明怕逃兵藏在沼泽,又怕被人偷袭 —— 你们不是普通游骑,是节度使府的‘锐士’,负责追剿叛贼余孽的。”
刀疤脸握着刀的手猛地一紧,眼神瞬间变得凌厉如刀:“你怎么知道?”
锐士是天平军节度使的亲卫,专门处理叛乱、刺杀这类密事,番号从不对外,一个流民怎么可能知道?
陈砚没直接回答,反而反问:“你们追的逃兵,是不是五天前在濮州杀了税吏的那伙人?一共十二人,带头的是个左手有六指的铁匠。”
这话一出,连后面的骑兵都变了脸色。
刀疤脸死死盯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收了刀:“你是谁?”
“陈九。” 陈砚用了原主的名字,“以前在濮州给铁匠铺打过杂,见过那六指铁匠。”
这是他编的,但合情合理。逃税杀吏的叛贼,大概率是本地人,而铁匠有手艺,容易聚集人手,六指是明显特征 —— 这些都是基于乱世背景的合理推断。
刀疤脸沉默了更久,突然笑了,刀疤在脸上扯出个狰狞的弧度:“有点意思。我叫赵岳,是这队锐士的队正。既然你能看出这么多,那有没有本事帮我抓到那伙逃兵?”
陈砚看着他,知道这是个机会。他点头:“有。但我要条件。”
“说。”
“抓到逃兵,我要加入你的锐士。” 陈砚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我不要军饷,只要活着,只要能打仗。”
赵岳盯着他看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芦苇丛里只有风吹过的声音。最后,他突然转身:“跟我来。要是抓不到人,我先斩了你。”
陈砚松了口气,对老木匠使了个眼色,让他在这里等,自己则跟着赵岳走出了芦苇丛。
骑兵们看他的眼神充满警惕,赵岳翻身上马,对他道:“上来,跟我共乘一骑。”
陈砚抓住马镫,借力翻上马鞍,坐在赵岳身后。马身微微一晃,带着他朝着远离沼泽的方向跑去。
风声在耳边呼啸,陈砚低头看着脚下掠过的土地,掌心微微出汗。
这是他在这个世界的第一步。离军神还很远,但至少,他已经握住了走向战场的缰绳。
赵岳的声音从前面传来:“你说你能抓到逃兵,凭什么?”
“凭他们的习惯。” 陈砚看着前方的道路,“六指铁匠以前打农具时,习惯在淬火的水里加硝石,能让铁器更硬。濮州附近只有三处硝石矿,最近的在菏泽山。他们杀了税吏,肯定要躲进山里,而菏泽山的入口有个废弃的驿站,那里有口井,井壁能藏人 —— 这是铁匠们都知道的秘密。”
赵岳的身体僵了一下,猛地勒住马:“你怎么知道?”
陈砚笑了笑。他当然不知道,但他知道所有乱世里的逃犯,都会选择自己熟悉的地方藏身。而铁匠最熟悉的,除了铁矿,就是硝石矿 —— 那是他们谋生的根本。
“猜的。” 他说,“赌对了,我们就能抓到人;赌错了,你再斩我不迟。”
赵岳回头看了他一眼,刀疤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他没再说话,只是一夹马腹,加快了速度。
马蹄声再次响起,朝着菏泽山的方向疾驰而去。陈砚靠在赵岳身后,看着越来越近的山林,知道自己的第一个 “战役”,已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