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利店的冷气开得十足,像一只贪婪的冰兽,从大敞的玻璃门里喷吐着白森森的寒气。
我站在冰柜前,指尖触到那盒“忘忧”蓝色药丸的塑料壳时,一股寒意直透骨髓,
激得我猛地一哆嗦。冰柜惨白的光线打在我脸上,映得皮肤毫无血色,
也映出眼底深处那抹长久淤积、几乎凝固的疲惫与恐惧。
包装上的艺术字“忘忧”妖冶地扭曲着,下面一行小字在冷光下闪烁:“精准抹除指定记忆,
无痛无忧,还您一片澄澈心空”。澄澈心空?我咀嚼着这四个字,
胸腔里那颗被反复践踏的心脏却只涌起一股近乎麻木的荒诞感。
店员是个顶着一头刺眼绿毛的年轻小伙,眼皮耷拉着,像是永远睡不醒。他扫完码,
报出一个数字,那懒洋洋的腔调像是随口报了个棒棒糖的价格。
这数字足够我精打细算地活半个月,然而掏钱的动作却快得几乎失去理智。钱?
比起那些日日夜夜像跗骨之蛆般啃噬我神经的东西,钱算什么呢?
是陈薇那张涂着艳丽猩红唇膏的嘴,在茶水间无人角落里,凑到我耳边,
用最甜蜜的语调吐出最恶毒的诅咒:“笨手笨脚的废物,怎么还没被主管扫地出门?
你这种垃圾,活着都是浪费空气。
” 是她和她的哼哈二将——财务部的王莉和行政部的刘倩,
故意在部门聚餐时“忘记”通知我,等我茫然地走进空无一人的办公区,
只看到她们朋友圈里热火朝天的合影和“团队凝聚力真棒”的配文。
是她们一次次“不小心”将咖啡泼在我刚整理好的文件上,
或者“意外”删掉我熬了几个通宵才完成的报告数据,然后在我焦头烂额时,
发出毫不掩饰的嗤笑。是主管李建国那张油腻的胖脸,每次陈薇她们告了刁状后,
他都会把我叫进他那间弥漫着烟臭味的办公室,文件夹“啪”地一声砸在桌上,
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林晚!你怎么回事?这点小事都做不好?陈薇她们多能干!
多学学!公司不养闲人!再这样,自己卷铺盖滚蛋!” 那些刻薄的话语,鄙夷的眼神,
无孔不入的排挤,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日夜不停地扎进我的皮肤,钻进我的骨头缝里,
让我在每个深夜里惊醒,浑身冷汗,心脏狂跳得像要挣脱胸腔的束缚。太累了。
这种无休止的精神凌迟,快把我掏空了。我需要解脱,
哪怕这解脱来自一个印着廉价艺术字的塑料盒。---出租屋的卫生间狭窄逼仄,
唯一的窗户对着隔壁楼灰扑扑的墙壁,常年透不进多少光。我拧开水龙头,水流哗哗作响,
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空洞。镜子里的人,眼下是浓重的乌青,眼神涣散,
像蒙着一层永远擦不掉的灰翳。这就是我,林晚,
一个被工作和人际关系彻底榨干了汁水的躯壳。拆开包装,里面只有一粒药丸。
深邃的钴蓝色,在昏暗的灯光下幽幽地反着光,像一颗从异星坠落的、凝固的眼泪。
没有说明书,没有剂量提示,只有一层薄薄的、闪着廉价金属光泽的银色铝箔封着。
这诡异的不专业感,此刻竟被绝望的我解读为一种神秘的保证——越是简单,越显强大。
我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殉道般的决绝,用指甲划开铝箔。药丸落在掌心,
触感冰凉坚硬。没有犹豫,仰头,和水吞下。起初,什么感觉也没有。
就像咽下了一颗普通的维生素片,滑过食道,坠入胃袋。我甚至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怀疑自己是不是被骗了。然后,它来了。毫无预兆,一股难以形容的、刺骨的冰冷感,
并非来自胃部,而是直接从我的大脑最深处,像一枚深埋的冰弹轰然引爆!
视野瞬间被粗暴地扯断电源,陷入一片纯粹、彻底的黑暗。这不是闭眼的感觉,
是整个视觉模块被强行剥离。与此同时,无数纠缠不清的记忆碎片——陈薇猩红的嘴唇翕动,
喷出的热气;主管李建国拍在桌上的文件夹那沉闷的声响;茶水间冰冷刺骨的水渍浸透袜子,
黏腻地贴在脚踝的触感;王莉和刘倩在走廊上故意用肩膀撞我时,
那轻蔑上扬的嘴角……这些画面、声音、气味、触感,
瞬间被一股无形的、庞大到令人绝望的力量攫住,如同巨兽的利爪,狠狠刺入我的意识深处,
然后——硬生生地撕扯、剥离!那不是遗忘。遗忘是水痕风干后的自然消逝。
这是活生生的剜肉!是灵魂被强行撕裂的剧痛!
“呃啊……” 一声短促的痛哼不受控制地从喉咙深处挤出,膝盖猛地一软,
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我下意识地伸出双手,死死抓住洗手池冰凉光滑的边缘,
指甲刮过陶瓷表面,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冰冷坚硬的触感透过掌心传来,
成了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真实”。黑暗吞噬了一切,时间感彻底混乱。几秒?几分钟?
亦或更久?在这片虚无的痛苦中,只有大脑深处那被强行撕扯的剧痛无比清晰。
当光线终于重新刺入瞳孔,我像溺水者重新浮出水面般大口喘息。镜子里还是那张脸,
苍白依旧,眼下的乌青也还在。但有什么东西彻底改变了。那双眼睛里,
曾经沉淀得如同厚重淤泥的阴郁、恐惧、瑟缩,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空荡荡的平静,一种卸下了千斤重担后的虚无感。
世界仿佛被一层厚厚的消音棉包裹着,
轻易刺穿我耳膜的噪音——主管的咆哮、同事的窃笑、键盘的敲击声——都变得遥远而模糊。
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诡异的轻松感,从四肢百骸弥漫开来。我对着镜子,尝试着牵动嘴角,
一个久违的、带着点茫然的微笑出现在脸上。忘忧?真的忘忧了?---第二天,
踏入公司那扇沉重的玻璃旋转门时,预想中那种熟悉的、令人窒息的紧张感没有如期而至。
身体异常轻快,脚步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跳跃感。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
空气似乎都清新了几分。这感觉……真不错。然而,这份轻松如同脆弱的肥皂泡,
仅仅维持了几秒钟。前台那两个永远妆容精致、笑容甜美的姑娘——小美和阿雅,
正凑在一起低声说笑。看到我进来,她们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像是被无形的冰霜冻结。
那精心描绘的嘴角僵硬地停留在上扬的弧度,眼神却充满了赤裸裸的惊惧,
如同看见了从地狱爬出的恶鬼。她们的目光飞快地碰撞了一下,又触电般分开,
死死地钉在各自的电脑屏幕上,仿佛那屏幕是唯一的避难所。
涂着鲜艳指甲油的手指在键盘上敲打着,却只发出空洞、杂乱、泄露着紧张的“哒哒”声。
我习惯性地朝她们的方向牵了牵嘴角,一个“早”字几乎要脱口而出。
可我的微笑仿佛带着无形的尖刺,小美猛地低下头,长发垂下来遮住了侧脸,
肩膀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阿雅则干脆把整个身体都转向了另一边,
只留下一个绷得笔直、充满抗拒的背影。一丝冰冷的不安,像一条滑腻的蛇,
悄然爬上我的脊椎。穿过开放办公区,走向我的格子间。这短短的几十米,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烧红的烙铁上。气氛诡异得令人窒息。
格子间里那些平时或埋头工作、或偷偷刷着手机、或低声闲聊的身影,在我经过时,
动作整齐划一地停滞了。像被无形的重锤击中,他们齐刷刷地低下头,
或者猛地将脸扭向相反的方向,仿佛我的目光带着致命的瘟疫。
原本充斥在空气里的键盘敲击声、电话铃声、窃窃私语声,在这一刻诡异地消失了。
整个空间陷入一片死寂,沉重得如同灌满了水银。只有我自己的脚步声,
在空旷的地板上发出清晰得刺耳的“哒、哒”声,
每一步都重重地敲打在我骤然收紧的心脏上。无数道目光,
惊恐的、戒备的、难以置信的、甚至带着一丝隐秘快意的……像无数根冰冷的钢针,
从四面八方无声地投射过来,密密麻麻地扎在我的皮肤上。后背的汗毛瞬间根根倒竖,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手心瞬间变得冰凉黏腻,几乎握不住背包的带子。怎么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一股巨大的恐慌攫住了我。我强迫自己转动僵硬的脖颈,
试图捕捉一些信息。我看到市场部的老赵,平时总是一副老好人的样子,
此刻却避开了我的视线,手指神经质地摩挲着鼠标。新来的实习生小周,脸色惨白,
嘴唇哆嗦着,几乎要把头埋进显示器里。
就连平日里和我关系还算过得去的、技术部的胖子张伟,此刻也紧锁着眉头,
眼神复杂地扫了我一眼,随即飞快地移开,重重地叹了口气。空气凝固,沉重得令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