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雨季来得突然。明野修平站在藤花音乐厅的侧门前,雨水顺着他的黑色雨衣滑落,
在斑驳的大理石台阶上汇成细小的溪流。这座建于昭和五十三年的音乐厅将在下个月拆除,
他是来为那台老旧的施坦威钢琴做最后一次调音的。
"真是暴殄天物啊..."明野的手指抚过门廊上剥落的金漆,
那里曾经镶嵌着一排音符图案。现在只剩下几个模糊的凹痕,像是被时间啃噬的伤疤。
他想起二十年前,八岁的自己踮着脚,透过这扇门的玻璃窗偷看里面的钢琴比赛。推开门时,
潮湿的霉味混着木质调的气息扑面而来。明野摘下滴水的眼镜,衬衫下摆已经湿透了,
黏在后背上像一块冰冷的膏药。就在这时,他听见了钢琴声。不是幻听,
德彪西的《月光》从舞台中央传来,但第三小节分明是降D而不是谱面上的D音。
明野僵在原地,工具箱从手中滑落,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琴声戛然而止……"音准比上周好了些。"少女的声音带着雨水的清冽,
"但中音区像蒙着雾的窗户。"明野这才注意到钢琴前坐着个穿藏青制服的女孩。
她转过来的动作很慢,像是老电影里的慢镜头。栗色的短发扬起细小的水珠,
在从彩绘玻璃透进来的光线中闪闪发亮。最引人注目的是她右眼下方的泪痣,
像一粒被雨水冲刷出来的黑曜石。"上周三这里锁着门。"明野说,
声音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干涩。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调音扳手,
金属的凉意让他稍微清醒了些。少女歪头笑了笑,
阳光在她睫毛上投下细碎的彩虹:"因为上周三的雨太大了。
"她膝头放着一束沾满水珠的紫阳花,
包装纸是明野童年时见过的那种淡黄色和纸——现在早就买不到了。明野走近几步,
这才看清她的制服是那种老式的立领款式,胸前别着"藤花女中"的铜制校徽。
这所学校早在十五年前就改成了普通高中,不再有音乐专科。"你是...""小满。
"少女的手指在琴键上轻轻滑过,"早川满。"舞台灯光突然闪烁起来。明野眨眼的瞬间,
钢琴前已经空无一人,只有琴凳上静静躺着一枝被压扁的紫阳花,花瓣上还带着新鲜的雨水。
他弯腰捡起那朵花时,发现琴键上残留着几滴未干的水渍,
在中央C的位置组成了一个模糊的降号。第五个周三,明野提前两小时就到了。
他昨晚几乎没睡,脑海里全是那个神秘少女的身影。音乐厅的看门人山田大爷已经认识他了,
笑着递过钥匙:"年轻人真勤快啊。""这台钢琴..."明野接过钥匙时犹豫了一下,
"最近有人来弹过吗?"山田摇摇头,花白的眉毛皱成一团:"三年没人碰过了。
要不是你来调音,下个月就要当废品处理了。"他压低声音,
"听说新业主打算在这里建停车场。"明野花了整个上午调整每个音键。
当高音区终于像山涧清泉般透亮时,他的衬衫已经湿透了,
手指也因为长时间拨动琴弦而微微发抖。三点整,后门传来轻快的脚步声,
伴随着风铃般的哼唱。"今天想听什么?"他头也不回地问,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
手指还停留在刚刚调好的中央C键上,那里昨天被他用特殊清洁剂擦去了所有痕迹。
没有回答。一阵山茶花的香气飘来,小满把一捧野菊插在谱架旁的玻璃瓶里。
阳光透过淡紫色的花瓣,在钢琴漆面上投下摇曳的光影。她今天扎了个小马尾,
发绳上缀着两粒小小的银铃。"我作了首新曲子。"小满突然说,手指悬在琴键上方,
"要听吗?"那不是明野知道的任何曲子。开头的旋律像四月的山涧般轻快,
却在第三小节突然转入低沉,如同阳光被乌云遮蔽。最奇怪的是,
这首曲子给他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仿佛在某个被遗忘的梦里听过。
"这是...""我昨天梦见的。"小满的手指在最高音区悬停,左手小指微微颤抖着,
"总觉得后面应该还有..."明野注意到几个琴键上出现了淡淡的水渍,
干涸后形成模糊的音符形状。当他试图触碰那些痕迹时,小满突然抓住他的手腕。
她的掌心冷得像冬夜的玻璃窗,却带着不可思议的力量。"帮我记住它好吗?
"她的眼睛倒映着彩绘玻璃投下的光斑,声音轻得像羽毛,"我总怕下次来就忘了。
"明野想说些什么,却看见一滴泪水从小满的泪痣上滑落,
掉在琴键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那滴水珠没有像普通水那样散开,
而是像汞珠一样滚动着,最后停在了降E的位置。"我教你。"明野鬼使神差地说。
他轻轻把自己的手覆在小满的手上,惊讶地发现能直接感受到她手指的轮廓,
却几乎没有什么实质的触感,就像在抚摸一团有形状的雾气。他们一起弹完了那段旋律。
小满的手指渐渐有了温度,当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空气中时,
明野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指尖沾上了淡淡的粉色——像是从她皮肤上蹭下来的颜色。
"下周三..."小满站起身,野菊的花瓣突然纷纷扬扬地落下,
"你能带一盒草莓大福来吗?我好久没吃了。"没等回答,
她的身影就像被风吹散的沙画般消失了。明野呆立在原地,
看着琴键上那些水渍组成的音符慢慢褪去,只剩下中央C键上那个小小的降号,
像是一个无人认领的记号。第六个周三,明野提前三小时就到了音乐厅。
前夜的一场暴雨让城市弥漫着泥土的气息,他怀里揣着从老字号"鹤屋"买来的草莓大福,
纸盒被体温焐得微微发暖。山田大爷正在门房擦拭一把旧伞,
见他来了便笑道:"年轻人又来调琴啊?台风要来了,今天早点收工吧。"明野含糊地应着,
目光却黏在舞台中央的钢琴上。自从上周那个雨天偶遇后,
他查遍了藤花女中的资料——这所学校的钢琴科早在2003年就取消了,
而最后一位获得全国奖项的学生叫..."早川满。"他轻声念出这个名字,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的剪报。推开音乐厅大门的瞬间,明野愣住了。
钢琴盖不知被谁打开了,琴键上散落着几片新鲜的樱花花瓣,在这个季节本不该有的。
更奇怪的是,谱架上放着一本他从未见过的乐谱,羊皮封面上用金线绣着"未完成"三个字。
"你来得真早。"明野猛地转身,草莓大福差点脱手。小满站在逆光处,
藏青制服的裙摆被穿堂风吹得微微飘动。今天的她把头发挽了起来,露出白皙的后颈,
发间别着一枚小小的银质音符发卡。"这是..."明野指着乐谱,喉咙发紧。
小满轻盈地跃上舞台,木屐发出清脆的声响。明野这才发现她今天穿着传统的学生袜配木屐,
而不是之前的皮鞋。"我作的曲子。"她的指尖拂过乐谱,纸张发出沙沙的响声,"要听吗?
"没等回答,她的手指已经落在琴键上。开头的旋律像四月的山涧般清澈,
却在第三小节突然坠入低沉的和弦,如同阳光突然被乌云遮蔽。明野屏住呼吸,
这首曲子给他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就像在梦里听过千百遍。"等等..."他突然打断,
"这里是不是少了一段过渡?"小满的手指悬在半空,睫毛轻轻颤动:"你会弹?
"明野放下点心盒,不自觉地坐到她身边。当他的手指碰到琴键时,
一段陌生的旋律自然而然地流泻而出——正是小满刚才中断的地方。两个人都愣住了。
"你怎么会..."小满的声音微微发抖。明野自己也震惊不已。
这段旋律像是早已刻在肌肉记忆里,他甚至能预见到接下来三个小节的走向。
当他们四手联弹到第十小节时,明野注意到小满的左手小指开始不自然地抽搐,
像是承受着某种无形的疼痛。"你的手...""车祸的后遗症。"小满轻描淡写地说,
但明野看见她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那天雨很大,
卡车打滑的声音像走调的管风琴..."琴声戛然而止。
明野这才发现几个琴键上出现了淡淡的水渍,在阳光下折射出奇异的光彩。最奇怪的是,
那些水渍干涸后竟形成了模糊的音符形状,恰好补全了乐谱上缺失的段落。
"帮我记住它好吗?"小满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她的掌心冷得像冬夜的玻璃,
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量,"我总怕下次来就忘了。"明野想说些什么,
却看见一滴泪水从小满的泪痣滑落,在琴键上凝成一颗晶莹的水珠。那滴水没有散开,
而是像有生命般滚动到降E键上,发出微弱的荧光。"我教你。"明野听见自己说。
他轻轻把手覆在小满的手上,能感受到她手指的轮廓,却像在抚摸一团有形状的雾。
当他们一起弹到 crescendo 部分时,小满的身体突然变得清晰起来,
连制服上的褶皱都纤毫毕现。曲终时,小满的发绳突然断裂,银铃滚落到明野脚边。
他弯腰去捡,再抬头时,舞台上只剩下散落的樱花和那本乐谱——翻开的那页上,
墨迹未干的音符正缓缓渗入纸纤维。京调音项目的通知函在第七个周三早晨送到明野的公寓。
他盯着信封上烫金的公司logo,
已经看了无数次的剪报复印件——2000年3月21日《朝日新闻》地方版的一则小讣告。
"早川满,16岁,藤花女中钢琴科三年级..."窗外又开始下雨。
明野把通知函塞进抽屉,却在最底层摸到一个硬物。那是上周买的草莓大福包装盒,
里面还剩两个已经发硬的点心。他想起小满捧着大福时眼睛发亮的样子,
她吃东西总是小口小口的,像只谨慎的松鼠。"现在的草莓没有以前甜呢。"她当时这么说,
嘴角沾着一点豆沙馅。雨越下越大。明野提前两小时到达音乐厅,山田大爷正在门房打盹。
他轻手轻脚地溜进资料室,灰尘在光束中飞舞。最底层的抽屉里,
他找到了1999年的校刊合集。翻开泛黄的纸页,钢琴比赛获奖者的照片赫然在目。
少女时代的早川满站在舞台中央,眼下那颗泪痣在黑白照片里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
明野的指尖颤抖着抚过照片,突然注意到她身后那台钢琴——正是现在舞台上的施坦威。
"找到你了..."校刊背面用铅笔写着获奖曲目:《春之祭》改编曲。明野猛地站起身,
膝盖撞在桌角也顾不上疼。他跌跌撞撞冲向舞台,掀开琴盖就开始弹奏记忆中的旋律。
"音阶错了。"小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明野转身时,看见她站在逆光处,
藏青制服外罩着一件米色开衫——这是她第一次穿不同的衣服。阳光透过她半透明的身体,
在地板上投下模糊的影子。"第三小节应该是降E大调。"她走到钢琴旁,发梢滴着水,
"你记得我?"明野的喉咙发紧。他举起校刊,却看见小满的表情突然凝固。
她的身体像信号不良的电视画面般闪烁起来,制服上的校徽时隐时现。"我要去东京了。
"明野听见自己说,"公司派我去三个月。"小满的手指穿过校刊,在接触到纸页的瞬间,
那些铅字突然开始融化,像被水浸湿的墨迹。"完成那首曲子,"她的声音带着奇异的回响,
"你就会明白...""明白什么?"明野抓住她纤细的手腕,却感觉像是抓住了一缕烟,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只有我能看见你?"钢琴突然自己响起来。
是他们上周一起创作的那段旋律,但此刻听起来异常刺耳。小满的身体越来越透明,
明野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穿过了她的手臂。
"下周三..."她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车站...带上乐谱..."一阵穿堂风吹过,
舞台上只剩下散落的野菊花瓣和那本正在快速褪色的校刊。明野跪在地上,
发现自己的衬衫袖口沾着几丝银光——像是从小满身上剥离下来的星屑。台风过境的清晨,
明野拖着行李箱来到中央车站。月台上人潮涌动,他却像站在真空里,
耳边只有血液奔流的轰鸣。口袋里装着那张去东京的新干线车票,
以及更重要的——那本越来越厚的乐谱。过去三周,谱页上不断自动浮现新的音符。
有时是清晨醒来发现枕边的乐谱多了几行,
有时是调音时突然从工具箱里传来纸张翻动的声响。最诡异的是,
所有墨水都是樱花般的淡粉色。"7号站台..."明野喃喃自语,目光扫过拥挤的人群。
突然,他听见了钢琴声。车站角落的公共钢琴前,小满穿着初见时的藏青制服,
但今天她系了一条红色的丝巾。明野的呼吸停滞了——这是第一次在音乐厅外见到她。
"你来了。"小满没有回头,手指在琴键上跳跃,"刚好赶上最后一段。
"明野跌跌撞撞地穿过人群。当他靠近时,发现小满的身体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透明,
阳光几乎能穿透她的肩膀。更可怕的是,她的左手小指已经完全消失了,
像被擦除的铅笔痕迹。"这是...""时间到了。
"小满弹的正是他们共同创作的那首曲子,但此刻旋律里多了某种决绝的味道,"听好了,
这是最后的变奏。"明野颤抖着翻开乐谱。空白处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浮现出新的音符,
每一个都像在渗血。当小满弹到第48小节时,她的整只左手都开始消散,
化作细小的光点融入空气中。"不!"明野抓住她的右腕,这次竟然实实地握住了。
小满的皮肤冰凉得像大理石,脉搏却异常清晰。"继续弹下去。
"她把残缺的左手按在明野手背上,"用你的手..."当他们的手指在琴键上重叠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