撕开书呆子壳教导主任老孙揪住我后衣领的手,铁钳似的。九月底的风带着点初秋的凉,
刮过行政楼后面那段全校最矮的围墙,也刮过我脸上蹭到的灰和汗。这墙我翻过七次,
八次失手,被逮了个正着。“江晚!”老孙的声音跟破锣似的,震得我耳膜嗡嗡响,
“第七次!这个月第七次!你当学校是你家后院菜地啊?”唾沫星子喷到我后颈,冰凉的,
带着一股隔夜茶混着韭菜盒子的味儿。我梗着脖子,脚尖不耐烦地在地上碾着,
视线飘向围墙顶上那丛枯黄的狗尾巴草,它们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像在嘲笑我。
他一路拖死狗一样把我从围墙根儿拽进高三三班的后门。下午第一节物理课刚下课,
教室里闹哄哄的,像一锅煮沸的饺子。老孙这尊煞神一出现,沸水瞬间结冰,
几十双眼睛齐刷刷钉在我身上,看好戏的,幸灾乐祸的,麻木的。我甩开老孙的手,
自己站稳,下巴扬得更高,满不在乎地扫了一圈。这点注目礼,小意思。“林砚!
”老孙的破锣嗓子再次响起,精准地砸向教室最角落、靠窗那个位置。
我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光线有点暗,窗外那棵老樟树繁茂的枝叶挡住了不少天光。
一个清瘦的男生坐在那里,背挺得笔直,像一杆绷紧的标枪。他闻声抬起头,
厚厚的黑框眼镜遮住了大半张脸,镜片在昏暗的光线下反着光,看不清眼神。
他面前摊开的物理习题集上,字迹密密麻麻,工整得像是印刷体。全校第一,林砚。
一个活在成绩单顶端的名字,一个除了名字和分数外几乎没有任何存在感的符号。
他像是从教室背景板里抠出来的一个剪影,安静,沉默,带着一种隔绝尘嚣的疏离。
“以后你负责盯紧她!”老孙的手指头几乎要戳到我的太阳穴,唾沫星子又飞溅出来,
“看着她!别让她再给我翻墙!再跑一次,我唯你是问!”命令下得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教室里更安静了,连翻书的声音都停了。所有人都屏息看着角落里的林砚。他没什么表情,
那张被眼镜框压着的脸,苍白,线条清晰,嘴唇抿成一条没什么弧度的直线。隔了几秒,
他才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幅度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像一片羽毛落在地上。没有反抗,
没有疑问,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好像老孙塞给他的不是一个活生生、会跑会跳还会惹麻烦的大活人,
而是一本额外的、有点麻烦的习题册。老孙对他的反应似乎很满意,又狠狠剜了我一眼,
丢下一句“江晚,你最好给我老实点!”才背着手,像个得胜还朝的将军,踱出了教室。
我嗤笑一声,大摇大摆地走回自己位于教室中段、远离林砚那个“真空地带”的座位。
椅子腿故意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声响。负责盯我?就凭那个连话都懒得说的书呆子?
我故意把书包重重摔在桌上,挑衅似的朝他的方向瞥了一眼。林砚已经重新埋下头,
厚厚的眼镜片几乎贴到了习题册上。阳光艰难地穿过浓密的樟树叶,
在他低垂的脖颈和握着笔的、指节分明的手上投下细碎晃动的光斑。
他整个人缩在那片光影里,像一尊凝固的石像,
周围所有的喧嚣都被那副厚重的眼镜和沉默砌成的墙隔绝在外。刚才老孙的命令,
还有我这个即将成为他“负担”的麻烦人物,
似乎连一丝涟漪都没在他那潭死水般的世界里惊起。
一种说不清是轻蔑还是烦躁的情绪在我胸腔里拱动。行啊,书呆子,装看不见我是吧?
第二天下午,又是物理课。讲台上,老师的声音像催眠曲。我百无聊赖地转着笔,眼神飘忽,
最终又落到了那个角落。林砚坐得依旧笔直,像一颗钉进椅子的钉子。
他左手边放着一本厚厚的硬壳笔记本,深蓝色的封面,边角已经磨得发白,
透着一股被反复摩挲过的、近乎虔诚的陈旧感。一个念头像毒藤一样悄悄缠了上来。
凭什么他能那么安稳地坐在那里,像个局外人?凭什么我要被一个哑巴书呆子“盯”着?
凭什么他就能躲在那堆书本后面,无视所有混乱?下课铃刚响,老师还没走出门,
我就站了起来。在全班同学还没完全从物理定律里抽身的茫然注视下,我径直走到林砚桌前。
他正在收拾那本深蓝色的笔记本,动作一丝不苟。“喂,书呆子。”我开口,声音不大,
却足够让周围一圈人竖起耳朵。林砚的动作顿住了,慢慢抬起头,厚厚的镜片后,
那双眼睛终于看向我。很黑,很深,像两口古井,没什么情绪,也看不出波澜,
就那么直直地看着。我忽然有点烦躁,被他这种无波无澜的注视看得烦躁。我猛地伸出手,
目标精准——不是他,是他手里那本合拢的、磨得发白的深蓝色硬壳笔记本!
在他反应过来之前,我的手指已经牢牢攥住了笔记本的边缘。“听说你物理笔记特牛?
借我‘学习学习’?”我嘴角扯出一个恶劣的弧度,语带讥讽。林砚的瞳孔似乎收缩了一下,
极细微的变化。他下意识地想攥紧,手指收拢,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但他那点力气,
在我常年翻墙练出的手劲面前,不值一提。“嗤啦——”一声清脆刺耳的撕裂声,
瞬间割裂了教室里的嘈杂。时间仿佛凝滞了一瞬。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目光聚焦过来,
带着惊愕和难以置信。空气里只剩下那声撕裂的回响,还有我手中骤然变轻的感觉。
不是一页,是好几页!被我攥住的那一角,连着下面至少七八张纸,
被我硬生生地从笔记本的脊线处撕扯了下来!脆弱的纸张发出垂死的哀鸣。碎片在我手里,
像几片垂死的、被揉皱的蝴蝶翅膀。更多的纸页因为笔记本骤然失去支撑而松散开,
哗啦啦地倾泻下来,雪花般飘落在地。
上面密密麻麻的工整字迹、清晰复杂的受力分析图、精确到小数点后的公式,
此刻都成了散落一地的狼藉。林砚还保持着刚才想攥紧的姿势,手僵在半空。他的目光,
第一次不再是古井无波,而是死死地钉在那堆飘落的、属于他心血的残骸上。
厚厚的镜片也挡不住那目光里的东西——不是愤怒,不是咆哮,
是一种更深、更沉、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凿穿了的空洞和……灰败?
他的脸色瞬间褪尽了最后一点血色,比刚才更加惨白,嘴唇抿得死紧,微微颤抖着。
教室里死寂一片,只有纸张落地后细微的摩擦声。我捏着手里那几张被我撕下来的残页,
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惨白的脸和微微发抖的唇,心里那股莫名的邪火似乎烧得更旺了。看吧,
撕开你那层书呆子的壳,里面也不过如此。我松开手指,任由那几张残页飘落,
准备转身离开这场我制造的小小风暴。就在那几张写满公式的纸片晃晃悠悠飘向地面的瞬间,
一张轻飘飘的、明显不同的纸片,从笔记本撕裂的夹层里,被带了出来。
它混在那些写满物理符号的纸页中,毫不起眼,打着旋儿,慢悠悠地落在我脚边,正面朝上。
我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白纸,黑字。最上面是打印的医院名称和那个刺眼的红章。
视线下移,
体字上:**临床诊断:****……恶性肿瘤晚期****……广泛转移**再往下,
目光像被磁石吸住,
名:李素芬**旁边紧跟着一行小字:**与患者关系:母子**我的视线像生了锈的齿轮,
无比艰难地、一格一格地向上挪动,挪向那个签名确认栏。
**家属签字:林砚**那个名字,写得有些用力,
笔锋带着一种强压下去的、不易察觉的颤抖。时间真的凝固了。
学的抽气声、桌椅的轻微挪动声、窗外风吹树叶的沙沙声——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掐断,
消失得无影无踪。世界只剩下那张飘落在灰扑扑水泥地上的纸片,
和那几行冰冷残酷、足以把人心脏都冻结的文字。林砚母亲。晚期。家属签字:林砚。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我的视网膜,烫进我的脑子。我猛地抬起头,
像被人扼住了喉咙,视线撞上林砚的脸。他依旧僵在原地,
维持着那个伸手想攥住什么的姿势。厚厚的镜片后,那双刚才还只是空洞灰败的眼睛,
此刻正死死地看着我,不,是看着我脚边那张纸。那眼神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了,
露出底下深不见底的、汹涌的痛苦和绝望。那痛苦太沉重,太尖锐,像无数根冰锥,
瞬间刺穿了我所有自以为是的愤怒和挑衅。他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
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那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清晰地映出被彻底撕碎的无助。
他整个人,连同他那个用沉默和书本构筑起来的世界,在我眼前,被那张轻飘飘的纸片,
和我那愚蠢的、充满恶意的撕扯,彻底地、赤裸裸地暴露在冰冷的空气里。
那张写着残酷真相的纸片,静静躺在我脚边的水泥地上。它像一块烧红的铁,
烫得我不敢再看第二眼。我猛地移开视线,喉咙里堵着一团又干又涩的东西,咽不下去,
也吐不出来。教室里的死寂被嗡嗡的低语打破,无数道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背上,探究的,
惊疑的,带着无声的谴责。林砚还僵在那里,像一尊瞬间风化的石像。
他惨白的脸对着地上那堆狼藉的纸片,厚厚的眼镜片似乎也蒙上了一层灰翳。他没看我,
仿佛我这个人已经不存在了。他所有的感官,所有的力气,
都用来对抗那张纸带来的、无声的坍塌。一种从未有过的、尖锐的恐慌猛地攫住了我。
我做了什么?我他妈到底做了什么?我不是只想撕掉几页破笔记,
让他那张死人脸有点表情吗?这……这算什么?我几乎是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撞在身后一张课桌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这声音惊醒了凝固的空气,也惊醒了僵硬的林砚。
他终于有了动作。不是冲我吼叫,不是愤怒地扑过来。
他只是极其缓慢地、像关节生了锈的机器人一样,极其艰难地弯下腰。他的手指伸向地面,
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目标不是那些散落的物理笔记碎片——那些曾被他视若珍宝的心血。他的指尖,
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专注,颤抖着,探向我脚边那张轻飘飘的、却重逾千斤的纸片。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张诊断书的边缘时,我像被火燎到一样,猛地蹲了下去!
动作快得连我自己都反应不过来。我的膝盖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生疼,
但我完全顾不上了。我的手指抢先一步,一把抓住了那张薄薄的纸片!
纸张的边缘划过我的指腹,留下一点细微的刺痛。我攥紧了它,仿佛攥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又像攥着一块即将融化的冰。我能感觉到纸片在我手心被捏得发皱,发出微弱的呻吟。
林砚的动作顿住了。他的指尖停在离我手背几厘米的空中,微微蜷曲着,僵在那里。
他终于抬起头,看向我。隔着那层厚厚的、此刻似乎也沾染了水汽的镜片,
他的目光直直地撞进我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愤怒,没有指责,甚至没有刚才那种碎裂的痛苦。
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一种被彻底掏空后、近乎麻木的茫然。他就那样看着我,
我这个刚刚亲手撕碎了他所有伪装、将他最不堪承受的伤口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罪魁祸首。
那目光像沉重的铅块,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教室里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我们两人身上,
聚焦在我攥紧的手上。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沥青。我蹲在地上,手里紧紧攥着那张诊断书,
像攥着一个随时会引爆的炸弹。林砚的目光沉甸甸地压着我,那里面空茫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