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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砸在殡仪馆高高的铅灰色窗户上，像无数冰冷的手指在敲打。
停尸间里，白炽灯管嗡嗡低鸣，惨白的光线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将不锈钢台面、冰冷的器械，还有台子上那具年轻却已毫无生气的躯体，照得纤毫毕现。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一种更深沉的、属于死亡本身的寂静气息，冰冷刺骨。
苏晚微微弓着背，整个人几乎埋进那片令人窒息的白光里。
她戴着薄薄的乳胶手套，指尖捏着一根细若发丝的化妆笔，屏息凝神。
笔尖蘸着特制的肤蜡，小心翼翼地填补着眼前少女额角那处狰狞的撞裂伤。
少女很年轻，精致得像橱窗里摆放的瓷娃娃，可惜被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碾碎了。
破碎的颅骨边缘，皮肤翻卷，露出底下令人心悸的惨白。
苏晚的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
她一点点将肤蜡塑形、抚平，再用细小的海绵晕开边缘，竭力让那片可怕的缺损融入周围完好的肌肤纹理。
每一次呼吸都放得极轻，怕惊扰了沉睡的人。
额角的汗珠沿着鬓角滑落，痒痒的，她不敢抬手去擦，只是微微偏了偏头，用肩头蹭掉。
终于，那处显眼的伤痕被暂时“缝合”。
苏晚放下工具，轻轻吁出一口带着消毒水味道的气。
目光落在少女微微卷曲、沾染了干涸血污的耳际发丝上。
那里，一小片皮肤还算完好无损。一种莫名的冲动涌上来。
她重新拿起一支干净的细笔，蘸取了一点极其柔和的淡黄色油彩，屏住呼吸，在那片小小的、苍白的耳后皮肤上，极轻、极快地勾勒。
几笔下去，一朵微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雏菊花苞悄然绽放。
“抱歉，”苏晚对着无声的少女，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气音低语，指尖下意识地掠过自己左额角的位置，那里被刻意留长的厚重刘海严密地覆盖着，“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她的声音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
就在这时——
“砰！”
停尸间的厚重金属门被一股粗暴到极致的力量猛地撞开，巨大的声响在死寂的空间里炸开，如同平地惊雷！
苏晚的心脏瞬间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狠狠一缩。
她猛地抬头，手指一抖，那支细小的画笔脱手掉落，在冰冷的不锈钢台面上弹跳了一下，滚落在地，发出清脆又突兀的声响。
门口，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逆着走廊昏暗的光线矗立着，如同骤然降临的煞神。
昂贵的黑色大衣下摆被雨水浸透，深重的颜色几乎融入身后的阴影。
他周身散发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寒气，比停尸间本身的冷气更刺骨。
那寒气的源头，是他那双眼睛——锐利，冰冷，此刻正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被巨大悲痛和暴怒扭曲的火焰，死死地钉在苏晚刚刚完成工作的那张年轻面孔上。
“薇薇……”
男人低沉嘶哑的声音，像是砂纸摩擦过粗粝的岩石，每一个音节都裹挟着沉甸甸的痛苦，在空旷冰冷的停尸间里回荡，撞在墙壁上又反弹回来，显得格外空洞绝望。
下一秒，他动了。
动作快得像一道撕裂空气的黑色闪电。
带着一身室外的寒气和浓重的酒气苏晚这才闻到那股混杂着昂贵皮革和绝望的酒精味道，几步就跨到了不锈钢台前。
一只骨节分明、带着冰凉雨水和强大力量的手，如同铁钳般，猛地攫住了苏晚还未来得及收回的手腕！
剧痛瞬间袭来。
苏晚只觉得腕骨像是要被捏碎，一股冰冷的恐惧顺着被抓住的胳膊蛇一样窜上脊背，让她浑身僵硬，动弹不得。她能清晰地感觉到男人指腹上薄茧的粗糙感，和他掌心那异常灼热的温度——一种被巨大情绪灼烧的温度。
“谁准你……” 顾衍之的声音压得极低，每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刀子，从齿缝间磨出来，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在她身上乱画？！”
他的目光像淬毒的针，狠狠地刺向少女耳后那抹极其微小的淡黄色——那朵刚被苏晚画上去的、不合时宜的小雏菊。
怒火在他眼底疯狂翻涌，几乎要喷薄而出。
苏晚痛得倒抽一口冷气，脸色煞白。她想解释，想道歉，想挣脱，但喉咙像是被恐惧的硬块堵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她本能地挣扎，身体向后仰，试图摆脱那可怕的钳制。就在这挣扎的瞬间——
她覆盖在左额角上的厚重刘海，被剧烈的动作猛地掀开了！
白炽灯那惨白无情的光线，毫无遮拦地、完完全全地倾泻而下，照亮了她整个左额角到太阳穴的位置。
没有预想中的、那片从记事起就如影随形的、暗红色仿佛凝固污血般的巨大胎记。
那片皮肤暴露在强光下，平滑，苍白，只有一层薄薄的、健康的皮肤纹理，光洁得……如同从未有过任何瑕疵。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了。
停尸间里只剩下雨水疯狂拍打窗户的单调声响，和两人骤然变得粗重而压抑的呼吸。
顾衍之那双燃烧着怒火和悲痛的眼睛，在看清苏晚左额角那片光洁皮肤的刹那，猛地凝滞了。
瞳孔深处，那疯狂跳跃的火焰像是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瞬间熄灭，只留下一种极致的、难以置信的空茫和死寂。
他眼底翻涌的暴怒如同退潮般急速消散，被一种更深沉、更恐怖的惊愕和某种……无法言说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希冀所取代。
他攥着苏晚手腕的力道，无意识地松了那么一丝丝。
“薇……” 那个破碎的音节再次从他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比上一次更加模糊，带着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颤抖。
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苏晚光洁的额角，又猛地移回她惊恐失措的脸上，像扫描仪一样疯狂地来回逡巡，仿佛要从这张陌生的、带着明显惊惶和卑微的脸上，硬生生抠出另一个早已逝去的灵魂的影子。
苏晚被他看得毛骨悚然。
手腕上的剧痛提醒着她眼前的危险，而男人眼中那种令人心胆俱裂的审视，更让她如坠冰窟。
她猛地抽回自己的手，踉跄着后退一步，狼狈不堪地用手慌乱地、用力地将那片暴露在外的左额角重新盖住，厚厚的刘海再次成为她的盔甲。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撞碎肋骨跳出来。
顾衍之没有动。
他像一尊瞬间被抽走了灵魂的黑色石雕，僵立在原地，只有胸膛在剧烈地起伏，目光依旧死死地锁定在苏晚脸上，尤其是被她重新掩盖起来的左额角位置。
那眼神，复杂得如同深渊，混杂着震惊、茫然、一丝渺茫到近乎虚幻的狂喜，以及更深处汹涌的、足以将人溺毙的悲伤。
冰冷的停尸间里，只剩下他压抑的、沉重的呼吸声，像垂死野兽的呜咽。
窗外，雨声更大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