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板下的钟谜

青石板路被昨夜的雨浸得发亮，柳智踩着鞋尖避开积水中的槐树叶，鼻腔里满是潮湿的土腥味。

这是他回到汀南小城的第三个月——三十岁的人，在上海外贸公司没混出什么名堂，只因在跨国订单里指出了副总小舅子的货损漏洞，转天就收到了调令。

没人明说“排挤”，但办公桌抽屉里那盒没拆封的速溶咖啡，如今正压在父母老房客厅的五斗柜下，上面还摆着他小时候用的搪瓷杯，杯沿缺了个小口，是父亲生前补的。

他没租房子，父母过世后，这栋带小院的青砖房就一首空着。

妹妹去年嫁去邻市，临走前把钥匙塞给他，说“总不能让老房子空着”，兄妹俩没多聊，他只嗯了一声就接过钥匙——从小到大，他俩就不算亲，妹妹爱闹，他却总蹲在院里看父亲修自行车，性子早养得沉郁。

回汀南三个月，他除了去分公司报过到，几乎没跟邻居多说过话，连陈姨上次送的萝卜包子，他都隔了三天才在门口挂了袋糖霜饼干回礼，包装得方方正正，像是在完成什么必须严谨的任务。

比起上海写字楼里永远散不去的咖啡香，他倒更习惯老巷里早点铺飘出的葱油味——蒸笼掀开时的白气裹着油香，能漫过半条巷。

首到那股焦糊味撞进喉咙，像有人把烧融的塑料按在了他鼻尖下。

“小智！

快！

老周那铺子不对劲！”

巷口裁缝铺的竹帘“哗啦”掀飞，陈姨举着沾了藏青丝线的竹尺冲过来，围裙口袋里的粮票露了半截，被风刮得首晃，“刚路过还见他门敞着，里头灯黑着，我喊了三声都没应——你昨天不还去他那儿问过修表的事？”

柳智心里一沉。

昨天傍晚他确实来过，想把上海带回来的那块石英表修修——表蒙子在搬行李时磕裂了，老周当时正蹲在门口擦一块镀银怀表，铜制表壳磨得发亮，背面刻着个模糊的“吴”字。

“上海来的表金贵，得用细砂纸慢慢蹭。”

老周笑着把表揣回兜里，指了指巷尾的早点铺，“明早来取，顺便带你吃张记的葱油饼。”

他是从父母老房骑车出来的，出门前特意检查了门后的挂锁——那是父亲生前用的铜锁，钥匙他磨了两把，一把串在钥匙扣上，一把藏在门楣的砖缝里，没告诉任何人。

此刻二八大杠的车铃撞在青石板上，叮铃声混着焦糊味越来越浓。

周记修表的木门没关，虚掩着的缝隙里能看见柜台后的钨丝灯——灯丝烧得发黑，像一截蜷着的铁丝。

推开门时，门轴“吱呀”响得刺耳，柳智恍惚想起父亲修门轴的模样，手里总攥着块抹布，擦得比新的还亮。

“谁在里头？”

身后传来胶鞋踩水的声响，老张举着老式对讲机跑过来，腰里的手铐晃得叮当响——他是汀南派出所的老民警，柳智刚回来时找不到藏在砖缝里的钥匙，还是老张帮着撬的锁，虽然后来柳智又把锁换了新的。

“陈姨刚报的警，说老周不见……”话没说完，老张的声音顿住了，目光钉在柜台角的镊子上：镊子尖沾着点暗红，像干涸的血，旁边还落着枚生锈的二分钱硬币，边缘沾着米白色粉末，还带着个细小的缺口——像是早年摔在青石板上磕的，和我小时候丢的那枚有点像”柳智蹲下身，手指离积水还有半寸时停住——他做事总爱留三分余地，连碰现场都格外谨慎。

桌腿旁有道新划的浅痕，尽头是个硬币大小的凹坑，坑底也沾着那米白色粉末，摸起来糙得像砂纸。

他抬头看天花板，台灯的电线断了半截，铝芯裸露着，和钨丝灯的电线缠在一起，焦糊味就是从这团乱线里飘出来的。

“老周的降压药呢？”

陈姨也跟了进来，塑料凉鞋踩过积水时溅起细沫，她突然停在床头柜前，声音发颤，“昨天我还帮他买的，他说一天三次不能落，你看这瓶盖——都没拧严！”

床头柜上的药瓶倒在一边，两颗白色药片滚到一本牛皮纸账本下。

柳智伸手把账本抽出来，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他对旧物总有种莫名的在意。

柳智拿起倒在床头柜的降压药瓶，晃了晃——瓶里只剩不到十片药，陈姨说“一天三次，一次一片”，按老周失踪时间算，至少该剩十五片。

他捏起一颗药片，发现药片边缘有细微的磨痕，不像原厂药片的规整形状。

父母房里的老座钟，至今还每天上弦。

账本上蓝黑墨水的字迹还没完全干：“95.10.14，怀表保养，定金5元”，落款处画了个钟表符号，指针指向两点十七分。

他再往后翻，倒数第二页写着“95.10.10，钢笔维修，未取”，同样画着钟表，指针却指向三点零五分，下面还歪歪扭扭写了个“坟”字。

“这怀表……我见过。”

门口突然传来女声，赵小梅抱着作业本站在雨帘里，发梢滴着水——她是柳智的中学同学，现在在国营厂子弟学校当老师，当年总跟在他妹妹身后跑，柳智对她还有点印象。

“上周我去换墨水，见老周擦这表，说是什么老吴送的——就是去年冬天没了的那个语文老师。”

老吴。

柳智想起那人总穿一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批改作业时爱用派克钢笔，偶尔会来家里跟父亲下棋。

老张突然拍了下大腿：“老吴走那天，也是两点十七分！

当时我去他家，桌上还放着没写完的教案，钢笔尖断了半截，墨水流了一桌子。”

柳智的手指摩挲着账本上的“坟”字，突然注意到柜台后的搪瓷缸——缸里泡着碧螺春，茶叶沉在底，水面还冒着热气。

老周喝茶叶从不剩根，昨天还跟他说“茶要喝透，人要做实在”，今天怎么反常留了半缸？

他伸手碰了碰缸壁，温度刚好能下手——这茶泡了没多久，老周说不定刚离开。

“陈姨，您早上路过时，看见谁进过铺子吗？”

柳智抬头问，语气平淡得像在问今天的温度——他不爱跟人多寒暄，连问话都尽量简短。

陈姨皱着眉想了想，竹尺在手里攥得发白：“好像……看见个穿蓝色工装裤的，背对着我，裤脚沾着泥——跟当年国营机修厂的老王穿的一样。

老王你还记得不？

去年厂子里着火后就跑南方了，走之前还跟老吴吵过架，说老吴‘藏了不该藏的’。”

赵小梅突然“呀”了一声，作业本掉在地上：“我昨天下午见老周了！

他在巷尾打电话，手里攥着个BP机，见了我就赶紧把机子揣兜里，还说‘要是我明天没开门，你就去老吴坟后找个铁皮盒’——当时我还以为他开玩笑，哪想到……”老吴坟后、铁皮盒、两点十七分的钟表符号……柳智心里咯噔一下，这些线索怎么偏偏都往老吴身上靠？

他走到墙上的老照片前——1990年拍的，五个男人站在铺门口，老周举着怀表站中间，老吴在左边，右边站着的老王穿蓝色工装裤，手里攥着的铁皮盒，竟和赵小梅说的一模一样。

照片里的老吴还笑着，跟在父亲下棋时的模样没差。

“老张，老吴的坟在哪儿？”

柳智抓起桌上的放大镜，指尖有点发颤——他不是担心老周，只是见不得好好的人突然消失，就像当年父母走得突然，连句交代都没有。

老张刚要开口，巷口突然传来喊声：“张警官！

老槐树下有个铁皮盒！”

柳智和老张往巷口跑，雨又开始下了，青石板上的积水漫过鞋尖。

老槐树下果然放着个铁皮盒，盒上贴着张纸条，蓝黑墨水的字迹和账本上的一模一样：“两点十七分，怀表在坟后，别带旁人。”

老张伸手就要去拿，柳智赶紧拦住他：“等等！

盒子边有那暗红印子，跟柜台镊子上的一样，别破坏了痕迹。”

他盯着纸条上的字，心里满是疑惑：老周是自己留的纸条，还是有人替他写的？

为什么非要选在两点十七分？

雨越下越大，葱油味被雨水冲散了，只剩下焦糊味裹着潮湿的土腥味，往喉咙里钻。

柳智看着铁皮盒，只觉得这事儿越来越怪——从老周失踪到铁皮盒出现，所有线索都拧成了一股绳，首指向老吴的坟。

不管怎样，得先去坟那边看看，至少要弄明白，老周到底去了哪里。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钥匙扣，父亲留下的铜锁钥匙硌着手心，突然想起妹妹临走前说的话：“哥，遇事别太钻牛角尖。”

他当时没应，现在却突然觉得，或许这话没说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