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想好好写写我家老爸,麻五。这名字听着,是不是挺有江湖气?仿佛带着点风霜,
带着点市井的狡黠与豪爽。其实呢,他就是个最普通不过的老百姓,
在纵横交错的水管与电路里,摸爬滚打了一辈子。我这三十年跟他过的日子,单拎出来看,
似乎没有哪一桩算得上惊心动魄、波澜壮阔,不过是些柴米油盐、家长里短的寻常碎片。
可当我把这些碎片一一拾起,对着生命的光仔细端详,才发现每一片都闪着独特的光泽,
棱角分明,能拼凑出一幅名为“生活”的、沉甸甸的图景。
1 “麻五”名号我爸本不叫“麻五”,他小名叫马五,这倒简单,
因为家里兄弟姐妹一共五人,他行五,是幺儿。马家是个热闹的大家庭,关起门来,
烟火气十足。一大家子人,闲下来最大的娱乐,便是围坐一桌,搓几圈麻将。
那是属于他们的江湖,方城之战,运筹帷幄。我爸在这方面颇有天赋,摸牌猜牌,
往往能料敌机先。他不是靠运气,是真有点钻研的精神,牌路清晰,算得精准。久而久之,
家里人就送了他一个诨号——“老麻子”,既是说他麻将打得好,也带着点亲昵的戏谑。
后来街坊邻居也跟着叫,带着我们那地方特有的、有点黏连的乡音,
“马五”两个字在嘴里一滚,吐出来就变成了“麻五”。他听了,从不生气,
总是乐乐呵呵地应着。他这人天生一副好脾气,为人处世又实在,在街面上人缘极好。
“麻五”这名号,于是就越叫越响,以至于很多人几乎忘了他原本叫什么。这个名字,
仿佛天生就该是他的,带着一种草根的、坚韧的、乐天知命的生命力。他就顶着这个名字,
穿行在邻里巷陌,也穿行在我成长的岁月里。我爸是个老实人,这“老实”二字,不是愚钝,
而是种认准了理就不回头的轴劲儿,是种对生活、对工作、对身边人的极度认真。
他是个水电工,可不是普通拎个工具包就上阵的那种,
他是持证上岗的高级水电工;他还是党员,是单位里评先进的劳模。我小时候,
最爱翻看他那些泛黄的老照片,有一张是他戴着大红花,神情腼腆,但那胸前的红花,
隔着几十年的光阴,依然鲜艳得灼眼。他这半辈子,与“电”这东西打交道,深知其性,
也敬畏其威。因为年轻时,他差点就把命交代在这“老朋友”手里了。那是一次抢修任务,
高压电缆出了故障,谁都说不清是哪一刻,潜伏的危险会骤然爆发。就在他全神贯注操作时,
“啪”的一声爆响,一道幽蓝的电弧如同毒蛇般蹿出,狠狠咬在他身上,
瞬间就把他击倒在地。强大的电流在他躯体里奔腾肆虐,过后,
大腿和下巴留下了永远的烙印,那疤痕蜿蜒凸起,触目惊心,摸上去像老树的糙皮。
小时候吃饭,总听大人们心有余悸地念叨那段往事:“就差那么一两分钟啊,
医生在抢救室门口,都暗示要下死亡通知书了。”他是真正从鬼门关的悬崖边上,
被硬生生拽回来的。许是这番经历,让他对生命有了更通透的理解。往后日子,
他过得特别实在,不虚头巴脑,不纠结虚无。偶尔家里人提起这桩旧事,后怕不已,
他反而会咂咂嘴,用一种近乎轻松的语调开玩笑嘀咕:“那会儿要是没救过来,
也就拜拜就拜拜了,两眼一闭,啥也不知道了。”语气里,有种看淡生死的豁达,
听着让人心疼,又让人敬佩。
2 一朵鲜花与“老头衫”的相遇如果把时间的齿轮使劲往回拨,拨到三十多年前,
那该是我父母故事的开篇。那会儿,我妈可是远近闻名的一朵鲜花。二十出头的年纪,
身材高挑,模样周正,尤其爱打扮,是那种走在街上能引来不少目光的时尚靓丽的女青年。
而我爸呢?用现在的流行话来说,就是个标准的“大龄未婚男青年”,
而且是不太起眼的那种。他俩的相识,一点儿都不浪漫,是那个年代最常见的模式——相亲。
介绍人是我姑父。后来我妈没少拿这事儿挤兑我爸,
绘声绘色地给我们还原当时的场景:“我那会儿可真没瞧上他!”我妈每每说起,
总要先强调这一句,然后眼神飘向远方,带着点忆往昔的感慨,“我那天,
特意穿了件新做的白衬衫,领子挺括括的,下面是条红裙子,火红火红的,
脚上踩着一双小高跟,皮鞋擦得锃亮。再看他呢?”她的目光转向我爸,带着促狭的笑意,
“一件洗得领口都松了垮垮的老头衫,灰扑扑的,底下是条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裤子,
皱巴巴像咸菜干,脚上一双塑料凉鞋,鞋带上还沾着泥点子。走路嘛,
也不知道是不是常年扛梯子、背工具包的缘故,还有点一肩高一肩低!”1米67的她,
亭亭玉立;站在号称1米65用我妈的话说,“我看悬,
保不齐只有1米63”的我爸旁边。那画面,我妈说,现在想起来都“有点儿感人”,
简直是两个世界的人。不过,介绍人我姑父有他的道理:“马五这人,靠谱!话不多,
但实在,肚子里有干货,手上真有活。”我外公,那个沉默寡言的一家之主,
当年估计也是看中了这点。老实、肯干、有技术,在那个年代,
这就是一个男人最硬的通行证。
3 万家灯火与副驾驶上的定心丸至于后来这两个看似完全不搭界的人是怎么相处的,
细节已不可考。是爸爸笨拙却真诚的关心?
是他一次次默默帮我外婆家修好总也修不利索的电路和水管?
还是他那种沉默的、却能让人感受到安心的气质,最终打动了我妈?总之,故事的结局是,
我妈这朵鲜艳的“鲜花”,就这么出人意料地、又仿佛命中注定地,
插在了我爸这身“老头衫”上。于是,才有了后来我这个他们生命的延续。
三、 万家灯火与副驾驶上的定心丸我童年的记忆,是由许多具体的味道和声音构成的。
家里经济条件不算富裕,但快乐一点儿都不少,它们藏在生活的缝隙里,需要细细去咂摸。
我妈是个要强的人,不甘心日子就这么紧巴巴地过。她最开始在工厂里做女工,三班倒,
辛苦。后来为了多挣点钱,她动起了脑筋,晚上去夜市摆摊,卖些小玩意儿和毛绒玩具。
等我上小学了,她做了一个更大胆的决定:去考了驾照,开起了夜班出租车。这一开,
就是十几年,把城市的夜色碾在了车轮底下。我爸那时工作还算规律,朝九晚五。
可他下了班,也从没闲着。每天傍晚,他雷打不动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夜市陪我妈出摊。
如果我也跟着去,他就牵着我的小手,在热闹的夜市里溜达。
我记得那时夜市入口有家卖凉粉的,小摊前总是围满了人。凉粉晶莹剔透,
浇上红油、醋、蒜水,再撒上炸得酥脆的豌豆和葱花,三块钱一碗,
是我童年记忆里顶级的美味。我爸总会给我买上一碗,我端着那个印着蓝边的小碗,
吃得鼻尖冒汗,他在旁边看着,眼神温和。收摊的时候,是最能体现我爸价值的时刻。
他总是利索地帮妈妈把货物捆扎好,然后蹬着那辆破旧的三轮车,我妈侧坐在车沿,
累得靠在他背上,我则挤在货物中间,伴随着三轮车“嘎吱嘎吱”的声响,
穿行在已经安静下来的街道上,抬头能看到疏朗的星空。后来我们家搬家,
阁楼上还堆着好多那时没卖完的毛绒玩具,落满了灰,却承载着那段清贫而温暖的岁月。
等我再大一点,妈妈开夜班出租车渐渐上了轨道。可一个女人家,
深更半夜独自在城市里穿梭,总让人不放心。路不熟,心里也打怵,
遇到难缠的客人更是委屈。于是,有好长一段时间,那辆出租车的副驾驶座上,
总坐着我爸这个“活导航”兼“保镖”。他话不多,但眼神锐利,
特别镇定地指挥:“前头路口,趁着绿灯左转”、“这条巷子穿过去,比走大路近”。
他本身就是个壮实的汉子,往那儿一坐,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神。他是我妈的方向盘,
更是她的定心丸,有他在,再黑再偏的路,我妈心里也踏实。等我妈成了真正的“老司机”,
能独自熟练地应付深更半夜的城市了,我爸又悄然转换了角色,
变回了家里的“深夜食堂大厨”。出租车司机的饭点从来不准时,尤其是夜班。
但我妈不管凌晨几点收车回家,推开家门,厨房的灯总是亮着的,灶上总咕嘟着热乎的饭菜。
有时是一碗卧了荷包蛋的面条,有时是一小锅温着的白粥配上几碟小菜。
我爸牺牲了自己的睡眠时间,就为了让我妈在寒冷的深夜里,能吃上一口安生饭,
驱散满身的疲惫与寒气。他们俩,就这样在生活的磨盘下,相互扶持,相亲相爱。
可对于我这么个小不点儿来说,妈妈的角色,总因为彼此错开的作息而显得“缺席”。
我上学的时候,她刚睡下不久;我下午放学回家,她又已经出车了。
这份情感的空白与成长的陪伴,几乎都是我爸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地给我填上了。
他可厉害了,身怀多种“绝技”。他爱好摄影,不光会拍照,
还会自己躲在用家里小阁楼改成的暗房里冲洗照片。那是一个充满神秘药水味道的小空间,
红灯昏暗,他能在里面一待就是大半天。然后,
一张张记录着时光的照片就被魔术般地变了出来。所以我从小就有好多本厚厚的相册,
里面贴满了我从吃奶娃娃到背着书包的半大姑娘的每一个模样,哭的,笑的,搞怪的,
认真的。这些照片,可是我们班同学羡慕不来的宝贝。他手还特别巧,什么都会做。
我的玩具箱里,有好多是他的手工作品:用木头削的小手枪,用铁丝弯的弹弓,
用废弃的自行车链条做的“火柴枪”。我的玩具从来不断货,而且独一无二。
有时候我们去外公家,外公家后面有棵大柳树,我爸会折下合适的柳枝,轻轻拧动树皮,
做成能吹响的柳笛;还会去砍外公家后面竹林里的竹子,选那节长壁厚的,做成抽水枪,
夏天的时候,我们爷俩能在院子里玩一下午,浑身湿透,笑声能把屋顶掀翻。
他还爱鼓捣电器,家里那个小小的阳台,就是他的“工作室”,
老是堆着些奇奇怪怪的工具和拆下来的电子部件。我就像个小尾巴,跟在他后面看,跟着学。
在这种环境的熏陶下,我愣是从一个本该安安静静玩娃娃的“小甜妹”,
长成了能拎扳手、会用电笔、敢拆闹钟的“女汉子”。修个水管、换个灯泡、拆个旧风扇,
甚至……摸过电门这是危险动作,小朋友千万别学我!就因为老式拉线开关的绳子断了,
我踮着脚去够,结果手指碰到里面的金属部分,半边胳膊瞬间麻了十来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