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审判与流放
这不是那种能让人保持清醒的冷,而是一种沉滞的、混合着消毒水、焦虑和某种无形压力的冷,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林逸坐在长条桌的一侧,像一尊失去色彩的石膏像。
他己经换下了手术服,穿着一身简单的便装,却依然觉得那抹刺目的红和消毒水的气味如影随形。
他的双手平放在冰凉的桌面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双手在无人看见的桌下,正难以自抑地透着细微的颤栗。
他的对面,是医院伦理委员会和事故调查组的成员。
他们的面孔模糊而严肃,像一排冰冷的规章制度的化身。
正中间,是鬓角斑白的王院长,他的目光复杂,有痛惜,有审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
“……患者,李磊,二十五岁,市消防支队河西中队消防员。
术前诊断:闭合性腹部损伤,肝脾破裂,失血性休克。
术中突发恶性心律失常,抢救无效,临床死亡。”
调查组代表用毫无感情的音调念着报告,每一个字都像锤子砸在林逸的心上。
“根据术中用药记录及患者体征,初步判断死因为:罕见的、无法预知的药物交叉过敏反应引发的过敏性休克。
诱因可能与患者救援时接触的未知化学物质有关。”
“无法预知”。
这个词轻飘飘的,却重若千钧。
它抹去了法律意义上的首接责任,却将一种更沉重的、名为“疏忽”与“无力”的枷锁,牢牢套在了林逸的灵魂上。
“林医生,”王院长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稳,“从技术层面和流程上看,你的处置……没有原则性错误。”
技术层面。
流程。
原则性错误。
这些词汇筑起了一道墙,将他隔绝在“无罪”的范畴内,但他知道,墙的另一边,是他永远无法跨越的道德深渊。
就在这时,会议室的门被猛地推开,压抑的哭声先于人影传了进来。
一对头发花白、衣着朴素的中年夫妇在一个年轻女子的搀扶下闯了进来,女人几乎瘫软,男人则双目赤红,脸上还带着烟熏火燎后的灰败痕迹。
他们是李磊的父母和妹妹。
“我的儿子……我的磊子啊!”
李母的哭声撕裂了会议室里虚伪的平静,她挣脱搀扶,踉跄着扑到桌前,布满老茧的手拍打着桌面,“他早上出门还好好的……他说晚上回来吃我包的饺子……他才二十五岁啊!
医生!
你们还我儿子!
还我儿子!”
她的声音凄厉而绝望,像一把钝刀子,反复切割着在场每一个人的神经。
林逸猛地闭上了眼睛。
李母的每一滴眼泪,每一声哭嚎,都比任何调查报告更具杀伤力。
他宁愿面对一百次严厉的处分,也不愿面对这位母亲眼中崩塌的世界。
李父没有说话,他只是死死地盯着林逸,那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被抽空了所有希望的、深不见底的悲恸。
他手里紧紧攥着一顶消防帽,帽檐己经被捏得变形。
“阿姨,叔叔……对不起……”林逸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我……尽力了……”这句话苍白得连他自己都无法说服。
“尽力?
一句尽力就完了吗?”
李磊的妹妹哭着喊道,“我哥哥是英雄!
他救了三个人出来!
他怎么会死在自己人手里?!”
“自己人手里”……这几个字像毒刺,扎得林逸体无完肤。
场面一度失控,充满了哭声、质问和无声的谴责。
王院长示意工作人员先将情绪激动的家属劝离安抚。
会议室重新安静下来,但那悲恸的余音,依旧在空气中震荡、回响。
王院长揉了揉眉心,看向林逸,眼神里终于透出一丝不忍。
“林逸,”他换了个更亲近的称呼,“事情己经发生了。
家属的情绪需要安抚,媒体的关注需要应对,医院的声音……也需要维护。”
林逸沉默着,等待最终的判决。
“你是我最看好的学生,是医院未来的希望。”
王院长叹了口气,“但这件事,必须有一个交代。
继续留在这里,对你,对医院,对家属……都是一种持续的折磨。”
他顿了顿,从文件夹里抽出一份红头文件,推到了林逸面前。
“这里有一个选择。”
王院长的声音压得很低,“***军区的一个边防营,缺一名全科军医。
是……对口支援单位。
如果你愿意,可以调职过去。”
林逸的目光落在那份文件上。
“***军区”、“边防营”、“军医”……这些词汇组合在一起,构成了一幅他从未想象过的、遥远而艰苦的未来图景。
“那里条件很艰苦,海拔很高,远离城市和现有的医疗体系。”
王院长补充道,像是在做最后的提醒,“某种意义上,这……也算是一种……”他没有说下去,但林逸听懂了。
流放。
一种体面的、制度内的、为各方都能接受的流放。
离开这个承载着他荣耀与噩梦的地方,去一个天之涯、海之角,让时间和距离来冲刷这一切。
林逸抬起头,目光穿过会议室高窗的铁栅,投向外面灰蒙蒙的天空。
那里没有答案,只有一片无尽的空虚。
他重新看向那份调函,然后,缓缓地、几乎是耗尽全身力气地,抬起了那只依旧微颤的手,在接收单位意见栏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轻微却决绝。
像是在签署一份与过去彻底告别的契约。
也像是在自己的职业生涯上,刻下了一道沉默的墓志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