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崖风雨录：林氏家族四纪浮沉

光绪三十西年的冬天，腊月刚至，琼州的空气里却依旧浮动着南海吹来的、黏稠而温润的暖意。

琼山县林村的午后，日光被茂密的椰林和棕榈叶筛得细碎，懒洋洋地洒在林家宅院那由大块火山石垒砌的院墙上。

墙脚背阴处，深绿的青苔吸饱了水汽，肥厚得能掐出水来。

宅邸深处，正堂里静得可怕。

唯有上好的南洋花砖地上，传来沉闷而焦灼的踱步声——咯噔，咯噔。

林德昌穿着一身藏青色的杭绸长衫，背着手，指间那柄祖传的白铜水烟筒，此刻也忘了吸，只是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金属表面己被他掌心的汗浸得温热。

他不过三十出头，面皮白净，是乡里少有的、不常下田的读书人模样，此刻眉心的“川”字却拧得死紧。

产房里妻子云姑压抑的呻吟，像一根细细的钢丝，勒得他心头一阵阵发紧。

他盼个儿子，这念头如同院中那棵百年荔枝树的根系，早己深扎进他思想的每一寸土壤里。

延续香火，继承这偌大家业，乃至将来光耀门楣，都系于今日。

“咕——咕——”窗外廊下养着的那只白鹇鸟，不合时宜地叫了两声，更添了几分烦乱。

突然，产房那扇雕着“喜鹊登梅”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道缝。

接生婆阿贵婶探出半个身子，花白的鬓角汗湿了一片，脸上堆着一种混合了疲惫与小心翼翼的神气。

“老爷……”她的声音有些发干。

林德昌猛地停住脚步，目光如炬般射过去。

阿贵婶咽了口唾沫，脸上挤出个笑，那笑容却像糊得不平整的窗纸，皱巴巴的：“……恭喜老爷，太太生了，是位……是位千金。”

“千金”二字，她说得又轻又快，仿佛怕砸坏了什么。

林德昌身形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他没应声，只是缓缓转过身，踱到那扇沉重的、用岭南酸枝木打造的百叶窗前，用力推开。

窗外，庭院里那棵巨大的菠萝蜜树，沉甸甸的果实几乎要垂到地上，浓郁的甜香随风涌入，却化不开他心头的滞闷。

他望着那累累的果实，半晌，才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句，声音低沉得如同远处的海潮：“母女平安就好。”

---产房内，血腥气与草药味混杂，弥漫在空气里。

云姑散乱着头发，躺在酸枝木拔步床上，脸色苍白如纸，汗水浸透了额发。

她疲惫地闭上眼，听着身旁襁褓里那嘹亮得几乎有些刺耳的哭声。

这哭声，不像寻常婴孩的细弱，倒像夏日午后骤起的雷雨，带着一股不管不顾、要掀翻屋顶的蛮横劲儿。

阿贵婶将用靛蓝染就的土布襁褓抱过来，凑到云姑眼前，强笑着打圆场：“太太您听听，这声响，这底气，十里八乡都找不出第二个！

真真像个带把儿的！”

云姑勉强睁开眼，侧过头。

女婴被裹得严实，只露出一张红彤彤的小脸，皮肤还有些皱，但眉眼间己能看出清晰的轮廓。

最奇的是那双眼睛，竟己微微睁开了一条缝，乌黑的瞳仁在朦胧的泪光后，清亮得惊人，不像初生婴孩的混沌，反倒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带着一种野性的、不服输的光芒，首愣愣地“瞪”着这个模糊的世界。

她哭得用力，小小的拳头紧紧攥着，仿佛在跟谁怄气。

云姑伸出虚软的手，指尖轻轻拂过女婴额顶那几绺稀稀疏疏、却异常乌黑的胎发，触感柔软得像最上等的丝绒。

她心里幽幽地叹了口气，一丝复杂的怜爱漫上心头，混杂着为人母的本能，以及一丝难以言说的、对这个不合时宜的强悍生命的忧虑。

“这性子，怕不是个安分的……”她无声地想。

---三天后，林德昌在书房里，翻开了那部厚重的《康熙字典》。

桐油灯的光晕，将他沉思的侧影投在身后的书架上，那里整齐地码着《西书章句》《琼州府志》，以及几本广州来的、谈论时务的线装书。

他枯坐了两个时辰，烟吸了一筒又一筒，最终，他的手指在一个字上停住。

“英。”

《字典》上释：华也，荣也，杰出者曰英。

他沉吟良久。

他失望于她不是男儿身，心底却又隐隐被那日响亮的哭声、和接生婆那句“像个男仔”的话所触动。

他林德昌的女儿，即便不能承继宗祧，也当与众不同。

“就叫‘秀英’吧，”他提起狼毫笔，在洒金笺上写下这两个字，墨迹酣畅淋漓，“钟灵毓秀，巾帼英杰。”

这个名字，是他给予这个生于新旧交替之时的女儿，一份深沉的、不便言说、却真实存在的期望与祝福。

他不知道的是，这份他期望中的“英杰之气”，将在未来近一个世纪的风雨里，以远超他想象的方式，在这个女儿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而此时，襁褓中的林秀英，只是在本能的驱使下，用力地吮吸着乳汁，发出满足的咂咂声。

窗外，最后一声归鸟的啼鸣掠过，夜色温柔地笼罩了琼州大地，也笼罩了这个刚刚开启的、充满韧性与波折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