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浪里的旧时光

凉山的风带着松脂味，卷过晒谷场边的篱笆时，总像有谁在低声絮语。

马海尔落莫把最后一根松柴塞进灶膛，火光映着她眼角的细纹，像山路上被雨水冲刷出的沟壑。

灶上的铁锅里，苞米糊糊正咕嘟着泡，西个丫头片子在火塘边上挤成一团，最小的阿依还在吮着手指，睫毛上沾着白天玩闹时蹭的灶灰。

“阿达啥时候回来？”

二丫头阿果扒着门框，辫子梢上的红绒线晃悠着。

她刚满七岁，己经能数清晒谷场上晾晒的土豆有多少筐。

马海尔落莫用锅铲敲了敲锅沿，火星子溅在青砖地上：“快了，你阿达去后山看羊，这阵该往回走了。”

话刚落，院门外就传来木杖点地的声响，伴着粗重的喘息。

沙木呷掀开门帘时，带进一股山涧的寒气。

他黧黑的脸上沾着草屑，藏青色的彝族披毡被露水打湿了边角，手里攥着的羊鞭还在滴着水。

“今天风大，有只母羊差点掉下山崖。”

他把披毡往墙上一挂，目光扫过火塘边的西个女儿，最终落在马海尔落莫身上，“糊糊熟了？”

“早着呢。”

马海尔落莫把一碗温水递过去，“先喝口暖暖。”

沙木呷接过碗，喉结滚动着，目光却飘向了窗外。

月亮刚爬上对面的山尖，把光秃秃的树枝映成了剪纸似的模样。

村里的狗在远处吠着，间或夹杂着谁家汉子醉酒的吆喝。

他忽然叹了口气：“今天去阿支家借镰刀，见他家小子在劈柴，才十岁，比阿果还壮实。”

马海尔落莫的手顿了顿，灶膛里的火苗“噼啪”响了一声，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忽明忽暗。

“嗯，听见了。”

她往灶里添了把柴，“阿支家现在走路都带着响，不像我们家，走在路上，人家背后都戳脊梁骨。”

这话像根针，扎在沙木呷心上。

他把空碗往灶台上一放，瓷碗和青砖碰撞，发出脆生生的响。

“我知道你委屈。”

他声音哑了，“当年你嫁过来，我答应过要让你风风光光……说这些干啥。”

马海尔落莫打断他，用锅铲搅了搅锅里的糊糊，“西个丫头都是我的心头肉，可沙木呷，你是沙家的幼子，这山头的地，这屋里的房，总不能以后给外人吧？”

她转过身，眼睛在火光里亮得惊人，“我们离婚吧。”

沙木呷猛地站起来，木凳在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你说啥？”

“我说离婚。”

马海尔落莫重复着，声音稳得像块石头，“我回娘家待着，你再娶一个，娶个能给你生儿子的女人。”

“你疯了？”

沙木呷的手在发抖，“我们过了十几年，你忘了当年你不顾你阿达反对，非要跟我来这穷山沟？

忘了我们一起在坡上种土豆，一起在火塘边编竹筐？”

“没忘。”

马海尔落莫低下头，看着自己粗糙的手，指关节上还有去年收玉米时被磨出的茧子，“正因为没忘，才不能让你被人戳一辈子脊梁骨。

你是男人，是沙家的根，不能在我这里断了。”

她抬起头，眼眶红了，却没掉泪，“等你有了儿子，我还能常来看看丫头们，就当……就当走亲戚。”

沙木呷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喉咙里的哽咽堵着。

他看着眼前这个女人，从十六七岁嫁给他，跟着他在山坳里熬了十五年，脸上的红晕被风霜磨成了蜡黄，可那双眼睛，还像当年在火把节上初见时那样，清亮亮的，带着一股韧劲儿。

“我不答应。”

他猛地抓住她的手，她的手在灶前烤得滚烫，“我宁愿被人戳脊梁骨，也不跟你离。”

马海尔落莫抽回手，用围裙擦了擦，动作很慢。

“沙木呷，这不是你愿不愿意的事。”

她往西个女儿的小碗里舀着糊糊，“阿大明年要上学了，总不能让她在学校里被人骂‘没弟弟的丫头’。

你得为孩子们想想，也为沙家想想。”

那天夜里，火塘里的火熄了又燃，燃了又熄。

沙木呷蹲在门槛上，抽了一夜的旱烟，烟杆敲在石头上的声音，像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西个丫头睡得沉，阿依还在梦里咂着嘴，仿佛梦见了过年时才能吃到的荞麦饼。

天快亮时，沙木呷掐灭了最后一袋烟，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你想好了？”

马海尔落莫正给阿大掖被角，闻言点了点头，没回头。

山风卷着松涛，在屋顶上盘旋。

谁也没看见，她垂在身侧的手，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