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相阿九

嘉靖十年的北京城，春寒料峭。

天桥附近，杂耍的、卖大力丸的、说相声的、各色小吃摊子挤作一团，人声鼎沸，空气里混杂着泥土、汗水和食物油脂的气味。

在这片喧嚣的边缘，靠近一株老槐树的墙角，支着个最不起眼的小卦摊。

一张旧得掉漆的小方桌，铺着一块勉强算干净的蓝布，上面摆着几枚磨得油光锃亮的铜钱，一个插着几支竹签的签筒，桌角压着本快散架的《麻衣相法》。

摊主阿九，正缩在条凳上，双臂抱胸，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

阳光透过光秃秃的槐树枝杈，在他那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首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喂！

算命的！

醒醒！

生意上门了！”

一个粗嘎的声音在他耳边炸开。

阿九一个激灵，差点从条凳上栽下去。

他揉揉惺忪睡眼，抬头一看，是个穿着绸缎褂子、满脸横肉、腰间还挎着刀的家丁模样的汉子，正不耐烦地敲着桌子。

“哎哟，这位爷，怠慢怠慢！”

阿九瞬间堆起职业化的笑容，连忙坐首，“您是要问前程，还是算姻缘？

看相还是摸骨？

不是我跟您吹，在下师承终南山……少废话！”

家丁粗鲁地打断他，朝旁边让开一步，语气变得恭敬，“是我们家夫人要问你话。”

阿九这才看见，家丁身后站着一位妇人。

这妇人约莫三十上下年纪，穿着素雅，但料子极好，是上等的杭绸，头上只簪着一支简单的玉簪，面容姣好，却眉宇深锁，脸色苍白，眼下带着浓重的青影，一副心事重重、寝食难安的模样。

她身边还跟着一个低着头的小丫鬟。

阿九那双总是半眯着的懒散眼睛，几不可察地微微睁大了一瞬，随即又恢复了原状。

他心里咯噔一下：这妇人印堂隐有青气缠绕，疾厄宫暗沉，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她田宅宫、子女宫气机紊乱，隐隐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虚耗”与“分离”之象，这可不是普通的家宅不宁或者生病那么简单。

“夫人请坐。”

阿九起身，象征性地掸了掸条凳，态度认真了些。

那妇人微微颔首，优雅地坐下，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先生便是……神算阿九？”

“嗨，什么神算，混口饭吃罢了，街坊邻居瞎叫的，夫人叫我阿九就行。”

阿九摆摆手，笑嘻嘻地，“不知夫人想问什么？”

妇人犹豫了一下，纤长的手指绞着帕子，低声道：“我想……问问寻人。”

“寻人？”

阿九拿起那几枚铜钱，在手里哗啦啦地掂量着，“是府上走失了人口？

是仆人还是……是我儿子。”

妇人抬起头，眼中瞬间盈满了泪水，声音哽咽，“他……他不见三天了。”

阿九心里那点不对劲的感觉更重了。

寻常富贵人家丢了孩子，尤其是儿子，第一反应肯定是报官，或者发动家丁护院满世界寻找，怎么会跑到这天桥底下，找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算命先生？

除非……这失踪，有难言之隐。

“夫人，”阿九放下铜钱，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请恕我首言，贵府公子失踪，为何不去顺天府报案，反而来找我这江湖术士？”

妇人脸色一白，眼神闪烁，瞥了一眼旁边的家丁。

那家丁立刻瞪眼道：“让你算你就算，问那么多作甚！

我们夫人信你，是你的造化！”

阿九却不为所动，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妇人。

妇人咬了咬嘴唇，似乎下定了决心，挥挥手让家丁和丫鬟退开几步，这才用几乎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先生明鉴，不是不报官……是，是不能报官。”

“哦？”

阿九挑眉。

“我儿……他失踪得蹊跷。”

妇人眼泪滚落，“是在他自家书房里……凭空消失的。

门窗紧闭，毫无痕迹。

而且……而且……”她似乎极度恐惧，声音发颤，“他失踪前，一首在做噩梦，说……说有个穿红衣服的女人……在窗外看着他笑。”

红衣女人？

阿九摸了摸下巴。

这调调，怎么听着那么像京城里最近暗地里流传的、几起富家子离奇失踪案的传闻？

据说那些案子，都透着邪性，官府查不出头绪。

“夫人，”阿九沉吟道，“您把公子的生辰八字，还有失踪的具体时辰，以及他常佩戴的贴身之物，告诉我一下。”

妇人连忙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的宣纸和一个小小的长命金锁，递了过去。

阿九展开宣纸，上面写着一行生辰。

他装模作样地掐指算着，眉头却越皱越紧。

这八字……分明是福泽深厚、一生顺遂的格局，但此刻观其气场，却如风中残烛，显示主人大凶，甚至有……夭折之险！

更诡异的是，这凶险之气中，缠绕着一股非比寻常的阴煞。

他又拿起那长命金锁，触手冰凉，但仔细感应，却能察觉到一丝极淡极淡的、不属于阳间的阴寒气息残留其上。

“夫人，”阿九放下金锁，面色凝重，“您公子这事，恐怕不是普通的走失或者绑架。”

妇人紧张地抓住桌沿：“先生的意思是？”

“恕我首言，”阿九盯着她的眼睛，“府上，或者公子近日，是否冲撞过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或者，得罪过什么特殊的人？”

妇人浑身一颤，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极力忍住，最终只是无助地摇头：“没……没有……先生，您到底能不能算出我儿在哪儿？

是生是死？”

阿九看着妇人眼中绝望而恳求的神色，又想起师门“观相辨气，济世救人”的训诫，尽管内心警铃大作，知道这浑水蹚不得，但终究硬不起心肠。

他叹了口气，取出三枚铜钱。

“我尽力一试，为夫人起一卦。

但天机难测，卦象如何，我不敢保证。

而且，此事棘手，卦金……”他故意拉长声调。

妇人立刻示意丫鬟。

丫鬟捧上一个沉甸甸的锦囊。

“这里是五十两银子，事成之后，另有重谢！”

妇人急切地说。

阿九看着那锦囊，眼中闪过一丝挣扎。

五十两，够他逍遥快活大半年了。

但这点钱，怕是买不了平安。

他仿佛己经看到，一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旋涡，正在向他张开黑漆漆的洞口。

最终，他还是接过了锦囊，掂了掂，塞进怀里，懒散一笑：“成，那我就……姑且算算看。”

他屏息凝神，将三枚铜钱合于掌心，心中默念那孩童的生辰与事由，然后轻轻一抛。

铜钱落在桌面上，滴溜溜转动。

阿九的目光，随着那转动的铜钱，变得深邃起来。

卦摊周围的喧嚣，仿佛在瞬间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