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气味是先于一切知觉醒来的。
那是劣质消毒水、霉斑、廉价香精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混合而成的、专属于地狱的味道。
它无孔不入,渗进墙壁,浸透床单,最后沉淀在肺叶深处。江挽蜷在吱呀作响的铁架床角落,
手臂上的淤青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紫癜。又是一针“镇静剂”推入静脉,
冰凉的液体带着一种虚假的暖意,迅速漫遍全身,将现实的棱角磨平,拖入一片混沌的迷雾。
老鸨尖利的咒骂和另一个女孩断续的呜咽,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水传来,模糊不清。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沦的瞬间,门外看守粗哑的闲聊,像一根淬了冰的针,
猛地刺破这片迷雾。“……听说了吗?就西区那个跳楼……不对,是服毒的女大学生,
姓沈的……”一个沙哑的嗓音带着毫不掩饰的猥琐,“那脸蛋,那身段,
一看就是没开苞的雏儿,嫩得能掐出水来!”“啧啧,可惜了,好像还是被拍了啥照片,
没脸见人了……”“嘿嘿,照片你是没看到.…那叫一个白……可惜啊,想不开,自杀了。
不然要是弄到咱们这儿来,肯定是个头牌.…“噗——”是尖细嗓音在吐瓜子皮。
“叫什么来着……沈、沈星晨?”“沈星晨”。江挽的身体瞬间僵直,
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这三个字,像一道裹挟着所有前尘往事的惊雷,
在她早已麻木的颅腔内轰然炸响。药物带来的迷幻暖意瞬间褪尽,只剩下彻骨的冰寒,
让她如坠冰窟,浑身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星晨。沈星晨。
那个名字曾是她灰暗青春里唯一的光亮,也是最终将她烧成灰烬的业火。
巨大的、几乎要将她撕裂的悔恨,比老鸨的任何一次毒打都要猛烈,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
她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腕,咸涩的血腥味在口中弥漫,才勉强压住那声即将冲口而出的哀嚎。
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滚烫地滑过冰冷的脸颊。在这人间炼狱的最深处,
因为“沈星晨”这个名字,她锈死的记忆闸门,被这滔天的悔恨硬生生冲开。记忆的碎片,
最先涌来的,竟是阳光的味道。那是很多年前,在沈星晨家里。她家的阳台总是洒满阳光,
晾晒的白色床单被风吹得鼓起,带着肥皂的清香气。星晨的妈妈会端来切好的水果,
声音温柔地叫她们“两个小丫头”。那是江挽从未在自己家里感受过的温度。
她贪婪地呼吸着那种空气,仿佛多吸一口,
就能驱散自己身上从家里带来的、那股阴湿的霉味和母亲永无止境的怨毒。她看着星晨,
看着她在父母的宠爱下笑得没心没肺,
易举地拥有自己拼尽全力也无法触及的一切——干净的校服、崭新的文具、毫无阴霾的未来。
那种感觉,不像单纯的羡慕,更像是一把钝刀子在心口慢慢地割。星晨的每一次微笑,
都在提醒她,自己的人生是多么不堪。所以,当陈厉那张带着疤的脸凑近,
带着烟味和危险的气息问她“要不要跟我混”时,她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抓住了这只手。
陈厉的世界是肮脏的,是混乱的,但至少,在那里,她身上的污泥不再显得突兀。
她以为找到了同类,用身体和顺从换取片刻的“庇护”和虚假的温暖。
那些为陈厉反复怀孕又流产的经历,让她觉得自己和光洁如新月般的星晨,早已是云泥之别。
而那份潜滋暗长的嫉妒,终于在陈厉坐牢出狱、浑身债务地找到她时,开出了最恶毒的花。
脚步声在门外停下,钥匙插进锁孔,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江挽猛地一颤,
从回忆的旋涡中被拽回这残酷的现实。铁门被拉开,老鸨肥硕的身影堵在门口,
脸上是惯常的不耐烦与贪婪。“637,有客。利索点!”一阵剧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咙。
江挽抬起头,透过模糊的泪眼,看向门口那片令人窒息的昏暗。
星晨已经用最决绝的方式离开了这个肮脏的世界。那她自己呢?
被困在这具早已千疮百孔的皮囊里,在这活地狱中,还要挣扎多久?
二铁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老鸨尖利的催促和走廊里污浊的空气。
江挽被粗暴地推搡着,走向另一个充满屈辱的房间。每一步,都像踩在记忆的碎片上,
扎得她鲜血淋漓。星晨那双死寂的眼睛,总是在她最不堪的时刻浮现,清澈得残忍。
为什么偏偏是星晨?为什么不是别人?或许是因为,星晨所拥有的,
正是她江挽从生命最初就被剥夺的东西——一个被称为“家”的港湾。关于家的最早记忆,
不是温暖,而是母亲刘美芳歇斯底里的哭骂和父亲决绝离去的背影。那些画面模糊不清,
但一句话却像烧红的烙铁,深深地印在了她幼小的灵魂上:“都是因为你!要不是怀了你,
他怎么会去找别的女人!你就是个祸害,江挽!你毁了我一辈子!”“祸害”。
这是母亲赐予她的原罪。她还不懂“出轨”是什么意思,但她明白,自己的存在本身,
就是一个错误,是母亲所有不幸的根源。父亲的形象是模糊的,而母亲的怨恨却无比具体,
具体到每一次挥舞过来的鸡毛掸子,具体到指甲掐进她胳膊时尖锐的疼痛,
具体到那些被锁在门外、饥寒交迫的夜晚。唯一的一点暖色,是奶奶。奶奶会偷偷打开门,
把她拉进那间同样破旧但至少干净的小屋,用温热的水给她擦洗伤口,
把舍不得吃的煮鸡蛋塞到她手里。奶奶的手很粗糙,像老树皮,抚摸她的时候却异常轻柔。
“挽挽不哭,”奶奶总是喃喃低语,浑浊的眼睛里满是心疼,“奶奶在呢。
”可奶奶的庇护是微弱的。母亲一旦发现,骂声会变得更加难听,
指责奶奶“惯坏了这个扫把星”。江挽渐渐学会不再哭喊,她咬着牙,
把眼泪和委屈一起咽回肚子里,只在没人的地方,像一头受伤的小兽,
用指甲狠狠地抠挖墙壁,直到指尖渗出血珠。恨意,如同暗河,
在她心底悄无声息地开始流淌。上学,对她来说不过是换了一个被凌辱的场所。
她穿着不合身的旧衣服,头发因为营养不良而枯黄,性格孤僻阴郁,
自然而然地成了同学们排挤和霸凌的对象。“没爹要的野种!”“她妈是个疯子!
”“离她远点,晦气!
”粉笔头、撕碎的作业本、藏在书包里的死老鼠……这些都是家常便饭。起初她还会反抗,
但换来的只是更凶猛的围攻。她开始逃学,在学校后巷的垃圾桶边,
遇到了几个同样被边缘化的少年。她学着他们的样子,点燃了第一支烟。
辛辣的烟雾呛得她直流泪,但却奇异地带来一种掌控感——至少这种痛苦,是她自己选择的。
她用拳头和烟头建立了新的生存法则,眼神变得越来越凶狠,打起架来不要命,
渐渐成了学校里人人避之不及的“刺头”。而在校外,她认识了陈厉。那时的陈厉,
已经是这一带小有名气的混混,脸上带着疤,眼神里有种什么都不在乎的狠劲。
他替她赶走了纠缠她的几个小流氓,递给她一支烟。“小姑娘家,挺野啊?
”陈厉的笑里带着审视和一丝兴趣。江挽没说话,只是接过烟,熟练地点上。在陈厉这里,
她身上的“坏”和“野”不再是缺点,反而成了一种资本。
她从他身上感受到一种扭曲的“认同”。她开始跟着他混,出入台球厅、黑网吧,
用身体换取这种虚假的归属感和短暂的庇护。每一次堕胎,都让她的身体更虚弱一分,
也让她的心更冷硬一寸。她觉得自己正在快速下沉,沉入一个永无天日的泥潭。而沈星晨,
是她下沉过程中,唯一试图伸手拉她的人,
也是照亮她身处泥潭这面事实的、那盏过于刺眼的灯。她至今仍清晰地记得,
第一次被星晨邀请去家里做客的情景。那是怎样的一个家啊!窗明几净,阳光充沛,
空气里有饭菜的香味。星晨的父母笑着打招呼,语气温和,餐桌上会互相夹菜,
询问学校里发生的趣事。那种正常的、温暖的、属于家庭的氛围,几乎让她窒息。
她坐在那里,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感觉自己像个误入宫殿的小丑,
浑身都沾着洗不掉的污秽。星晨热情地给她夹菜,分享自己的玩具和书本,
可她只觉得每一分善意都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从星晨家出来,
回到自己那个冰冷、充满怨气的屋子,强烈的反差让她趴在奶奶的床上,无声地痛哭。
为什么?为什么星晨可以拥有这一切?为什么自己生来就要承受这些?一种名为嫉妒的毒草,
在她内心最阴暗的角落,开始疯狂滋生。
她对星晨的感情变得极其复杂:她贪恋星晨带来的那点温暖和光亮,
同时又无比憎恨这光亮照出了自己的不堪和悲惨。星晨越是美好,
就越发证明她江挽的人生是多么失败和肮脏。这种扭曲的情感,成了她灵魂上的锈,
一点一点,侵蚀掉最后一点柔软和良善。走廊的灯光忽明忽灭,像她飘摇的命运。
接客的房间到了,门内传来男人粗哑的催促声。江挽深吸一口气,推开门,
脸上瞬间挂上了一种麻木的、程式化的媚笑。这是她在炼狱里学会的生存技能。然而,
在她心底最深处,一个冰冷的声音在回响:“星晨,你看,我们最终还是不一样。
你干净地离开了,而我,还得在这烂泥里,继续腐烂下去。”三接客的过程短暂而粗暴,
像一场单方面的、无声的施虐。男人沉重的呼吸喷在她颈侧,带着令人作呕的烟酒气味。
江挽偏过头,脸颊紧贴着粗糙肮脏的床单,目光空洞地盯着墙壁上一条蜿蜒的裂缝。
裂缝在她眼中扭曲、变形,仿佛变成了童年时家里墙壁上那道同样的裂痕。冬天,
寒风会从裂缝里钻进来,屋里比屋外还冷。母亲刘美芳的骂声比风更刺骨:“哭!你还敢哭!
要不是你这个赔钱货,我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鸡毛掸子抽在身上的感觉,是火辣辣的疼,
但比疼痛更清晰的,是那种被全世界厌弃的冰冷。此刻,
身上的重量和那记忆中的冰冷奇妙地重叠了,都是足以将人灵魂冻结的温度。
身上的男人终于发泄完毕,嘟囔着晦气,嫌她像条死鱼。他翻身下床,把钱扔在床头柜上,
发出轻微的“啪”声。江挽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门被关上,
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和空气中令人窒息的腥膻气味。
还记得从那个充满阳光和饭菜香味的家逃离后,江挽有整整一个星期没跟沈星晨说话。
星晨课间来找她,她要么趴在桌子上装睡,要么就借口溜去厕所。
她无法面对星晨那双清澈关切的眼睛,那眼睛像一面擦得锃亮的镜子,
清晰地照出她心底那些阴暗蜷缩的嫉妒和自惭形秽。直到周五放学,星晨在校门口堵住了她,
脸上带着不容拒绝的固执和一丝委屈:“挽挽,你到底怎么了?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吗?
”江挽看着星晨身上那件洗得发白但依旧整洁的校服,
再对比自己身上这件从地摊淘来的、印着俗气图案的廉价T恤,
一种混合着恼怒和难堪的情绪冲了上来。她猛地甩开星晨的手,
语气冲得像吃了火药:“没怎么!你沈大小姐家那么好,以后别来找我了,
省得我身上的穷酸味熏着你!”星晨愣住了,眼圈瞬间就红了。“你……你怎么能这么说?
我们不是最好的朋友吗?”“朋友?”江挽嗤笑一声,心里那根毒刺又在作祟,
“谁跟你是朋友?我高攀不起!”说完,她转身就走,把快要哭出来的星晨丢在原地。然而,
这种决绝的姿态并没能维持多久。江挽的世界太冷了,冷得刺骨。
陈厉那帮人提供的“热闹”是虚浮的,充斥着烟酒、脏话和荷尔蒙的躁动,
无法真正驱散她内心的寒意。而沈星晨,就像寒冬里唯一的一点炭火,
明知靠近可能会被灼伤,她也无法彻底远离。几天后,当星晨再次带着小心翼翼的笑容,
递给她一个还热着的烤红薯时,江挽默不作声地接了过去。热乎乎的温度从掌心传来,
一点点化开了她故意冰封的硬壳。
她们的关系进入了一种微妙而脆弱的平衡期——江挽不再拒绝星晨的靠近,
但也很少主动;她依然会去星晨家,享受那份偷来的温暖,但每次离开时,
内心的失落和嫉妒都会更深一层。她像一个贪婪的窃贼,一边吮吸着星晨光明世界的养分,
一边在心底诅咒这光明为何不肯普照自己。星晨跟她分享考上重点大学的梦想,
她嘴上说着“加油”,心里却在想:“去吧,飞得越高,到时候摔下来才越疼。
” 星晨父母在镇上买了新房子,邀请她去做客,她看着那窗明几净的新家,
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凭什么?凭什么他们能越来越好,而我妈却只会把我往死里打?
”这种扭曲的寄生心理,成了她活下去的另一种养料。沈星晨的幸福,
成了她衡量自身悲惨的标尺,也成了她身上一把无形的、日夜切割着她灵魂的钝刀。
就在这种扭曲的平衡即将维持不下去的时候,陈厉出现了。他不是风光地回来,
而是像一条丧家之犬。几个月牢狱之灾让他瘦了些,脸上的疤显得更加狰狞,
眼神里的戾气重得吓人。他是在台球厅找到江挽的。彼时,江挽正被一个混混纠缠,
陈厉二话没说,抄起台球杆就砸了过去,动作狠辣干脆,瞬间镇住了场子。那一刻,
看着陈厉挡在她面前的背影,
江挽死水般的心湖竟泛起一丝微澜——一种病态的、基于恐惧和依赖的“安全感”。
但这点涟漪很快就被现实击碎。陈厉把她拉到暗处,第一句话就是:“有钱没?
我欠了**一大笔,再不还,他们能卸了我一条腿。”江挽摇头,她哪来的钱?
奶奶那点微薄的收入,连维持她们祖孙二人的生活都勉强。陈厉烦躁地抓着头,
眼神像困兽一样扫视着她,最后,定格在她那张虽然憔悴却依旧能看出几分清秀的脸上,
一个邪恶的念头在他眼中生成。“你没钱……但你那个好朋友,沈星晨,她家不是挺有钱吗?
”陈厉凑近,带着烟臭的热气喷在她脸上,“听说她考上了好大学,还是个雏儿?想想办法,
从她那儿搞点钱。”江挽的心猛地一沉,下意识地想拒绝。但陈厉接下来的话,
却像魔鬼的低语,精准地击中了她内心最阴暗的角落:“你看她,什么都好,好家庭,
好成绩,好未来……凭什么?凭什么咱们就得在烂泥里打滚?挽挽,你就不恨吗?
把她也拉下来,让她尝尝咱们过的日子……到时候,你看她还怎么高高在上地可怜你!
”“恨”吗?这个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
多年来积压的委屈、不公、嫉妒,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是啊,
凭什么沈星晨就能洁白无瑕,一生顺遂?凭什么自己就要承受这一切?
一种毁灭性的冲动攫住了她。既然我无法变得像你一样好,那就让你变得和我一样脏!
恶念一旦滋生,便疯狂蔓延。她看着陈厉那双充满算计和欲望的眼睛,
仿佛看到了将星晨拉下神坛的工具。一种混合着报复快感和自毁倾向的扭曲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