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薇从未想过，再次清晰看到周暮的脸，会是在一个午夜喧嚣的直播间里。
屏幕的光刺得她眼睛微微发涩，iPad斜斜倚在靠枕上，嗡嗡地播放着属于这个时代的嘈杂。她刚从一场跨国会议里抽身，鬓角还残留着紧绷感，指尖无意识滑动，好友林蕊的分享链接跳了出来，配着一串尖叫鸡般的文字：“薇薇！！快看！这男的好像你那个传说中的白月光学长！而且他女朋友简直跟你一毛一样！！！”
附赠的呕吐表情包恰到好处。
沈薇牵了牵嘴角，觉得林蕊夸张得可以去演情景喜剧。什么白月光，周暮？那个高中时代总是沉默跟在她身后，家境似乎很是一般，毕业就断了联系的男生？记忆里的他面容都已模糊，只剩一个清瘦的轮廓，和一双总是低垂着、偶尔抬起看她一眼，便迅速躲开的眼睛。
鬼使神差地，她点开了链接。
夸张的带货背景音乐瞬间涌出，又很快被主播的声音压下。镜头中心是一张男人的脸。棱角分明，下颌线绷得有些冷硬，鼻梁很高，唇瓣很薄。不再是记忆里那个模糊的清瘦影子，褪去了少年的青涩，裹上了一层商业化的、略显疏离的成熟魅力。
是周暮。居然真的是他。
沈薇有片刻的晃神。印象里，他连大声说话都不曾有过，如今却能在镜头前流畅自如地介绍着一款剃须刀，语气平稳，偶尔与镜头外的助理互动，带起弹幕一阵阵“老公好帅”、“老板杀我”的尖叫。
世界真奇妙。
她靠向椅背，准备退出这无聊的消遣。直到那个女孩被助理笑着推到镜头前，说让“老板娘”演示一下新款情侣卫衣的女生款式。
女孩似乎有些害羞，微红着脸，半推半就地出现在周暮身边。镜头猛地清晰地对准了她。
沈薇指尖的动作骤然停滞。
呼吸在那一秒被掐断。
屏幕里的女孩，有一头和她一样及腰的、微卷的栗色长发。偏薄的双眼皮，眼尾微微上挑，连左眼眼角那一颗极小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褐色小痣，位置都分毫不差。甚至她笑起来时，右边嘴角先上扬，形成一个不太对称的、略带羞涩的弧度——沈薇对着镜子练习了很久才改掉这个她认为的“瑕疵”。
一模一样。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然后猛地向深渊拖拽。耳边的喧嚣直播声褪去，变成尖锐的鸣响。胃里毫无预兆地一阵翻滚。
她看着周暮接过助理递来的女士卫衣，动作自然地帮女孩穿上。他的手指偶尔掠过女孩的头发，眼神落在女孩侧脸时，那种专注而隐忍的温柔，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刺入沈薇的眼底。
弹幕还在疯狂滚动。
“哇！老板娘好美！”
“学长和学姐真是神仙眷侣！”
“这颜值我磕死了！这就是爱情最好的模样吧！”
“学姐平时好低调啊，学长保护得真好！”
“等等……没人觉得老板娘长得好像那个……那个很厉害的科技公司总监沈薇吗？就前阵子上财经封面的那个？”
这条弹幕很快被淹没，但沈薇看见了。
她猛地起身，冲进洗手间，对着盥洗台干呕起来。喉咙里火烧火燎，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一阵强过一阵的反胃和眩晕。
冰冷的水扑在脸上，水滴顺着下颌线滑落，砸在白色大理石台面上。她撑着台面，抬头看向镜子。镜中的女人脸色苍白，眼角因为剧烈的生理反应而泛红，但那五官，那轮廓——
她死死盯着镜子，仿佛第一次如此认真地审视自己的脸。然后，屏幕里那个女孩的脸重叠上来，严丝合缝。
不是巧合。
这世上不会有这样巧合的事。
一个荒谬又令人齿冷的念头，破开重重迷雾，狰狞地浮现在她脑海里。
周暮。
那个沉默的、不起眼的、她几乎从未真正留意过的周暮。
他找了一个替身。一个活生生的、和她长得几乎一样的替身。他让那个女孩穿着他挑选的衣服，出现在他的直播间，接受着所有人的注视和祝福，扮演着“爱情最好的模样”。
他一直在窥探她？从什么时候开始？高中？他收集她的信息，她的喜好，甚至她面部最微小的特征？然后，按照她的样子，复刻了一个恋人？
暗恋？
这个词冒出来的一瞬间，沈薇感到的不是虚荣，不是感动，而是一种毛骨悚然的、彻头彻尾的恶心。像是有无数冰冷的黏腻的爬虫顺着她的脊椎一路向上，钻入她的脑髓。
她想起高中时，他总是出现在她视野的余光里。图书馆靠窗的角落，操场边的树荫下，放学时人流熙攘的校门口。她一直以为那是偶然。想起有次她的发绳丢了，是最普通的那种黑色线圈绳，第二天，他磨蹭着过来，塞给她一盒一模一样的，说是买多了。她当时还笑着说了谢谢。
现在想来，那盒发绳崭新，包装整齐，根本不像零买的富余。
他保存着她的东西？
他甚至可能……偷拍过她？在那个智能手机还不普及的年代？
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
她扶着冰凉的台面，大口喘气，试图压下那股生理性的厌恶。这太疯狂了。太不可思议了。这已经不是暗恋，这是一种扭曲的执念，一种令人作呕的窥私欲和占有欲，而他甚至没有勇气走到她面前！
他选择了创造一个赝品，在一个虚拟的数字世界里，上演他的深情戏码。
那女孩知道吗？
知道自己是另一个女人的复制品吗？知道身边男人所有的温柔和爱意，都是透过她的脸，给另一个人吗？
沈薇看着镜子里自己苍白的脸，忽然觉得这张脸陌生又可悲。属于她的特征，成了别人精心布置的戏台上的道具。
她跌跌撞撞地回到客厅，iPad屏幕已经暗了下去。她点亮它，直播还未结束。画面里，周暮正将一杯水递给那个女孩，低声嘱咐着什么，女孩仰头对他依赖地笑笑。
那杯水。沈薇记得自己有一次校运会，跑完三千米，渴得几乎虚脱，是周暮默默递过来一瓶拧开盖的矿泉水。她当时一口气喝完，还诧异他怎么知道她需要。
原来所有她未曾留意的瞬间，都可能在他那里被无限放大、解读、珍藏，然后变成如今禁锢另一个女孩的剧本。
她颤抖着手，截下图，发给林蕊。
“蕊蕊，帮我查一下这个‘暮光优选’直播间，还有这个周暮，以及……他女朋友的所有信息。越快越好。”
林蕊的信息立刻弹了回来，带着无比的震惊和一丝兴奋：“我靠！你也发现了是不是！我就说像得离谱！等着，给我半天时间，把他俩底裤颜色都扒出来给你！”
放下手机，沈薇环抱住自己，却依然觉得冷。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
她重新点开直播间，眼神冰冷地看着屏幕里那个侃侃而谈的男人。他正在介绍一款情侣对戒，说着“一生仅能定制一枚”的广告语。
沈薇扯出一个没有任何笑意的弧度。
周暮。
你这场自导自演的深情戏，该落幕了。
她要知道全部真相。然后，亲手砸碎这个令人恶心的幻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