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被切成帘，所有光起了棱角。
“镜棱风己到。”
岚汐把矛横在石坩边，侧看辰逸，“你说能遮一息，行么？”
“行。”
辰逸左手按在石坩内侧，指腹寻到一条看不见的线，反捻，线声一沉，屋里时间被拖慢。
幼龙抬头吐出一口冷雾，潮火醒了一指甲盖。
岚汐敲落一点盐晶，镜屑本能避让。
镜棱风不退，像只受教的狼绕来，想偷刚才那串“第一秒”——血、盐、幼龙吞咽里的认。
辰逸指尖一紧，链环贴骨发热，他把一枚环抵在掌心脉下，低声：“我借你一寸，换回它的一秒。”
环以对齐的脉搏应他。
他再拈那条线，往外扯了一寸，拉硬如水丝，在镜屑最密处系了个小结。
镜风撞结一震，岚汐趁势倒握矛，开启矛尾小扣，三根发细钉沾血弹出，落三角，逼得镜屑绕行，风中起了三个涡。
“走。”
辰逸收手，抱起幼龙。
两人顺旧水道支洞潜行。
岚汐低声：“誓厅要从骨街上风口进，黑烛会把下风口置镜阵。
耶萨说‘钟’留两息，你守第二息，我守第一息。
第一息给路，第二息给誓。”
“钟是谁？”
“骨街的老钟匠和他吃剩的那口钟。
半夜会为某些人关风两息。”
支洞抬高，水退至踝。
前方灰白光里有人声余烬。
岚汐换路，从一条水缝挤出，骨街打开。
道沿骨铃叮然，黑烛不惧风。
顶风口在三座骨塔之间。
岚汐轻磕塔脚，远处一声骨盐之钟应和。
“第一息。”
风像被按了一下，西面光源一时收敛。
二人同时跨出，镜棱风在肩间找缝去摸幼龙，指尖受潮火冷气一缩又试。
幼龙呛了一声，辰逸将它抱紧：“再忍两息。”
岚汐扫碎一只钩住他们印迹的“镜扣”。
塔影里黑烛会的人拨紧一根黑线，镜风另一侧翻卷，试图抢第二息。
第二声钟将落，辰逸按住另一枚环，摸到内壁细纹，极轻一转。
第二声落下，风被扼住的两息还差半息，他咬骨，拿出第三片碎屑给环——他未来的一碗汤，把热气塞进时间的缝，补满那半息。
他低笑：“你偷我的第一秒，我也能偷我自己的。”
塔影里的人挑眉，似是第一次正视他，“钟后借钟。”
他无声记下。
岚汐矛尖刺其脚下三块骨板，那人退一步，黑焰一偏。
二人趁角偏入誓厅侧巷。
侧巷极窄，墙上旧海藻干成暗青皮。
誓厅在尽头，是一口贴深白盐瓷的坑，中央悬石板，下有一汪极平之水。
岚汐先下，靴踏石板如节日敲门。
誓影自她脚下升起，瘦一线，伤痕深一线。
“这条路你自己划吗？”
“我划潮，不划命。”
她以矛尾叩三下孩童节拍，影退一寸，让她脚入位。
辰逸抱幼龙立上方，闻到水里百年誓的温。
他问水：“它要听谁的话？”
水起轻涟。
幼龙探鼻，眼蒙一层湿。
辰逸举高它：“你认一个影，它为你挡风；认一个火，它为你开路；认一个名，你活得稳。”
黑蜡烛的人停在坑口，将一根黑蜡插入瓷缝，黑焰垂下一线试舔水面，笑声像蜡入水：“你们只有两息。”
“谢提醒。”
岚汐不拨，反将矛尾抵石板，轻弹铁箍，一点冷火溢出，在石板画一小圈，将幼龙站位圈住，“潮火听誓，不应伤人。”
水下有字翻身，露出“守”。
岚汐把“守”推向幼龙，像将针送进布。
幼龙吐白雾沾上，“守”一亮即暗，暗中自亮。
辰逸知钟之二息己尽，自己那半息也吃掉了，还要再借。
他看向环：“只一条名字的尾巴。”
环跳进指纹。
他指尖沾水，在空中写一个未竟的字，留尾给水，让水自成其首。
黑蜡烛人眼神一紧，黑焰抽向水面。
岚汐翻矛，火与铁把黑焰按在盐瓷上，发出一声极轻的哀。
“你以什么誓它？”
岚汐问。
辰逸看着幼龙，咽下一点盐空：“我以未说出的名字为誓——不让海带走你的第一秒，不让风偷走你的第一口。”
他脚下亦起誓影，链环较少，眼底更夜。
影问：“你会把什么给谁？”
“把该给的给该给的人。
不该给的——不该给的，抢回来。”
岚汐接上。
水面微鼓，像点头。
幼龙舔水，吞下那半截字尾，银纹亮了一条。
坑壁一枚小字粒跳至它眉心又没入皮内。
“它有了‘守’。”
岚汐收矛，又递：“还有一个，你来。”
辰逸举掌贴幼龙额，不割血，只让它闻。
它闻到他掌心缺位的一碗汤、笑声的余音、链环里的铁和海的盐，轻顶其掌。
“以岸为誓。”
他道。
坑口外，黑烛人指一抖，镜风如鞭扑来。
骨街三塔细哼，风尖被削。
它仍硬闯，从岚汐旧伤上掠过，她肩头一冷，稳住。
“退。”
她喝。
辰逸抱幼龙后退。
岚汐杵起一枚小铃。
***如潮翻藻，唤“闭”。
水面立平：“别看。”
镜风失去视线，沙沙镜屑打在盐瓷上。
黑烛人问：“你要带它从我面前走么？”
“你不是海，你只是风。”
岚汐沿坑沿画一浅线，辰逸在另一边轻扯环。
两边在水里汇成一点——极小的门，给潮开。
潮探出一寸，轻吹，黑焰短了半寸。
黑烛人收蜡退入塔影：“你们欠的在风里找得到。”
“我们记着。”
辰逸回。
他们从另一条短巷出，打着骨街边风的缝，去旧水道更深处。
骨铃叮叮，为新誓按节拍。
离塔影一刻，辰逸掌心一痛，链环在血里记下一条细线，不言，只记账。
他知这一回付了第三片，不知那是半截字还是一声笑，只知怀中幼龙心跳快他一倍，像屋檐雨，令他胸口安稳。
岚汐放缓步，看他一眼：“你把尾巴给了它。”
“我还留着头。”
辰逸笑，这回不冷。
“你刚才那道线，接哪儿？”
他问。
“接你扯的一寸，接海的耳软骨。”
岚汐道。
“海有耳？”
“有，只是多半不想听。
今天它听了。
耶萨大概替我们咬断了一根。
回头要还她一串鱼骨。”
“还不止鱼骨。”
辰逸搓开指尖一点水，闻到那半截字的味。
幼龙凑近嗅，眼里闪一粒光。
“它要名字。”
岚汐说。
“还早。”
辰逸摇头，“在它开第二次口之前，不叫。”
岚汐点头。
他们在旧水道与骨街之间换了三次走线，避开两处黑蜡暗眼。
镜棱风在城空游，掠过老钟楼时，骨钟微摆，递来旧器物独有的“懂”。
岚汐回头举矛致谢，钟楼一朵盐花开合。
黑烛会不追入深洞。
风在狭窄处不舒服，它更爱街与塔。
镜屑在入口徘徊，被潮抹平。
更深的石室里，岚汐以矛撑顶，坐下：“喘两息。
钟给的用完了，自己要存自己的两息。”
辰逸把幼龙放在膝间。
它侧耳听滴水，爪搭他指尖，像一起数。
岚汐看它，肩上旧伤都轻了，“它不是怕，它在学。”
“学什么？”
“学你。
你不怕，它便不怕；你怕，它也会学会怕。”
她点了点幼龙下巴。
幼龙抬头，配合她。
辰逸以额抵它额，皮下有微热如水下温火：“有人要偷你第一秒，我们不让。
要偷我的，也不让。
你将来想偷谁的，先问我。”
“你在教它做坏事。”
岚汐笑。
“教它先问。”
辰逸收笑，“耶萨说三更前誓厅，我们己去了。
下一个？”
“潮火未稳，要找第二个退火盆。
浅潮之外有深坩，水更沉，时间更旧。
黑烛会以为我们上城顶，会在上头铺风。
我们走下面，去海渊旧址的半边。”
“走。”
岚汐起身。
黑里海灯草一点点亮，像被星误咬的河。
幼龙把尾绕在辰逸腕上，岚汐在前，矛尖轻触水皮，水就分开。
身后骨街远了，钟更远，黑蜡在影里。
镜棱风未散，在天上等另一个角度的偷。
海不说话，它有耳，多半不爱说话。
它偶尔在裂缝里呼一口气，吹得石上藻抖一抖，像有人在夜里笑了一下，笑给它的新子民。
那笑里，有潮，有火，有誓，也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