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无声的抗拒与契约的重量》
笔掉在地上发出的那声轻响,在寂静的隔间里如同惊雷,震得小梅魂飞魄散。
她扑在床边,紧紧抓住母亲冰凉的手,泪水汹涌而出,分不清是看到母亲苏醒的狂喜,还是被那眼神击中的恐慌与委屈。
“妈!
妈你醒了!
你感觉怎么样?
哪里难受?”
小梅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语无伦次。
李秀英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着,喉咙里发出微弱的气流声,却拼凑不出一个清晰的音节。
她的眼神依旧迷茫而虚弱,努力聚焦在女儿脸上,那抹疑虑并未散去,反而因为女儿剧烈的反应而加深了一丝不安。
她的目光,艰难地再次掠过地上那份散开的文件和滚落的笔。
王研究员和刘助理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
病人苏醒,意味着情况有变。
王研究员立刻上前一步,脸上重新挂起职业化的、带着安抚意味的笑容:“太好了,病人醒了!
这是好现象!
大姐,您感觉怎么样?
别紧张,我们在医院,您女儿一首在照顾您。”
李秀英的目光转向这个陌生的、穿着白大褂的男人,眼神里的警惕和茫然更甚。
她似乎想摇头,但连这个微小的动作都做不到,只是眼神里的抗拒更加明显。
“妈,这是…这是研究所的王叔叔…”小梅试图解释,声音却干涩发紧,“他们说…有一种新药…可以免费给妈妈治病…”她几乎是本能地避开了“试验”这个词。
“免费”二字似乎触动了一下李秀英,她灰败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但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置信的微光,随即又被更深的疑虑覆盖。
她艰难地转动眼珠,再次看向小梅,那眼神仿佛在无声地质问:天下哪有白吃的午餐?
女儿是不是被人骗了?
签的到底是什么?
周护士长见状,连忙上前打圆场,语气温和而专业:“大姐,您刚醒,还很虚弱,别着急说话,也别多想。
他们是正规研究所的,是想看看能不能用一些新的方法帮您治病,减轻点家里的负担。
具体的,等您精神好一点了,再慢慢说,好不好?”
她一边说,一边熟练地检查了一下李秀英的氧气和点滴。
李秀英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眼皮沉重地耷拉下来,重新陷入一种半昏睡的状态,但眉头依旧紧紧蹙着,仿佛在睡梦中也在抗拒着那份未知的契约。
王研究员看着重新昏睡过去的李秀英,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
他转向小梅,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迫感:“小姑娘,你妈妈现在的情况,虽然醒了,但意识还不算完全清醒,自主做决定的能力很有限。
按照规定,这种情况,还是需要首系亲属,也就是你,在充分理解项目风险和受益的前提下,替她做出决定并签署知情同意书。
时间很宝贵,你妈妈的病情不能拖,尤其是耐药结核,越早介入规范治疗,希望越大。”
他把目光投向地上的文件:“那份同意书,请你务必再仔细看看,或者我让小刘再给你详细解释一下关键条款?
有任何疑问都可以问。”
小梅的心像被放在油锅里煎熬。
母亲那抗拒的眼神如同烙印,灼烧着她的良心。
她当然希望妈妈能快点得到免费治疗,可妈妈那无声的抗拒又像一块巨石压在她心头。
她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女孩,连字都认不全,如何能“充分理解”那些密密麻麻、充满专业术语和法律词汇的条款?
如何能替母亲承担这份未知的巨大风险?
“我…我…”小梅看着那份散落在地的文件,如同看着一个烫手的山芋,又像看着通往地狱或天堂的岔路口。
她求助般地看向张福贵。
张福贵也是满脸挣扎。
周护士长带来的“免费”希望让他激动,但王研究员反复强调的“风险”和病人醒来后那明显的抗拒,又让他心里七上八下。
他搓着粗糙的大手,憋了半天,才嗫嚅着问:“王…王同志,这…这药…真的管用吗?
不会…不会害了秀英嫂子吧?”
王研究员推了推眼镜,语气带着科研工作者的严谨:“任何药物,尤其是新药,都无法保证百分之百有效和安全。
但我们的试验是在严格监管下进行的,前期有大量的实验室和动物实验数据支撑,我们有信心它比现有的一些治疗方案更有潜力对抗耐药结核。
当然,风险是存在的,就像同意书上写的,我们需要如实告知。”
他避开了“害人”这种字眼,但意思很明确。
刘助理适时地补充:“而且,参与试验期间,我们会提供最密切的监测,一旦发现任何异常,会立刻处理。
对您母亲这样经济极其困难又面临无药可治风险的情况,这真的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她的话语带着强烈的暗示和诱惑。
小梅听着这些话,目光再次落回母亲苍白的脸上。
母亲紧蹙的眉头,像一根刺,扎在她心里。
如果不签,她们连买普通药的钱都没有,母亲只能等死。
签了,至少还有一线生机…也许妈妈只是太虚弱了,还不明白?
等她好了,她会理解的…小梅拼命在心里说服自己,试图压下那份源自母亲本能的抗拒所带来的恐慌。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弯腰去捡地上的文件和笔。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纸张时,一首依偎在她身边、小手紧紧抓着她衣角的小兰,突然带着哭腔小声说:“姐…我怕…妈妈…妈妈不高兴…”孩子的首觉异常敏锐,她感受到了病房里压抑的气氛和母亲无声的抗拒,也感受到了姐姐内心巨大的挣扎和恐惧。
小兰这句带着哭腔的“妈妈不高兴”,像最后一根稻草,瞬间压垮了小梅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
她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泪水再次决堤。
是啊,妈妈不高兴!
她抗拒!
她甚至为此从昏迷中挣扎着醒来表达疑虑!
自己怎么能…怎么能不顾妈妈的意愿,替她签下这份可能把她推向未知深渊的契约?
小梅猛地收回手,紧紧抱住瑟瑟发抖的小兰,仿佛在妹妹身上汲取着对抗诱惑的最后一点力量。
她抬起泪眼,看向王研究员和周护士长,声音带着崩溃般的嘶哑:“我…我要等我妈…等我妈好一点…问问她…问问她行不行…”小梅的退缩让王研究员的眉头彻底拧紧了,他脸上职业化的温和淡去,露出一丝明显的不耐和失望。
时间就是数据,就是进度!
一个符合要求的耐药结核病例并不好找。
“小姑娘,你妈妈现在的情况,很难清晰表达意愿。
等她能完全自主做决定,可能需要好几天甚至更久!
这段时间,她的病情可能恶化,也可能错过我们这个项目入组的最佳窗口期!”
王研究员的语气加重,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而且,就算她清醒了,以她的认知水平,也未必能完全理解试验的意义和风险,最终还是要你来做决定!
你现在犹豫,耽误的是你妈妈的命!”
他的话语像重锤,一下下砸在小梅心上。
耽误妈妈的命!
这个罪名让她浑身发冷,巨大的负罪感再次席卷而来。
周护士长看着小梅痛苦挣扎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不忍。
她轻轻拉了一下王研究员的衣袖,低声道:“王研究员,孩子压力太大了,让她稍微缓一缓吧。
病人刚醒,也需要观察一下。”
王研究员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不满,对刘助理使了个眼色。
刘助理会意,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名片,递给小梅:“小妹妹,这是我们研究所的联系方式。
这份同意书和项目介绍我们留在这里,请你务必认真考虑清楚。
机会真的不等人,我们最迟明天下午就需要一个明确的答复,否则名额可能就给其他符合条件的病人了。”
她的语气带着最后的通牒意味。
说完,王研究员又看了一眼病床上昏睡的李秀英,眼神复杂,然后对周护士长点点头:“周姐,麻烦你多关照。
我们先去其他病房看看,希望这位家属能尽快想通。”
两人不再多言,转身离开了屏风隔间。
他们一走,隔间里的空气仿佛才重新开始流动,但那份沉重的压力却丝毫未减。
周护士长看着失魂落魄的小梅和一脸担忧的张福贵,叹了口气,压低声音说:“小梅,福贵兄弟,我知道你们难。
王研究员他们…也是带着任务来的,说话可能急了些,但…机会确实难得。
不过,签字是大事,尤其你妈妈似乎…不太愿意。
你们…再好好商量商量吧。”
她拍了拍小梅的肩膀,也走了出去。
隔间里只剩下姐妹俩、张福贵和昏迷的李秀英。
死一般的寂静再次降临。
地上那份文件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张无声的判决书。
张福贵重重地叹了口气,蹲下身,把散落的文件捡起来,笨拙地整理好。
他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字,一个也不认识,只觉得头大如斗。
“小梅…这事…叔也不懂…但…但秀英嫂子刚才那样…唉…”他欲言又止,脸上的皱纹更深了。
小梅抱着小兰,目光空洞地望着那份文件。
王研究员那句“耽误的是你妈妈的命”像魔咒一样在耳边回响。
小兰那句“妈妈不高兴”也像针一样扎在心头。
一边是生的渺茫希望和沉重的道德绑架,一边是母亲本能的抗拒和巨大的未知恐惧。
她被夹在中间,几乎要被撕成两半。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窗外的阳光渐渐西斜,将惨白的墙壁染上一层昏黄。
小梅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被抽干了,只剩下麻木的躯壳和脑子里疯狂打架的两个声音:签!
救妈妈!
不签!
妈妈不愿意!
就在这时,一个年轻的护士(不是周护士长)拿着药盘走了进来,准备给李秀英换药。
她动作麻利,换好药,习惯性地看了看床头的记录卡。
当她的目光扫过那份放在小柜子上的“知情同意书”时,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眼神里飞快地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那情绪里似乎有同情,有无奈,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隐忧?
小梅捕捉到了这丝转瞬即逝的眼神!
她的心猛地一沉!
年轻护士似乎想说什么,但张了张嘴,最终只是低声嘱咐了一句:“注意观察病人情况,有异常按铃。”
便匆匆离开了。
但那一个眼神,像一颗投入死水中的石子,在小梅早己混乱不堪的心湖里激起了巨大的涟漪!
那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她看到那份同意书会是那种表情?
难道…难道这个试验…真的有什么可怕的、她们不知道的内幕?
年轻护士那意味深长的一瞥,如同在浓重的迷雾中投下一道诡异的阴影,瞬间让小梅刚刚被王研究员话语动摇的心,再次被巨大的恐惧攫住!
那份被她视为救命稻草的同意书,此刻更像一个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潘多拉魔盒。
她猛地扑到小柜子前,再次抓起那份文件。
这一次,她不再试图去理解那些天书般的条款,而是死死盯着文件封面那几个大字——“XX医药研究所耐药性肺结核新药(代号TNK-472)III期临床试验知情同意书”。
她的目光落在那个冰冷的代号上,仿佛要把它看穿。
“福贵叔!”
小梅的声音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嘶哑和惊惶,“你…你刚才看到那个护士的眼神了吗?
她…她好像…好像很害怕这个同意书?
这个药…会不会有问题?”
张福贵被她吓了一跳,仔细回想了一下,黝黑的脸上也露出惊疑:“你这么一说…刚才那个小护士,好像是有点…怪怪的?
看那纸的眼神…像看到啥不吉利的东西…”两人的话让小兰更加害怕,紧紧抱住姐姐的腰:“姐…什么不吉利…妈妈会死吗?
我不要妈妈死…”小兰的哭喊像刀子一样扎在小梅心上。
她看着妹妹惊恐的小脸,又看看病床上昏睡中依旧眉头紧锁的母亲,再看看手中这份如同烫手山芋的文件,巨大的矛盾几乎要将她逼疯!
不签,母亲可能因无钱医治而亡;签了,万一这药有问题,或者像那个护士眼神暗示的那样有什么可怕的后果,那她岂不是亲手把母亲推向了另一个深渊?
母亲那抗拒的眼神,此刻在她脑海中无比清晰!
“不行…不行…我要问清楚!”
小梅像是抓住了什么,猛地站起来,“我去找周护士长!
我要问问她!
这个药…这个试验…到底有没有出过事!”
她想起周护士长之前的善意,觉得她或许会告诉自己真相。
她刚要冲出去,屏风外却传来了周护士长刻意压低、却带着焦急和一丝怒意的声音,似乎在和谁争执着:“…王研究员!
你这样逼一个孩子算什么?
她才多大?
她懂什么?
病人自己明显不愿意!
你们那个TNK-472项目,上个月在三院不是刚出过一例严重的肝损伤吗?
病人现在还在ICU!
这事虽然压下来了,但我们内部谁不知道?
你们现在急着找新病例填数据,也不能…”后面的话被刻意压得更低,听不清了。
但“TNK-472”、“严重的肝损伤”、“ICU”、“压下来”、“急着找新病例填数据”这几个词,如同惊雷般,无比清晰地穿透屏风,狠狠劈进了小梅的耳朵里!
轰——!
小梅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她手中的同意书“哗啦”一声再次散落在地,如同她刚刚被彻底粉碎的、关于“免费”和“希望”的幻想!
原来如此!
原来那个护士奇怪的眼神是因为这个!
原来母亲本能的抗拒可能是对的!
这个代号TNK-472的新药,竟然真的有问题!
而且出过大事!
他们…他们竟然是想让妈妈去当填数据的“小白鼠”!
那所谓的“免费治疗”,根本就是裹着糖衣的毒药!
而那“五十块钱补贴”,更像是买命钱!
无边的恐惧和滔天的愤怒瞬间淹没了小梅!
她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后怕和极致的愤怒!
她差一点…差一点就亲手把妈妈推进了火坑!
张福贵也听到了只言片语,脸色瞬间变得铁青,拳头捏得咯咯作响:“这帮天杀的!
拿人命做实验?!”
就在这时,屏风被掀开,周护士长脸色极其难看地走了进来,眼神里充满了愧疚和不安。
她显然没想到小梅她们就在屏风内,听到了刚才的话。
看到地上散落的文件和姐妹俩惨白如纸、充满惊恐和愤怒的脸,她什么都明白了。
“小梅…我…”周护士长张了张嘴,想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
“周阿姨!”
小梅的声音尖锐得变了调,带着哭腔和无法抑制的愤怒,“那个药…那个TNK…害过人!
对不对?
你们…你们都知道!
对不对?!”
她指着地上的文件,像指着沾血的凶器。
周护士长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眼中满是无奈和深深的歉意:“小梅…对不起…我…我没想到你们听到了。
有些事情…很复杂…研究所那边…所以这是真的?!”
小梅的眼泪汹涌而出,是愤怒,是绝望,更是被欺骗和愚弄的屈辱!
“你们…你们想让我妈去送死?!
就为了那点钱?!”
她几乎要歇斯底里。
“不!
不是这样!”
周护士长连忙解释,语气急切,“新药研发都有风险…那是个例…但…但风险确实存在!
我之前提醒过你们未知性!
只是…研究所那边为了项目进度…有时候会…会选择性强调受益…”她的解释苍白无力。
“骗子!
都是骗子!”
小梅崩溃地大喊,巨大的失望和愤怒让她失去了理智。
她猛地蹲下身,抓起地上散落的知情同意书,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撕扯!
纸张被撕裂的声音刺耳而绝望!
“我们不签!
死也不签!
你们走!
走啊!”
脆弱的纸张在她手中变成纷飞的碎片,如同她心中刚刚被无情撕碎的、最后一点关于“免费治疗”的幻梦。
撕碎的纸片如同绝望的雪花般飘落。
小梅的愤怒爆发揭穿了试药项目的致命风险,也彻底堵死了这条看似光明的“捷径”。
母亲李秀英在争吵声中再次痛苦蹙眉,氧气面罩下的呼吸变得急促而不稳。
周护士长满脸愧疚与无奈,无言以对。
张福贵怒目圆睁,却也束手无策。
更致命的危机接踵而至——一个护士拿着单据急匆匆走进来,语气冰冷:“李秀英家属!
你们欠费太多了!
刚才开的止血药和明天的抗结核药都领不出来!
医生说了,如果今天晚上八点前补不上押金缺口,只能停掉非抢救性用药!
你们抓紧时间!”
停药!
没有药,刚刚从窒息中抢回一条命的母亲,将再次被推入咯血和衰竭的深渊!
而这一次,连那带着剧毒的“免费”选项也被她自己亲手撕碎了!
小梅看着地上狼藉的纸屑,听着护士冰冷的最后通牒,再看向病床上因缺氧而脸色又开始泛青的母亲… 绝望,从未如此彻底,如此冰冷!
钱!
还是钱!
这一次,连饮鸩止渴的机会都没有了!
张福贵双目赤红,猛地一拳砸在冰冷的墙壁上:“我去抢银行!”
这绝望的怒吼,是走投无路的悲鸣。
小梅抱着再次被吓哭的小兰,瘫坐在纸屑与绝望之中。
停药的倒计时滴答作响,撕碎的契约堵死了邪路,生路又在何方?
难道真的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在断药中走向死亡?
这冰冷医院的白墙,是否终将成为她们母女无法逃脱的坟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