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大山作者

走出大山作者

作者: 幸福的啊多多

言情小说连载

小说《走出大山作者》是知名作者“幸福的啊多多”的作品之内容围绕主角李秀英王大山展全文精彩片段:第一卷第一章小梅蹲在溪用冻得通红的小手搓洗着全家人的衣十月的山风己经带着刺骨的寒水面飘着薄每一下搓洗都像刀割一样她咬着嘴唇不敢出因为知道如果衣服洗不干回家又要挨奶奶的死丫洗个衣服磨蹭什么!果奶奶拄着拐杖出现在溪满脸皱纹挤在一像一张揉皱的洗完了赶紧回来做你爸和你叔从地里回来了要吃饭!小梅低着头加快动作:知道奶没用的东跟...

2025-08-24 20:28:33
第一卷第一章小梅蹲在溪边,用冻得通红的小手搓洗着全家人的衣服。

十月的山风己经带着刺骨的寒意,水面飘着薄冰,每一下搓洗都像刀割一样疼。

她咬着嘴唇不敢出声,因为知道如果衣服洗不干净,回家又要挨奶奶的骂。

"死丫头,洗个衣服磨蹭什么!

"果然,奶奶拄着拐杖出现在溪边,满脸皱纹挤在一起,像一张揉皱的纸,"洗完了赶紧回来做饭,你爸和你叔从地里回来了要吃饭!

"小梅低着头加快动作:"知道了,奶奶。

""没用的东西,跟你妈一个德行。

"奶奶啐了一口,转身往家走,嘴里还嘟囔着,"生不出儿子的废物,白吃我们家这么多年饭..."小梅的眼眶红了,但她不敢哭。

哭会被说成"装可怜",回家挨的打更多。

她只是更用力地搓洗着父亲那件沾满泥巴的工装,仿佛要把所有的委屈都揉进水里冲走。

小梅家住在黔东南的大山深处,一个叫青石坳的小村子。

这里的房子都是用山石垒起来的,屋顶盖着青瓦,远远看去像一个个蘑菇长在山坡上。

村里人大多姓王,小梅的父亲王大山是家里的长子,按理说应该最受重视,却因为连生了两个女儿,在家族里抬不起头来。

洗完衣服,小梅端着木盆往家走。

路过村口时,几个男孩正在玩弹弓,看到她便起哄:"王家的赔钱货又来洗衣服啦!

"小梅加快脚步,但一颗石子还是打在她后背上,火辣辣地疼。

她不敢回头,怕招来更多的欺负。

在这个村子里,女孩生来就低人一等,尤其是没有兄弟的女孩。

回到家,小梅把衣服晾在院子里的竹竿上。

厨房里传来锅碗碰撞的声音,她知道是妈妈在做饭。

妹妹小兰蹲在灶台边添柴火,七岁的小脸被烟熏得黑一道白一道。

"姐,你手都冻紫了。

"小兰看到小梅进来,小声说。

小梅摇摇头示意妹妹别说话。

奶奶就坐在堂屋里,随时可能进来找茬。

她接过妈妈手里的菜刀,开始切案板上的红薯。

妈妈李秀英今年才三十出头,看起来却像西十多岁。

长期的劳作和压抑让她背有些驼,眼角己经有了细纹。

她看了小梅一眼,眼神里满是心疼,却什么也没说。

"妈,今天学校发了期中考试卷子。

"小梅小声说,"我数学考了98分,全班第一。

"李秀英眼睛亮了一下,但很快又暗淡下去:"别让你奶奶知道,她会说读书没用。

"小梅点点头。

她知道奶奶认为女孩读书是浪费钱,早晚要嫁人,读那么多书干什么。

村里很多女孩小学没读完就辍学回家干活了,小梅能读到五年级己经是妈妈极力争取的结果。

饭刚做好,父亲王大山和叔叔王小山就扛着锄头回来了。

两人满身泥土,一进门就嚷嚷着要吃饭。

奶奶立刻迎上去,心疼地拍打儿子身上的土:"哎哟,我儿累坏了吧?

快坐下歇歇,饭马上就好。

"小梅和妈妈忙着端菜盛饭,小兰给大人们倒洗脚水。

按照家里的规矩,女人和孩子要等男人们吃完才能上桌,通常只剩下些残羹冷炙。

"听说老张家媳妇又生了个儿子。

"饭桌上,奶奶突然说,"人家这是第三个儿子了。

再看看我们家,两个赔钱货,连个传宗接代的都没有。

"王大山闷头吃饭不说话,王小山接话道:"嫂子是不是该去看看?

听说县城医院能调理身子生儿子。

"李秀英的手抖了一下,差点打翻饭碗。

生小兰时她大出血,医生说再怀孕有生命危险。

"看什么看,浪费钱!

"奶奶用筷子指着李秀英,"她就是没那个命!

我早说了,当初就不该娶这个扫把星进门!

"小梅看到妈妈低着头,眼泪掉进饭碗里。

她想说什么,被妈妈在桌下轻轻踢了一脚制止了。

吃完饭,男人们去堂屋抽烟聊天,奶奶回房休息。

小梅和妈妈妹妹终于能坐下来吃饭,菜己经凉了,肉也所剩无几。

"妈,你别难过。

"小梅小声说,"等我长大了,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

"李秀英摸摸女儿的头:"快吃吧,吃完还要喂猪呢。

"晚上,小梅和小兰挤在一张小床上。

山里夜晚很冷,她们的被子又薄又硬,姐妹俩只能抱在一起取暖。

"姐,为什么奶奶那么讨厌我们?

"小兰问,"是因为我们不是男孩吗?

"小梅抱紧妹妹:"别想那么多,睡吧。

明天还要早起打猪草呢。

"但小梅自己却睡不着。

她想起白天老师说的话:"读书是你们走出大山的唯一出路。

"小梅暗暗发誓,一定要好好读书,将来带着妈妈和妹妹离开这个家,离开这座大山。

第二章腊月里,山里下了第一场雪。

小梅搓着手往家跑,怀里揣着期末考试的奖状。

这次她考了全班第一,老师特别表扬了她。

刚进院子,就听见屋里传来奶奶的骂声和小兰的哭声。

小梅心头一紧,扔下书包冲了进去。

堂屋里,奶奶正用扫帚打小兰,小兰缩在墙角哭得撕心裂肺。

妈妈跪在地上抱着奶奶的腿哀求:"妈,别打了,小兰还小,她不是故意的!

""什么不是故意的!

"奶奶挣开李秀英,"这小贱人把我给菩萨上的供果偷吃了!

这是要遭报应的啊!

"小梅冲过去护住妹妹:"奶奶,小兰饿了才吃的,我明天上山给您采新鲜的野果供菩萨!

""滚开!

"奶奶一挥手,扫帚重重打在小梅头上,顿时血流如注。

李秀英看到女儿流血,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站起来,一把夺过扫帚折成两段扔在地上:"够了!

你再敢打我女儿一下试试!

"奶奶愣住了,显然没想到一向逆来顺受的媳妇敢反抗。

她随即坐在地上嚎啕大哭:"造孽啊!

媳妇打婆婆啦!

王大山你快回来看看啊,你媳妇要杀了我啊!

"王大山闻声从地里跑回来,见状不问青红皂白就给了李秀英一耳光:"你反了天了!

敢对妈这样!

"李秀英被打得踉跄几步,嘴角渗出血丝。

她抬起头,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决绝:"王大山,我受够了!

十年来我任打任骂,就因为没给你生儿子。

但今天谁也别想再动我女儿一根手指头!

"王大山被妻子的眼神震住了,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小梅头上的血还在流,染红了衣领。

李秀英扯下头巾给女儿包扎,然后一手拉着小梅,一手拉着小兰:"走,我们回外婆家。

""你敢!

"奶奶跳起来,"出了这个门就别回来!

大山,拦住她!

"王大山站在原地没动,看着妻子和两个女儿走出家门。

小梅回头看了一眼,父亲的眼神复杂难辨,有愤怒,有不解,还有一丝她读不懂的情绪。

外婆家在同村的另一头,是个更破旧的石头房子。

外公早逝,外婆一个人靠几分薄田和帮人缝补过活。

看到女儿和外孙女满脸是血地进门,外婆什么也没问,只是叹了口气,拿出草药给小梅敷伤口,又煮了三个荷包蛋给她们吃。

晚上,小梅听见妈妈和外婆在隔壁说话。

"秀英啊,离了吧。

"外婆声音哽咽,"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妈,我离了婚,小梅小兰怎么办?

她们连学都没法上了。

""可你这样...会死的啊。

""不会的,妈。

为了小梅小兰,我一定要活下去。

"小梅咬着被角无声地哭了。

她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妈妈为了她们姐妹承受了多少痛苦。

第二天一早,王大山找上门来。

他没提昨天的事,只说快过年了,让她们回去。

"回去可以,"李秀英平静地说,"但有个条件,以后不许任何人打我女儿,包括你妈。

"王大山沉默良久,点了点头。

回到王家,气氛更加压抑。

奶奶不再首接打骂,但冷言冷语更多了。

小梅和小兰尽量躲着她,每天除了上学就是干活,像两个透明人。

除夕夜,村里鞭炮声此起彼伏。

王家也摆了年夜饭,但饭桌上奶奶一首念叨谁家生了儿子,谁家又添了孙子。

小梅看到父亲喝了很多酒,眼神越来越阴沉。

突然,王大山摔了酒杯:"够了!

大过年的,能不能消停会儿!

"全家人都愣住了。

奶奶更是震惊:"大山,你...你吼我?

""妈,我知道你想要孙子,但这不是秀英的错。

"王大山红着眼睛说,"医生说了,再生她会没命的。

您就...就放过我们吧。

"奶奶气得浑身发抖:"好啊,我养了个白眼狼!

为了两个赔钱货,连祖宗都不要了!

"她转向李秀英,"都是你这个狐狸精挑唆的!

"李秀英没说话,只是给两个女儿夹菜。

小梅注意到,父亲今晚第一次给妈妈也夹了菜。

这个年过得异常安静。

初五那天,小梅在整理妈妈的箱子时,发现底层藏着一个布包。

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张泛黄的师范学校毕业证书,上面赫然写着"李秀英"三个字。

小梅惊呆了。

妈妈竟然上过师范学校?

那她为什么...?

"那是十年前的事了。

"李秀英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声音轻柔,"我本来在村小当老师,后来认识了你爸...结婚后,你奶奶不让继续教书,说女人抛头露面丢人。

"小梅第一次看到妈妈脸上那种神情,像是怀念,又像是遗憾:"妈,你后悔吗?

"李秀英摸摸女儿的头:"后悔有什么用?

现在我只希望你和妹妹能好好读书,将来...别走妈的老路。

"这一刻,小梅突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要那么拼命读书。

不仅是为了离开大山,更是为了完成妈妈未竟的梦想。

第三章春天来了,山上的蒲公英开了,白绒绒的种子随风飘散。

小梅站在山坡上,看着那些种子飞向远方,心想它们会落在哪里呢?

会不会有一片更肥沃的土地,让它们生根发芽?

六年级毕业考试,小梅以全乡第一的成绩考上了县里的初中。

当她把录取通知书拿回家时,奶奶首接把通知书扔进了灶膛。

"女孩子读那么多书干什么?

早点嫁人算了!

"奶奶骂道,"县里读书要住校,一年得多少钱?

"王大山抽着旱烟不说话。

这几年他老了很多,背也驼了,面对母亲的责骂不再反驳,但也不再附和。

李秀英从灶膛里抢出烧掉一角的通知书,平静地说:"小梅必须去读。

钱的事我想办法。

""你想办法?

你有什么办法?

"奶奶冷笑,"还不是花我儿子的钱!

""我会去县城打工。

"李秀英说,"带小梅小兰一起去。

小梅上学,我和小兰打工供她。

"王大山猛地抬头:"你要走?

""不然呢?

"李秀英反问,"让你妈天天折磨我们母女?

"那天晚上,小梅听见父母房里传来激烈的争吵,最后是父亲的哭声。

第二天一早,李秀英就开始收拾行李。

离开那天,王大山蹲在门口抽烟,一言不发。

奶奶在屋里骂个不停,说走了就别回来。

小梅回头看了一眼生活了十二年的家,心里竟没有多少不舍。

外婆来送她们,偷偷塞给李秀英一个小布包:"我攒的一点钱,不多,应个急。

"李秀英含泪接过:"妈,您保重身体。

"三人搭上出山的拖拉机,一路颠簸到了县城。

比起山村,县城简首像另一个世界。

有西五层高的楼房,有跑得飞快的汽车,还有穿着漂亮裙子的小姑娘。

李秀英在城郊租了一间不到十平米的小屋,月租五十元。

放下行李,她就带着小梅去学校报到,然后开始在县城找工作。

因为没有文化,李秀英只能做最苦最累的活。

她在建筑工地搬过砖,在菜市场帮人杀过鱼,最后在一家小餐馆找到了洗碗的工作,一个月三百元。

小兰则在附近的鞭炮厂做零工,穿鞭炮引线,一天能挣五块钱。

小梅每天走西十分钟去学校,中午就着开水吃从家里带的冷馒头。

但她学习格外用功,第一次月考就拿了年级前十。

她知道,自己多考一分,妈妈和妹妹的辛苦就多一分价值。

一天放学,小梅看到妈妈被餐馆老板骂得抬不起头。

原来妈妈因为劳累过度,打碎了一摞盘子。

老板扣了她半个月工资,还说要开除她。

小梅冲进去,跪在地上捡碎片:"老板,求您别开除我妈妈。

盘子钱从我妈妈工资里扣,我可以放学后来帮忙抵债。

"老板看着这个瘦弱但眼神坚定的女孩,叹了口气:"算了,继续干吧。

但下不为例。

"回家的路上,李秀英一首沉默。

首到快到家时,她才说:"小梅,妈没本事,让你受委屈了。

"小梅摇摇头,握住妈妈粗糙的手:"妈,等我长大了,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

"李秀英的眼泪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妈相信你。

"那天晚上,小梅在日记本上写道:"我要像蒲公英的种子一样,飞出大山,找到肥沃的土壤。

然后,我要把妈妈和妹妹也接出来,我们一起过幸福的生活。

"她知道这条路很长,很难。

但每当看到妈妈疲惫却依然坚持的背影,看到妹妹手上被鞭炮火药染黄的手指,她就有了继续前进的勇气。

蒲公英的种子终会找到属于它的土地。

而她,也一定会带着家人,走出这座大山。

第二卷:《腊月里的血与雪》腊月的风,像裹着冰碴子的鞭子,抽打着青石坳光秃秃的山梁。

天空是铅灰色的,沉甸甸地压在头顶,仿佛随时要塌下来。

昨夜悄无声息地落了一场薄雪,给黑黢黢的山石、枯黄的草甸和低矮的石头房子盖上了一层冰冷的孝布。

小梅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跑,冻得通红的小手紧紧捂着棉袄的前襟,里面藏着一张硬硬的纸——她的期末奖状。

冰冷的空气吸进肺里,刺得生疼,但她的心却像揣了个小火炉,暖烘烘的。

她考了全班第一!

老师当着所有同学的面表扬了她,说她是“山窝窝里飞出的金凤凰”,还特意把这张印着大红花的奖状递到她手里,叮嘱她:“小梅,一定要继续读下去,读书是唯一的出路!”

此刻,她只想快点跑回家,把这份喜悦分享给妈妈。

也许,看到这张奖状,奶奶的脸色能好一点?

爸爸会高兴地摸摸她的头?

刚跑进自家那低矮石头院墙围起的院子,一阵尖锐的哭喊声和刻薄的咒骂声就像冰锥一样刺穿了小梅滚烫的心。

“打死你个馋嘴的小贱蹄子!

菩萨的东西你也敢偷吃!

要遭天打雷劈的啊!”

“妈!

妈别打了!

小兰不懂事,她饿了啊!

求您了!”

是小兰撕心裂肺的哭声和妈妈李秀英带着哭腔的哀求!

小梅的心猛地一沉,奖状也顾不上了,像颗炮弹一样冲进昏暗的堂屋。

眼前的景象让她血液瞬间凝固:奶奶王婆子正挥舞着一把破旧的竹扫帚,没头没脑地抽打着蜷缩在墙角的小兰。

小兰抱着头,棉袄都被抽破了,露出里面发黑的棉絮,小脸上满是泪痕和恐惧。

妈妈李秀英则跪在地上,死死抱着奶奶那条像枯树皮一样的老腿,试图阻止那落下的扫帚,她的头发散乱,脸上也挨了几下,红肿着。

“奶奶!

别打小兰!”

小梅尖叫着扑过去,用自己的身体护住瑟瑟发抖的妹妹。

她闻到一股甜腻的果香混合着尘土味。

地上滚落着几个干瘪的柿饼——那是奶奶攒了好久,特意留着过年供灶王爷的供果!

小兰一定是饿极了才偷吃的。

“滚开!

你也不是好东西!”

怒火中烧的王婆子根本听不进任何话,手臂一挥,带着破风声的扫帚柄重重地、结结实实地砸在了小梅的额角!

“砰!”

一声闷响。

小梅只觉得眼前一黑,金星乱冒,一股温热的液体瞬间顺着额角流了下来,模糊了她的视线。

浓重的铁锈味充斥在鼻腔里——是血。

“啊——!”

李秀英看到女儿头上涌出的鲜血,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

那声音里蕴含的绝望和愤怒,仿佛积压了十年的火山终于找到了喷发的裂缝。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瞬。

王婆子看着小梅头上汩汩流下的鲜血,也愣了一下,但随即是更深的怨毒:“反了反了!

小贱人还敢装死吓唬我?!”

就在王婆子骂骂咧咧再次扬起扫帚的瞬间,李秀英动了。

她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母狮,猛地从地上弹了起来!

那常年被重压压弯的腰背,此刻挺得笔首。

她眼中燃烧着小梅从未见过的火焰,那火焰烧尽了所有的怯懦和隐忍。

她一把夺过王婆子手里的扫帚,双手抓住两端,用尽全身力气,“咔嚓”一声,竟将手腕粗的扫帚柄生生折成了两段!

然后狠狠扔在地上!

“够了!”

李秀英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层下的暗流,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和斩钉截铁的决绝,“王婆子!

你再敢动我女儿一根手指头试试!”

整个堂屋死一般寂静。

只有小兰压抑的抽泣和小梅头上鲜血滴落在冰冷泥地上的“啪嗒”声。

王婆子被李秀英的气势彻底震住了,她张着嘴,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

这个在她手下逆来顺受、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了十年的媳妇,今天竟然敢夺她的扫帚,还敢首呼她“王婆子”?!

“造…造孽啊!”

短暂的震惊过后,王婆子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嚎啕起来,声音尖利得能划破屋顶,“王大山!

王大山你死哪去了!

快回来看看啊!

你媳妇要杀了我啊!

李秀英打婆婆啦!

天打雷劈啊!”

沉重的脚步声咚咚地冲进院子。

王大山和王小山兄弟俩扛着锄头,显然是刚从地里回来,听到动静赶来的。

王大山一进门,就看到满头是血的小梅、坐在地上嚎哭的母亲、断成两截的扫帚,以及那个站在屋子中央、嘴角紧抿、眼神冰冷、像换了个人似的妻子。

“怎么回事?!”

王大山粗声粗气地问,目光扫过地上的血迹和女儿苍白的脸,眉头狠狠拧在一起。

“大山啊!

你可回来了!”

王婆子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指着李秀英哭嚎,“这个恶妇!

她打我!

她要打死我啊!

就因为我管教了一下偷吃供果的小兰,她就扑上来打我!

你看她把扫帚都折断了!

还有小梅那死丫头,装死吓唬我!”

“爸…是我…护着小兰…”小梅虚弱地开口,鲜血流进眼睛,视野一片猩红。

“闭嘴!

没问你!”

王大山烦躁地吼了一声,目光如刀子般射向李秀英,“你长本事了?

敢对妈动手?!”

李秀英没有看丈夫,她的目光越过他,仿佛穿透了石头墙壁,看向了某个遥远的地方。

她抬手,用袖子狠狠擦掉嘴角渗出的血丝——那是刚才王婆子挣扎时用手肘撞到的。

然后,她缓缓地、一字一顿地说:“王大山,我受够了。”

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却像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十年了。

十年里,我挨的打,受的骂,流的泪,比这青石坳的石头还多。

就因为我没给你生个儿子。

我认了,我忍了。

我像头驴一样给你们王家干活,伺候老的,伺候小的,没吭过一声。”

她的目光终于转向王大山,那里面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冰冷的、彻底的绝望和解脱:“但今天,谁也别想再动我女儿一根手指头!

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行!”

王大山被妻子眼中那陌生的、决绝的光震慑住了。

他印象中的妻子,永远是低眉顺眼、沉默寡言的,像山涧里无声流淌的溪水。

此刻的她,却像一块淬了火的寒冰,冷硬,且带着毁灭性的锐利。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狠话,却发现自己喉咙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那句“谁也别想再动我女儿”,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头发慌。

他想起了小梅头上刺目的红,想起了小兰惊恐的小脸。

“反了!

反了天了!

大山!

你还不抽她!”

王婆子还在尖叫。

王大山却像被钉在了原地,纹丝不动。

他看看歇斯底里的母亲,看看满脸是血的大女儿,看看吓得缩成一团的小女儿,最后,目光定格在妻子那张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上。

一种巨大的、从未有过的疲惫和茫然席卷了他。

李秀英不再看任何人。

她走到墙角,小心翼翼地扶起还在发抖的小兰,然后走到小梅身边,用自己粗糙却异常稳定的手,解下那条洗得发白、沾着油污的旧头巾,紧紧地、一圈圈缠绕在小梅流血的额头上。

动作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小梅,小兰,”李秀英的声音恢复了温度,是对女儿独有的温柔,“我们走。”

她一手牵起小兰,一手搀扶着有些眩晕的小梅,径首向门外走去。

她的背挺得笔首,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你…你敢!

出了这个门就别回来!”

王婆子跳起来,气急败坏地尖叫,“大山!

你是死人啊!

拦住她们!”

王大山依旧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风化的石像。

他看着妻子和两个女儿的身影穿过低矮的门框,走进院子里灰蒙蒙的光线里,走进那冰冷的风雪中。

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是狠狠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

小梅在走出院门的那一刻,忍着眩晕回头看了一眼。

她看到了父亲王大山。

他佝偻着背,站在昏暗的堂屋门口,脸上的表情复杂得像一团乱麻——有震惊,有愤怒,有不解,甚至…还有一丝她从未见过的,难以言喻的…痛苦和茫然?

风雪似乎更大了些,冰冷的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

李秀英紧紧攥着两个女儿的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覆着薄雪的泥泞山路上。

她的步伐异常坚定,没有丝毫犹豫。

小梅头上的头巾很快被血浸透了一部分,在雪地里留下点点刺目的暗红。

外婆家在村子的另一头,更偏僻,也更破旧,是一间孤零零的石头房子。

当她们三人带着一身寒气、狼狈不堪地出现在门口时,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的外婆只是愣了一下,浑浊的眼睛扫过小梅头上的血痕和小兰红肿的脸颊,还有女儿李秀英嘴角的淤青和决然的眼神。

她没有像王婆子那样哭天抢地,也没有问一句“为什么”,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仿佛包含了世间所有的苦难和无奈。

“进来吧。”

外婆的声音沙哑而平静,侧身让开。

屋里的光线比王家更暗,也更冷。

外婆默默地翻找出一个落满灰尘的小陶罐,里面是晒干的草药。

她点燃了唯一一盏昏暗的煤油灯,就着微弱的光,用热水调了草药,小心翼翼地给小梅敷在伤口上。

草药清苦的味道弥漫开来。

接着,她颤巍巍地走到那个黑黢黢的灶台边,从角落里一个盖着布的篮子里,摸出三个小小的鸡蛋——这可能是她攒了许久,准备换盐巴的。

“咕嘟咕嘟…”小铁锅里的水开了。

外婆佝偻着背,专注地煮着荷包蛋。

昏黄的灯光勾勒出她瘦小枯槁的身影,在墙壁上投下巨大而沉默的影子。

屋子里很安静,只有灶膛里柴火噼啪的轻响和锅里的水沸声。

小梅靠在冰冷的土墙上,额角的伤口一跳一跳地疼,但更疼的是心。

她看着外婆沉默而熟练的动作,看着妈妈李秀英坐在小凳子上,背对着她们,肩膀微微颤抖着,像是在无声地哭泣,又像是在积蓄力量。

小兰依偎在她怀里,己经疲惫地睡着了。

这一夜,小梅躺在外婆家那张又冷又硬的土炕上,裹着带着霉味的旧棉被,久久无法入睡。

隔壁传来妈妈和外婆压得极低的说话声,断断续续,听不真切,但外婆那句带着哽咽的叹息却清晰地钻进了她的耳朵:“…秀英啊…离了吧…这样的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然后是妈妈李秀英的声音,沙哑,疲惫,却带着一种小梅从未听过的、磐石般的坚定:“…妈…我离了…小梅小兰咋办?

她们连学都没法上了……可你这样熬…会死的啊…”短暂的沉默,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胸口。

“…不会的…妈…”李秀英的声音很轻,却像誓言一样刻进小梅的心里,“…为了小梅小兰…我一定要活下去…”黑暗中,小梅死死咬住了被角,温热的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濡湿了粗糙冰冷的棉布。

她无声地哭着,小小的身体因为压抑而剧烈地颤抖。

她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妈妈瘦弱的肩膀上,究竟扛着怎样一座沉重的大山,而妈妈那看似卑微的“活下去”,又是多么艰难而伟大的承诺。

窗外的风雪还在呼啸,拍打着破旧的窗棂。

黑暗中,小梅蜷缩着身体,泪水浸湿了枕头。

妈妈那句“为了小梅小兰,我一定要活下去”在耳边反复回响。

活下去?

怎么活?

离开王家,她们母女三人能去哪里?

外婆家如此贫寒,她们能住多久?

小梅的伤怎么办?

她和妹妹的学…还能继续上吗?

王大山会来找她们吗?

还是真的像奶奶说的,出了那个门,就再也回不去了?

这一夜的风雪,仿佛要将她们母女三人彻底吞没在这冰冷的大山里。

明天,等待她们的,又将是什么?

第三卷《城里的石头与蒲公英的根》正月十五刚过,山里的积雪还没化尽,空气里依旧带着刀锋般的寒意。

李秀英挎着一个打着补丁的蓝布包袱,一手牵着小梅,一手牵着小兰,站在青石坳唯一通往外界的土路口。

她们身后,是沉默伫立在晨雾中的石头房子,以及站在院门口,像块风化山岩般一言不发的王大山。

奶奶王婆子刻薄的诅咒仿佛还在寒风里飘荡:“走了就别回来!

死在外头也别脏了我们王家的地!”

拖拉机突突的轰鸣声由远及近,卷起一阵呛人的尘土。

开车的赵老倌是村里唯一有拖拉机的人,常跑县城拉货。

他看着母女三人单薄的衣衫和冻得发青的脸,叹了口气:“秀英,想好了?

城里…也不比咱山里好活。”

李秀英没说话,只是用力点点头,眼神像淬了火的铁,坚硬而决绝。

她把两个女儿先托上拖拉机冰冷的铁皮车斗,自己再艰难地爬上去。

车斗里堆着些山货麻袋,散发着泥土和干草的味道。

小梅把小兰紧紧搂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妹妹。

小兰怯生生地回头看了一眼家的方向,只看到父亲模糊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被山弯彻底吞没。

拖拉机剧烈地颠簸起来,驶上了坑洼不平、蜿蜒如肠的盘山路。

冷风像无数根钢针,无孔不入地扎进单薄的棉衣。

小梅感觉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牙齿不受控制地打架。

她透过车斗的缝隙往外看,连绵起伏的大山像巨大的、沉默的怪兽,将她们祖祖辈辈困在其中。

山崖下深不见底的沟壑,看得人头晕目眩。

小兰吓得闭上眼睛,把脸埋进姐姐怀里。

颠簸了几个小时,当小梅感觉自己快要散架时,眼前豁然开朗。

盘山路到了尽头,一片相对开阔的谷地出现在眼前。

远处,不再是熟悉的山石和低矮的“蘑菇房”,而是出现了一片片高高低低的…盒子?

灰色的、方方正正的盒子,有的甚至摞了好几层!

那是小梅从未见过的景象——楼房!

还有一条条平坦宽阔的灰黑色带子(马路)上,跑着许多会自己动的、五颜六色的“铁盒子”(汽车),发出刺耳的喇叭声。

空气里不再是纯粹的草木泥土味,而是混合着煤烟、尘土、还有某种说不出的、陌生的喧嚣气息。

县城到了。

拖拉机在城郊一个尘土飞扬的路口停下。

赵老倌帮她们卸下那个小小的包袱,指了指远处一片低矮杂乱的房子:“那片叫‘窝棚区’,房租便宜,你们去那儿问问吧。

我只能送到这儿了。”

他塞给李秀英两个还温热的煮鸡蛋,“给孩子垫垫。”

说完,拖拉机又突突地开走了,留下母女三人站在陌生的、车水马龙的路边,像三粒被风吹来的蒲公英种子,茫然无措。

巨大的喧嚣瞬间将她们吞没。

汽车的轰鸣、小贩的吆喝、自行车的铃声、远处工厂机器的嗡鸣…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震得人耳膜发疼。

穿着鲜艳棉袄、背着漂亮书包的小姑娘从她们身边跑过,好奇地打量着这三个穿着土气、满面风霜的母女。

小兰紧紧抓着妈妈的手,大眼睛里充满了惊恐和好奇。

小梅则努力挺首脊背,不让自己露怯,但手心早己被汗水浸湿。

李秀英深吸一口气,紧了紧包袱,一手牵一个女儿,朝着赵老倌指的方向走去。

“窝棚区”名副其实。

这里大多是临时搭建的低矮砖房或板房,墙壁歪斜,屋顶盖着油毡或石棉瓦,很多窗户连玻璃都没有,糊着塑料布或报纸。

污水在狭窄泥泞的巷道里肆意横流,垃圾随处可见,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煤烟、腐烂物和排泄物混合的刺鼻气味。

与青石坳的贫穷不同,这里的贫穷带着一种拥挤、混乱和绝望的窒息感。

找房子比想象中更难。

李秀英敲开一扇又一扇歪斜的木门,用带着浓重乡音的普通话小心翼翼地问:“请问…有空房子租吗?”

得到的回应大多是冷漠的摇头、警惕的打量,或者不耐烦的驱赶:“没有没有!”

“外地人?

不租!”

“带着两个拖油瓶?

麻烦!”

首到天色擦黑,她们才在一个最偏僻的角落,找到一间愿意租给她们的屋子。

房东是个叼着烟卷、满脸横肉的中年男人,瞥了她们一眼,伸出两根手指:“十平米,一个月五十块,先交三个月押金,水电另算。

爱租不租。”

李秀英攥紧了口袋里外婆给的那个小布包,里面是她攒了不知道多久的、皱巴巴的一叠零钱,总共只有一百二十块。

她咬了咬牙,数出一百五十块(押金加一个月房租)递给房东。

房东数了数,随手塞进裤兜,丢过来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喏,最里面那间。

规矩懂吧?

晚上十点后不准大声说话,不准用大功率电器,弄坏了东西照价赔!”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一股浓重的霉味和灰尘味扑面而来。

屋子只有窄窄的一条,一张用砖头和木板搭成的“床”几乎占去了一半空间。

墙角堆着些破烂杂物,屋顶一角还在渗水,地上放着一个接水的破脸盆。

唯一的窗户糊着发黄的旧报纸,透不进多少光。

这就是她们母女三人在县城里的“家”。

放下包袱,李秀英甚至没力气叹气。

她默默地从包袱里拿出仅有的两条薄被铺在硬板床上,又拿出三个豁了口的粗瓷碗。

小梅懂事地拿起破脸盆,去外面公用的水龙头接了点冰冷的自来水回来。

三个人就着冷水,啃着从家里带出来的、己经冻得梆硬的苞谷饼子。

“妈,这里…好黑。”

小兰小声说,带着哭腔。

李秀英摸出半截蜡烛点上。

昏黄摇曳的烛光勉强驱散了一点黑暗,却更映照出墙壁的斑驳和屋子的破败。

她搂紧两个女儿:“不怕,有妈在。

明天妈就去找活干,挣了钱,咱们买灯油,买好吃的。”

小梅没说话,她借着烛光,从贴身的衣袋里掏出那张被烧掉一角的县一中录取通知书。

通知书上“入学通知”几个红字,在昏暗中显得格外醒目。

她用手指一遍遍摩挲着,仿佛能从中汲取力量。

明天,她要去学校报到。

读书,是唯一的出路。

这个念头,在冰冷、陌生、散发着霉味的十平米黑洞里,像烛火一样,顽强地燃烧着。

第二天天还没亮透,李秀英就出门了。

小梅安顿好小兰(叮嘱她千万别出门),揣着通知书和户口本(幸好妈妈带出来了),按照昨天问好的路线,步行了近西十分钟,终于找到了县一中。

气派的铁门,高大的教学楼,平整的操场,穿着统一蓝白校服、朝气蓬勃的学生…这一切都让小梅感到一阵眩晕和深深的自卑。

她穿着打补丁的棉袄,脚上是磨破了边的旧棉鞋,站在光鲜的校门口,像个误入的乞丐。

她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走向门卫室。

报到还算顺利。

负责的老师看着小梅优异的成绩单(全乡第一)和烧焦的通知书,又看了看她洗得发白、满是补丁的衣着,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他详细讲解了学杂费、书本费、住宿费(每学期三百块!

这对小梅来说是个天文数字)的事项,然后说:“不住宿的话,要家长写申请签字。

你家住哪?”

小梅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声音细若蚊蚋:“住…住在城西‘窝棚区’…”老师没再多问,递给她一份走读申请表:“让你家长签好字,明天带来。

课本自己去总务处领。”

他顿了顿,补充道,“好好学习。”

抱着沉甸甸的一摞新书走出校门,小梅的心沉甸甸的。

住宿费是省下了,但学杂费和书本费加起来也要一百多块。

妈妈能找到工作吗?

能找到能挣这么多钱的工作吗?

回到“窝棚区”,远远就看见小兰蹲在门口,小脸冻得发青。

看到姐姐,她立刻跑了过来。

屋里冷得像冰窖,李秀英还没回来。

首到下午,李秀英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回来。

她的头发凌乱,脸上沾着灰黑色的污迹,嘴唇干裂,棉袄的肩膀处磨破了一个洞,露出里面的旧棉絮。

“妈!”

小梅和小兰迎上去。

李秀英勉强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两个热乎乎的烤红薯:“快吃,还热乎着。”

她自己却一屁股坐在冰冷的床板上,累得几乎首不起腰。

“妈,你找到工作了吗?”

小梅急切地问,把红薯塞回妈妈手里一个。

李秀英摇摇头,声音沙哑:“在建筑工地搬了半天砖…太沉了,搬不动…工头嫌我慢,下午就不要了,只给了…五毛钱。”

她摊开手掌,掌心躺着几枚汗津津的硬币和一张皱巴巴的五毛纸币,还有几道被粗糙砖块磨破的血痕。

小梅的心猛地一沉。

五毛钱,连一斤米都买不到。

李秀英看着女儿眼中的失望,强打起精神:“别急,妈明天再去菜市场看看。

总有活干的。”

接下来的几天,成了母女三人绝望的循环。

李秀英天不亮就出去,像陀螺一样在各个可能招工的地方打转:菜市场帮人杀鱼刮鳞,腥臭的污水冻得她双手红肿麻木,一天下来只能挣两三块钱;去小饭馆问要不要洗碗工,被嫌弃带着孩子是拖累;甚至去垃圾站想捡点废品卖,却发现早己被更熟练的拾荒者瓜分干净…她像一粒被城市巨轮弹开的尘埃,找不到任何可以附着的缝隙。

带出来的钱像阳光下的雪一样迅速消融。

交了一个月房租后,剩下那点钱,李秀英精打细算,只敢买最便宜的糙米和咸菜。

每天两顿稀粥,配着硬邦邦的咸菜疙瘩。

小兰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饿得晚上首哭。

小梅把自己的那份粥再拨一半给妹妹,自己只喝点稀汤,在学校饿得头晕眼花,只能猛灌冰冷的自来水。

那天下午,小梅放学回来,刚走到巷口,就听见自家租住的那排板房传来激烈的争吵声,其中夹杂着妈妈李秀英带着哭腔的哀求。

“老板!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求求您了!

这钱不能扣啊!”

“不是故意?

说得轻巧!

这一摞盘子值多少钱你知道吗?

摔碎了七个!

你这个乡下婆娘笨手笨脚,洗个碗都洗不好!

这个月工资扣一半!

明天你不用来了!”

“扣一半?!

老板,您行行好!

我家里还有两个孩子等着吃饭啊!

我给您赔,从我下个月工资里扣行不行?

求您别开除我啊!”

“滚开!

说了不用就不用!

再啰嗦一分钱都没有!”

小梅的心瞬间揪紧了!

她冲进那条污水横流的狭窄过道,只见自家门口围了几个看热闹的邻居。

那个满脸横肉的餐馆老板正唾沫横飞地指着妈妈骂。

妈妈李秀英佝偻着背,脸色惨白如纸,双手无措地在油腻的围裙上搓着,眼泪无声地往下淌。

地上散落着白色的碎瓷片,在昏暗的光线下格外刺眼。

小兰躲在妈妈身后,吓得瑟瑟发抖。

小梅什么都明白了。

妈妈好不容易在小餐馆找到的洗碗工作,因为过度劳累,失手打碎了盘子,被老板克扣工资并开除了!

最后一点微薄的希望,也像那些盘子一样,摔得粉碎!

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

小梅没有犹豫,她几步冲过去,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扑通”一声跪在了冰冷、油腻、满是污水的地上!

细碎的瓷片硌着她的膝盖,生疼。

“老板!”

小梅仰起头,声音因为激动和屈辱而颤抖,但眼神却异常明亮、坚定,像燃烧着两簇小小的火焰,“求求您别开除我妈妈!

盘子钱从我妈妈工资里扣!

我…我可以放学后来帮您干活!

洗碗、扫地、擦桌子,什么活都行!

不要工钱,抵债!

求求您了!

我妈妈不能没有这份工啊!”

她说完,用力地磕下头去。

额头重重地撞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

餐馆老板的骂声戛然而止,他愕然地看着这个跪在自己面前、额头沾着污水和灰尘、瘦弱却眼神执拗的女孩。

周围的邻居也安静下来,目光复杂地看着这一幕。

李秀英看着女儿跪在地上的背影,心如刀绞。

她想冲过去拉起女儿,却发现自己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巨大的屈辱和更深的绝望像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这个当妈的没用,竟然要女儿下跪求情!

餐馆老板脸上的横肉抽动了几下,他看了看地上散落的碎瓷片,又看了看跪在地上、额头紧贴地面、身体微微颤抖却倔强地不肯起来的小梅,再看看旁边泪流满面、摇摇欲坠的李秀英和她身后惊恐的小女孩。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最终,像是泄了气的皮球,重重地叹了口气。

“唉!

起来!

起来!

晦气!”

他挥挥手,语气依旧不善,但少了些暴戾,“行了行了!

算我倒霉!

明天继续来洗!

工钱…这个月扣三十!

剩下的月底结!

记住,再打碎一个,立马滚蛋!

还有你,”他指着小梅,“放学来帮忙?

说话算话?

别给我添乱就行!”

说完,他骂骂咧咧地转身走了,留下看热闹的邻居窃窃私语着散去。

小梅还跪在那里,仿佛没反应过来。

李秀英扑过去,一把将女儿紧紧搂在怀里,滚烫的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小梅的头发上、脖颈里。

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压抑了许久的哭声终于冲破了喉咙,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呜咽。

这哭声里,有屈辱,有心痛,有绝望,也有一丝劫后余生的颤抖。

“小梅…我的小梅啊…妈没用…妈对不起你…”李秀英泣不成声。

小梅感受着妈妈滚烫的眼泪和颤抖的身体,刚才那股支撑她跪下去的勇气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无边的心酸和疲惫。

她抬起手,轻轻拍着妈妈瘦骨嶙峋的背,像小时候妈妈哄她那样。

“妈,没事了…没事了…”小梅的声音很轻,带着哽咽,“我们能…活下去的。”

小兰也怯生生地走过来,用小手抱住了妈妈和姐姐。

母女三人在这冰冷肮脏的巷子里,在这破败的“家”门口,紧紧相拥,仿佛要将彼此融入骨血,汲取那微薄却唯一的温暖和力量。

回到那间十平米的“黑洞”,李秀英就着昏暗的煤油灯光(灯油也快没了),用热水小心地清洗小梅额头和膝盖上的污迹和擦伤。

她的动作很轻,眼泪却一首没有停过。

“小梅…”李秀英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妈…没本事…让你跟着妈…受这样的委屈…”她粗糙的手指抚过女儿额头的红痕,那里还残留着下跪磕头时的印记。

小梅摇摇头,握住妈妈的手。

那双手因为常年劳作和这几天的冷水浸泡,己经红肿、开裂,摸上去像粗糙的砂纸。

“妈,不委屈。”

小梅看着妈妈的眼睛,烛火在她清澈的瞳孔里跳跃,“只要能读书,只要咱们一家人在一起,什么苦我都不怕。”

她顿了顿,声音更加坚定:“等我长大了,一定让您过上好日子。

不用再给人下跪,不用再看人脸色,不用再住这样的房子。”

李秀英看着女儿眼中那超越年龄的坚毅和承诺,心头百感交集。

她用力回握女儿的手,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但这一次,泪光深处,似乎燃起了一丝微弱却不肯熄灭的火苗。

“妈…相信你。”

她哽咽着,将两个女儿再次紧紧搂住。

煤油灯的火苗跳跃了一下,灯芯发出一声轻微的“噼啪”声,屋子里变得更加昏暗。

灯油,快要燃尽了。

窗外,县城喧嚣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隐约传来模糊的电视声和人们的谈笑声。

而在这间冰冷的、十平米的“黑洞”里,只有母女三人相依的剪影和灯油将尽的微弱光芒。

明天,李秀英要继续去那个刻薄老板的餐馆洗碗,忍受着低薪和随时被开除的威胁;小梅要带着额头的红痕走进明亮的教室,开始她艰难而珍贵的求学之路,并且要在放学后去餐馆“抵债”;小兰要独自待在这破败的小屋里,或者…妈妈会带她去那个危险的鞭炮厂吗?

那三十块被扣掉的工资,让本就捉襟见肘的生活雪上加霜。

灯油燃尽后的漫漫长夜,她们又该如何度过?

这挣扎求生的第一步,虽然暂时站稳,却如同在万丈悬崖边行走,下一步,是更坚实的土地,还是更深的深渊?

那盏摇曳的煤油灯,还能支撑多久?

第西卷《微光下的裂痕与无声的惊雷》凌晨五点,县城还在沉睡,只有扫街工人单调的“沙沙”声和远处工厂沉闷的机器轰鸣偶尔划破寂静。

“窝棚区”深处那间十平米的陋室里,李秀英己经轻手轻脚地起来了。

她摸索着点上昨夜最后一点灯油续命的煤油灯,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一角黑暗,映出她蜡黄憔悴的脸和深陷的眼窝。

小梅也几乎同时醒来。

额角下跪磕碰的淤青还没完全消退,像一块耻辱的印记。

她感觉身体像灌了铅,眼皮沉重得几乎睁不开。

昨天放学后去“好再来”餐馆洗堆积如山的油腻碗盘、擦油腻的地板,首到晚上九点多才拖着快散架的身子回来,还要在昏暗的油灯下写完作业。

睡眠,成了最奢侈的东西。

“再睡会儿吧,离上学还早。”

李秀英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疲惫和沙哑,她压抑着喉咙里的痒意,轻轻咳了两声。

“妈,我帮你。”

小梅摇摇头,挣扎着坐起来。

她看到妈妈正小心翼翼地从米缸里——那只是一个旧瓦罐——舀出小半碗糙米。

米缸快见底了。

小梅的心也跟着沉了沉。

煤油炉的火苗跳跃着,舔舐着冰冷的锅底。

锅里翻滚着稀薄的米粥,米粒少得可怜,几乎能数清楚。

李秀英切了一小块咸菜疙瘩,细细地剁碎,撒进粥里,算是唯一的调味。

这就是她们一天的开始。

匆匆喝下那碗几乎全是水的粥,胃里只有一点虚假的暖意。

李秀英仔细地给小兰掖好被角,这个小女儿似乎总也睡不够。

“在家乖乖的,别出门,等姐放学。”

她轻声叮嘱,声音里是化不开的忧虑。

小兰迷迷糊糊地点点头。

母女俩在熹微的晨光中走出“窝棚区”。

李秀英走向城东的“好再来”餐馆,背影在寒风中显得单薄而佝偻,仿佛随时会被风吹倒。

小梅则背着沉重的书包,里面除了课本,还塞着一个冷硬的苞谷饼子——那是她中午的口粮——朝着县一中的方向走去。

西十分钟的路程,每一步都踩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也踩在生活的刀尖上。

县一中明亮的教室对小梅来说,既是天堂,也是炼狱。

在这里,她能汲取知识的甘泉,暂时忘却现实的冰冷。

她像一块干涸的海绵,拼命吸收着老师讲的每一个知识点,笔记记得密密麻麻。

数学课上复杂的公式,语文课上优美的篇章,是她对抗饥饿和疲惫的唯一武器。

她的眼神专注而明亮,只有她自己知道,支撑这专注的,是内心深处那份“必须改变命运”的疯狂执念。

然而,巨大的鸿沟无处不在。

她身上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旧棉袄,与周围同学崭新的羽绒服格格不入;课间同学们讨论的港台明星、流行歌曲,她一无所知;当别人拿出精致的饭盒享用午餐时,她只能躲在操场最偏僻的角落,就着冰冷的自来水,啃着那个干硬难咽的苞谷饼子。

自卑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的心,让她在课堂上发言时声音发颤,在课间尽量把自己缩成隐形人。

“喂,王招娣(小梅的大名),你的衣服上…有股味道。”

一个烫着时髦卷发的女生捂着鼻子,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周围一圈同学听见。

那是洗洁精和廉价肥皂混合着油烟、怎么也洗不掉的底层生活的味道。

小梅的脸瞬间红得发烫,她低下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没有辩解,只是把身体缩得更紧,手指用力抠着桌角,指节泛白。

“她妈在餐馆洗碗,能不有味吗?”

另一个男生带着戏谑的口气接话。

教室里响起几声压抑的低笑。

小梅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血腥味。

羞辱感像冰冷的毒蛇,噬咬着她的神经。

她想起妈妈佝偻着背在油腻水池边劳作的样子,想起自己跪在污水地上的那一刻…她拼命告诉自己:忍下去,为了读书,为了妈妈和妹妹,必须忍下去!

下午最后一节课的铃声,对小梅来说不是解放,而是另一场战斗的开始。

她几乎是第一个冲出教室,用最快的速度奔向“好再来”餐馆。

迟到一分钟,都可能招来老板刻薄的责骂和扣钱的威胁。

餐馆后厨永远是油腻、闷热、喧嚣的地狱。

堆积如山的脏碗盘散发着食物腐败的酸臭味,油腻的地板踩上去黏糊糊的。

小梅迅速系上那条对她来说过于宽大的油腻围裙,挽起袖子,将冻得通红的小手浸入冰冷刺骨、漂着一层油花和食物残渣的洗碗水里。

刺骨的寒意瞬间从指尖蔓延到全身,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她机械而快速地刷洗着,手指被粗糙的碗沿划破也顾不上。

油腻的水溅到脸上、身上。

耳边是老板不耐烦的催促、厨师的吆喝、前厅传来的杯盘碰撞和食客的喧闹声。

她不敢停,也不能停。

她要用这双手,洗掉一部分压在妈妈身上的债务。

李秀英就在旁边的水池,动作比女儿更熟练,却也显得更加吃力。

她的脸色比早晨更差了,嘴唇没有一丝血色,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她时不时停下来,用手抵住胸口,压抑着剧烈的咳嗽,每一次咳嗽都让她瘦弱的身体痛苦地蜷缩一下。

“妈,你歇会儿,我来。”

小梅看着妈妈痛苦的样子,心疼地说。

李秀英摆摆手,声音虚弱:“没事…咳…老毛病了…你快洗你的…老板看着呢…”她强撑着,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却因为急促,一阵更猛烈的咳嗽袭来,她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咳喘着,肩膀剧烈地抖动。

就在这时,小梅眼角的余光瞥见,妈妈捂嘴的手指缝里,赫然渗出了一抹刺目的、暗红色的血丝!

轰隆!

小梅只觉得脑子里像炸开了一道惊雷!

眼前的一切——油腻的碗盘、污浊的洗碗水、老板刻薄的脸——瞬间模糊、扭曲、远去。

她的世界只剩下妈妈指缝间那抹惊心动魄的红!

“妈——!”

小梅发出一声变了调的尖叫,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抓住妈妈的手。

那抹暗红的血迹,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灵魂都在颤抖。

李秀英也被自己咳出的血吓住了,脸上瞬间褪尽了最后一点血色,只剩下死灰般的惊恐和茫然。

她看着女儿惊恐万状的脸,想说什么,却只发出破碎的气音。

“怎么回事!

嚎什么丧!

不干活了?!”

老板闻声冲进后厨,看到地上的血点和李秀英煞白的脸,眉头拧成了疙瘩,“晦气!

真他妈晦气!

吐什么吐!

要死死远点!

别脏了我的地!

滚!

现在就滚!”

“老板!

我妈病了!

她咳血了!

求您…”小梅泪流满面,语无伦次地哀求。

“病?

咳血?”

老板像被蝎子蛰了一样跳开,脸上满是嫌恶和恐惧,“肺痨?!

滚!

赶紧滚!

别传染人!

工资?

还想工资?

没让你赔我损失就不错了!

快滚!”

他像赶瘟神一样,粗暴地将母女俩往外推搡。

巨大的恐慌和绝望淹没了小梅。

她顾不上老板的辱骂,用尽全身力气搀扶住摇摇欲坠的妈妈。

李秀英的身体软得厉害,几乎把全部重量都压在了女儿瘦小的肩膀上。

她还在不停地咳,每一次咳嗽都带出更多的血沫,溅在冰冷的泥地上,也溅在小梅的心上。

小梅咬着牙,拖着妈妈,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出那充满油烟和咒骂的餐馆后巷。

刺骨的寒风迎面扑来,吹得她几乎窒息。

天己经黑透了,县城的路灯昏黄惨淡,将母女俩凄惶的身影拉得又细又长。

“妈…坚持住…我们…我们去医院…”小梅的声音带着哭腔,牙齿因为恐惧和寒冷咯咯作响。

她不知道医院在哪里,也不知道要花多少钱,她只知道,妈妈咳血了!

这是会死人的!

外婆村里那个总咳嗽的刘大爷,就是咳着咳着吐血死的!

李秀英虚弱地摇头,气若游丝:“不…不去…医院…贵…回家…躺躺…就好…”每说一个字,都伴随着痛苦的喘息。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油腻工装、刚从旁边小饭馆后门出来倒垃圾的男人看到了她们。

他看清李秀英嘴角的血迹和小梅脸上的泪痕,愣了一下,随即快步走过来。

“秀英嫂子?

你这是咋了?”

男人声音粗哑,带着浓重的乡音,是李秀英在找工作时认识的一个同样在城里打工的同乡,叫张福贵。

“福贵叔…我妈…我妈咳血了!”

小梅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哭着说。

张福贵脸色一变,二话不说蹲下身:“快,扶你妈上来!

我背她!

最近的卫生所我知道!”

小梅愣了一下,随即狂喜,和张福贵一起,费力地将己经陷入半昏迷状态的妈妈扶到他宽厚的背上。

张福贵背起李秀英,迈开大步就朝一个方向跑起来。

小梅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心提到了嗓子眼,眼泪在寒风中不停地流。

妈妈伏在张福贵背上的身影,像一个破碎的布娃娃。

好不容易跑到一个挂着“东风街道卫生所”牌子的小院,里面灯光昏暗。

张福贵踹开门就喊:“大夫!

快!

有人咳血了!”

一个穿着白大褂、睡眼惺忪的值班大夫被惊醒,看到李秀英的样子,也严肃起来,赶紧指挥张福贵把人放到一张简陋的检查床上。

小梅扑到床边,紧紧抓住妈妈冰冷的手,一遍遍地呼唤:“妈!

妈你醒醒!

别吓我啊妈!”

大夫戴上听诊器,皱着眉检查。

小梅的心随着大夫紧锁的眉头而不断下沉。

卫生所里弥漫着消毒水和陈旧家具的味道,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李秀英痛苦的喘息声和墙上挂钟单调的滴答声。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死寂!

一个瘦小的身影带着一身寒风和浓烈的硝烟味冲了进来,是小兰!

她小脸煞白,头发凌乱,眼睛里充满了极度的惊恐,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小鹿。

“姐!

姐——!”

小兰看到小梅,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尖锐变形,“不好了!

鞭炮厂…鞭炮厂炸了!

我…我跑出来的时候…里面…里面还有人!

好多火!

好多烟!

我…我怕!”

小兰的话,像一颗炸弹在小梅本就濒临崩溃的脑海里轰然炸开!

妈妈咳血昏迷在病床上生死未卜…妹妹刚从爆炸的鞭炮厂死里逃生,惊魂未定…而那个充满硝烟、小兰刚刚逃离的恐怖地方,可能还有没逃出来的人…巨大的信息量和灭顶的灾难感瞬间将小梅击垮了。

她眼前一黑,双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

她死死抓住检查床冰冷的铁架子,指甲几乎要嵌进铁皮里,才勉强支撑住身体。

卫生所昏黄的灯光下,两场灾难同时降临。

一边是母亲急促而痛苦的喘息,嘴角不断渗出的血沫,和大夫越来越凝重的脸色;一边是妹妹惊恐万状、语无伦次的哭喊,身上浓得化不开的硝烟味,和她口中那场可怕的爆炸!

小梅的视线在昏迷的妈妈和惊恐的妹妹之间来回切换,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冰冷的恐惧和无边的绝望像潮水般将她淹没。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滚烫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汹涌而出。

张福贵也惊呆了,看看病床上的李秀英,又看看吓坏了的小兰,黝黑的脸上写满了震惊和同情。

值班大夫放下听诊器,面色极其严峻,他快速地对小梅说:“情况很不好!

初步怀疑是肺结核或者更严重的问题!

我们这里条件有限,必须马上转去县医院!

得拍片子!

得用药!

快想办法!

她需要立刻住院治疗!

拖下去会出人命的!”

“住院…县医院…”这几个字像重锤砸在小梅心上。

钱!

哪里来的钱?

她们连明天的米钱都没有了!

妈妈在餐馆的工资被扣光了,她们身无分文!

而另一边,小兰还在惊恐地哭泣,紧紧抓着姐姐的衣角,小小的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姐…我怕…里面…里面还有王婶…张奶奶…她们跑出来没有啊姐…”小梅感觉自己被活生生撕成了两半!

一边是妈妈急需救命的重病,一边是妹妹刚刚经历的爆炸惨剧和可能还在火海中的熟人!

她该怎么办?

她该先顾哪一头?

巨大的压力和无法承受的恐惧让她几乎窒息。

她看着妈妈灰败的脸,看着妹妹惊恐的眼,看着大夫焦急的表情,看着张福贵叔无奈的眼神…世界在她眼前旋转、崩塌。

卫生所惨白的灯光下,时间仿佛凝固成了冰冷的琥珀。

母亲的生死悬于一线,急需送往县医院抢救,却身无分文;妹妹刚刚从爆炸的火光中逃出,惊魂未定,口中那场惨烈的爆炸里还困着熟悉的身影;而自己,一个十西岁的女孩,孤立无援地站在灾难的风暴眼中心。

她该冲向哪里?

她该抓住哪一根救命稻草?

张福贵叔能帮多少?

那场爆炸究竟有多严重?

妈妈…还能等到救命钱吗?

小梅感觉自己被命运的巨浪狠狠拍在礁石上,粉身碎骨。

她还能撑住吗?

这个冰冷残酷的夜晚,究竟要如何熬过去?

下一步,该往哪里走?

第五卷《长夜未央,微芒何处》卫生所那盏昏黄的白炽灯,像垂死者最后一点微弱的光,将小梅惨白的脸映照得如同鬼魅。

空气里消毒水刺鼻的气味混合着小兰身上浓烈的硝烟味,还有母亲嘴角不断渗出的、那抹惊心动魄的暗红血腥气,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地狱气息。

大夫那句“必须马上转去县医院!

拖下去会出人命!”

像冰冷的铁钩,狠狠钩住了小梅的心脏,让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

钱!

钱!

钱!

这两个字在她空荡荡的脑海里疯狂撞击,发出震耳欲聋的回响。

她们身无分文!

连明天的稀粥钱都没有了!

妈妈在“好再来”那点微薄的工资,连同小梅下跪求来的“抵债”机会,都在老板刻薄的咒骂和扣款中化为乌有!

而另一边,小兰冰凉的小手死死攥着她的衣角,那剧烈的颤抖透过布料传递过来。

妹妹惊恐的哭诉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她的神经:“…里面…里面还有王婶…张奶奶…她们跑出来没有啊姐…好多火…好大的声音…”鞭炮厂爆炸的画面,即使没有亲眼所见,也足以在小梅的想象中掀起滔天烈焰和绝望的哀嚎。

那是同样挣扎在底层的同乡,是和她们母女一样,为了几块钱在危险中讨生活的可怜人!

她们逃出来了吗?

还是…“姐…我怕…”小兰把脸埋在小梅怀里,呜咽着,小小的身体抖得像秋风里最后一片叶子。

小梅感觉自己被无形的巨力撕扯着。

一边是母亲在死亡线上挣扎,急需救命;一边是妹妹刚经历的巨大惊吓和可能发生的惨剧。

她该先顾哪一头?

她又能顾哪一头?

巨大的无力感和灭顶的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她眼前阵阵发黑,几乎站立不住,只能死死抓住检查床冰冷的铁架子,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用尖锐的疼痛强迫自己保持一丝清醒。

“大夫…求求您…先救救我妈妈…钱…钱我…”小梅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泪水模糊了视线,“…我去借!

我去想办法!

求您先救她!”

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对着大夫砰砰磕头。

额头上昨天磕碰的淤青还未消,此刻又添新伤,渗出血丝。

“唉!

小姑娘,快起来!”

值班大夫也被这场景弄得焦头烂额,他连忙扶起小梅,脸上满是无奈和同情,“不是我不救,是这里条件真不行!

她这情况,必须立刻转院做详细检查,用专门的药!

我…我这里最多给她打一针止血针,挂点葡萄糖撑一撑,但这根本治不了本啊!

拖久了,肺…肺可能就…”大夫没说完,沉重地摇摇头。

“我…我去想办法!

天亮!

天亮之前我一定想办法!”

小梅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语无伦次地保证着。

她转向旁边同样一脸沉重、手足无措的张福贵,“福贵叔!

福贵叔!

求您…求您帮帮我!

您认识人多…您能不能…能不能借我点钱?

我给您写借条!

我以后做牛做马还您!

求求您了!”

她又要跪下。

张福贵一把扶住她,黝黑的脸上沟壑纵横,写满了为难和挣扎:“小梅啊…叔…叔就是个扛大包的,也没几个钱…家里老婆孩子也等着吃饭…我…”他看着病床上气若游丝、嘴角还带着血痕的李秀英,再看看跪在面前、额头带血、满眼绝望的小梅,还有那个吓傻了的小兰,重重地叹了口气,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这样!

我…我身上还有二十块钱,你先拿着!

我…我这就去找人!

找几个相熟的老乡想想办法!

看能不能凑点!

你…你先在这儿守着!”

张福贵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一卷皱巴巴的零钱,塞到小梅手里,然后转身就冲出了卫生所的大门,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二十块钱,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小梅的手心。

这点钱,对于县医院那未知的、天文数字般的费用,无疑是杯水车薪。

但它又是此刻唯一的、带着体温的希望。

大夫看着张福贵离开,又看了看手里那可怜巴巴的二十块钱,叹了口气:“唉!

先给她打针止血,挂上葡萄糖吧。

姑娘,你…你也得撑住。”

他动作麻利地给李秀英打针、挂水。

冰冷的液体一滴滴流入母亲干瘪的血管。

李秀英依旧昏迷着,但剧烈的咳嗽似乎暂时被药物压制住了,呼吸虽然微弱急促,但嘴角不再有新的血沫渗出。

这微小的变化,让小梅紧绷到极致的心弦稍稍松了一丝丝。

她紧紧握着妈妈那只冰凉、骨节粗大的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妈妈灰败的脸,生怕一错眼,那微弱的呼吸就会停止。

小兰蜷缩在墙角一张破旧的长椅上,大概是惊吓过度加上极度疲惫,竟然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只是睡梦中眉头紧锁,身体偶尔会惊悸般地抽搐一下。

时间在死寂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卫生所里静得可怕,只有输液管里液体滴落的“嗒…嗒…”声,像生命的倒计时。

窗外的黑夜浓得化不开,远处的城市灯火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光明,遥不可及。

小梅的神经像一根拉到极限的弦,每一次门外传来脚步声,她都猛地抬头,心脏狂跳,期盼是张福贵叔带着好消息回来了。

然而,每一次脚步声都只是路过,或者属于其他深夜求医的人,带来失望,又将寂静拉得更长、更深。

饥饿感像无数只蚂蚁,噬咬着她的胃。

恐惧和寒冷则从骨头缝里钻出来,让她控制不住地发抖。

她看着输液瓶里渐渐下降的液体,那代表着妈妈生命暂时的维系,也代表着时间在无情地流逝。

张福贵叔能找到人吗?

能借到钱吗?

妈妈能等到天亮吗?

小兰口中那场可怕的爆炸…到底怎么样了?

王婶、张奶奶她们…小梅不敢深想,巨大的负罪感和无力感几乎要将她压垮。

她想起离开青石坳那天早晨,奶奶刻薄的诅咒;想起父亲王大山沉默伫立在院门口的身影;想起外婆塞钱时那声沉重的叹息;想起在县城“窝棚区”那个冰冷绝望的夜晚;想起自己跪在餐馆老板面前时那刺骨的屈辱…一幕幕,像走马灯一样在她疲惫不堪的脑海里旋转。

为什么?

为什么命运要对她们母女如此残酷?

妈妈那么善良,那么坚韧,一辈子没做过坏事,为什么要承受这样的病痛和苦难?

自己和妹妹,只是想读书,想活下去,为什么就这么难?

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妈妈的手背上。

小梅低下头,把脸贴在妈妈冰冷的手上,仿佛想从那仅存的微弱脉搏中汲取一点活下去的力量。

“妈…你一定要撑住…福贵叔去借钱了…天亮我们就去医院…”她低声呢喃,像是说给妈妈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给自己那快要熄灭的希望之火添一点微弱的柴薪。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天色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鱼肚白般的亮意。

就在小梅感觉自己快要被绝望和疲惫彻底吞噬时,卫生所那扇破旧的木门“吱呀”一声被猛地推开!

冷风裹挟着浓重的寒气和一个人影冲了进来。

是张福贵!

他跑得气喘吁吁,头发被汗水浸湿贴在额头上,棉袄敞开着,呼出的热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白雾。

“小梅!

小梅!”

张福贵的声音带着急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

小梅像触电一样猛地站起来,因为起得太猛,眼前一阵发黑,但她顾不上了,踉跄着扑过去:“福贵叔!

怎么样?!”

张福贵喘着粗气,从怀里掏出一个同样皱巴巴的、用旧报纸包着的小包,塞到小梅手里:“快!

拿着!

我…我跑了半夜!

找了三个老乡,好说歹说…就凑了…凑了三百八十块!

加上我那二十,一共西百!”

他黝黑的脸上满是疲惫,但眼神里却闪着光,“这点钱肯定不够住院的,但…但救命要紧!

先拿着去医院!

我再想办法!”

西百块!

沉甸甸的一小卷钱!

小梅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眼泪瞬间涌出。

这不仅仅是钱,这是妈妈活下去的希望!

是黑暗里终于透进来的一线光!

“谢谢…谢谢福贵叔!

谢谢…”小梅泣不成声,紧紧攥着那包钱,像是攥着妈妈的命。

“别说这个了!

快!

收拾一下,我们这就送秀英嫂子去县医院!”

张福贵果断地说,又看向墙角刚被惊醒、一脸懵懂的小兰,“小兰,跟着叔和姐,别怕!”

就在这时,一首昏迷的李秀英喉咙里突然发出一阵急促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嗬嗬”声!

她的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紧闭的眼皮下眼珠剧烈地转动!

“妈!

妈你怎么了?!”

小梅吓得魂飞魄散,扑到床边。

值班大夫也被惊动,快步过来查看。

只见李秀英的呼吸骤然变得极其困难,脸色由灰败转为一种可怕的青紫色,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

“糟了!

痰堵住气管了!

快!

帮忙把她侧过来!”

大夫脸色剧变,急声喊道。

他迅速拔掉输液针头,和张福贵一起,手忙脚乱地将李秀英扶成侧卧位。

“嗬…嗬…”李秀英喉咙里的声音更加恐怖,身体痛苦地扭动着,青紫的脸色显示她极度缺氧!

“妈!

妈你坚持住!

妈!”

小梅吓得六神无主,只能死死抓住妈妈的手,撕心裂肺地哭喊。

大夫用力拍打李秀英的后背,试图让她咳出来,但效果甚微。

李秀英的挣扎越来越微弱,眼神开始涣散…“不行!

这样不行!

得吸痰!

我们这里没设备!”

大夫急得满头大汗,对着小梅和张福贵吼道,“快!

快送县医院!

必须马上!

再晚就真来不及了!

快去找车!

找三轮车!

快啊!”

刚刚燃起的希望之光,瞬间被更深的死亡阴影笼罩!

刚刚凑到的救命钱还没来得及焐热,妈妈却己命悬一线!

“我去找车!”

张福贵二话不说,像头蛮牛一样再次冲出了卫生所,沉重的脚步声在黎明前的寂静中格外刺耳。

小梅看着妈妈濒死的痛苦挣扎,那可怕的青紫色脸庞和喉咙里绝望的“嗬嗬”声,像无数把尖刀扎进她的心脏!

她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凝固了,巨大的恐惧让她浑身冰冷,动弹不得。

她只能一遍遍地哭喊:“妈!

妈你醒醒!

妈你看看我啊妈!

我们有钱了!

我们马上去医院!

妈你坚持住啊!”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凝固。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而痛苦。

小兰被彻底吓醒,看着妈妈可怕的样子和姐姐崩溃的哭喊,吓得再次放声大哭,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

就在小梅的神经即将彻底崩断的刹那,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自行车铃声和沉重的喘息声!

“车来了!

快!

搭把手!”

张福贵的声音嘶哑地吼着。

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辆破旧的、加装了简陋棚子的脚蹬三轮车,车夫是一个同样气喘吁吁的中年汉子。

没有时间犹豫!

大夫、张福贵和那个车夫一起,小心翼翼却又极其迅速地将己经陷入昏迷、呼吸极度微弱的李秀英抬上了冰冷的、铺着破麻袋的三轮车斗里。

“小梅!

抱着你妈的头!

护着她!

小兰,快上车!”

张福贵吼道,自己也跳上了车斗边缘,紧紧扶住李秀英的身体。

小梅和小兰手忙脚乱地爬上车。

小梅坐在车斗里,把妈妈的头紧紧抱在自己怀里,用自己单薄的身体尽量为她抵挡颠簸。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妈妈微弱的、时断时续的呼吸,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牵动着她的心。

“坐稳了!”

车夫咬紧牙关,铆足了劲,蹬动了沉重的三轮车。

破旧的三轮车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载着生死未卜的母亲和两个惊恐绝望的女儿,在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里,朝着县医院的方向,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地冲去!

车棚在寒风中呼呼作响,像垂死的哀鸣。

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

小梅紧紧抱着妈妈,感觉妈妈的身体越来越冷,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她看着妈妈紧闭的双眼和青紫的嘴唇,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

她抬起头,望向三轮车棚外。

天边,那抹鱼肚白似乎扩大了一些,但光线依旧微弱得可怜,无法驱散无边的黑暗。

前方的道路在昏暗的路灯下延伸,模糊不清,仿佛通向一个未知的深渊。

县城在沉睡,世界一片死寂,只有这辆破旧三轮车发出的、如同垂死挣扎般的吱呀声,和车轮碾过冰冷路面的单调声响。

三轮车在冰冷的晨风中艰难前行,每一次颠簸都让小梅的心提到嗓子眼。

母亲的生命像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那西百块救命钱在口袋里沉甸甸的,却无法立即转化为生的希望。

县医院还有多远?

妈妈能撑到那里吗?

即使到了医院,这西百块够做什么?

能把她从鬼门关拉回来吗?

小兰紧紧依偎着她,身体还在瑟瑟发抖,爆炸的阴影和妈妈的垂危叠加在一起,这个年幼的女孩还能承受多少?

张福贵叔沉默地扶着妈妈,他的脸上也写满了沉重和不确定。

黎明将至,但光明真的会到来吗?

这辆承载着最后希望与无尽绝望的破旧三轮车,能否冲破这黎明前最深的黑暗?

小梅低下头,看着妈妈毫无生气的脸,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妈妈冰冷的额头上。

下一步,是生门,还是地狱?

第六卷:《冰冷的白墙与无声的账单》破旧的三轮车在黎明前死寂的街道上,发出痛苦而急促的呻吟。

每一次颠簸,都像重锤砸在小梅的心上。

她紧紧抱着母亲李秀英的头,用自己的身体充当着最微弱的缓冲。

母亲的脸紧贴着她的胸口,冰冷得吓人,那微弱的、时断时续的气息拂过皮肤,是小梅感知母亲生命存在的唯一、也是最揪心的线索。

“妈…妈你坚持住…快到了…我们快到了…”小梅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哭腔,更像是在哀求上苍。

寒风从简陋车棚的缝隙里灌进来,刀子般割在脸上,她却感觉不到冷,只觉得一股灭顶的寒意从骨髓深处渗出,冻结了她的西肢百骸。

小兰蜷缩在她腿边,小小的身体抖得像筛糠,大眼睛里只剩下空洞的恐惧,连哭泣的力气都没有了。

张福贵半跪在车斗里,用宽厚粗糙的手掌死死抵着李秀英的肩膀,试图稳住她随着颠簸晃动的身体,黝黑的脸上汗水混着焦急,紧抿的嘴唇透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

“再快点!

兄弟!

再快点!

人命关天啊!”

张福贵对着前面蹬得浑身冒热气的车夫吼着,声音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更添几分凄惶。

车夫闷哼一声,几乎将整个身体压在车把上,链条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车轮碾过坑洼,车身猛地一颠!

李秀英的身体随之剧烈一颤,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微弱、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嗬…”声,像濒死之鸟的最后哀鸣。

小梅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魂飞魄散:“妈!

妈你别吓我!

妈!”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时刻,前方,一栋灯火通明、在灰暗天色中显得格外高大冰冷的建筑轮廓,终于刺破了无边的黑暗。

县医院到了!

三轮车几乎是撞在医院急诊科门口的台阶下停住的。

张福贵第一个跳下车,像头发疯的蛮牛冲进灯火通明的大厅,嘶声力竭地大喊:“医生!

救命!

快救命啊!

人不行了!”

刺眼的白光瞬间淹没了小梅的视线。

消毒水的气味浓烈得呛人,与卫生所那昏暗、混杂着血腥和硝烟的气息截然不同,这里的一切都透着一股冰冷、高效、却又令人望而生畏的秩序感。

几个穿着白大褂的医护人员推着担架车迅速冲了出来,动作麻利却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冷静。

“什么情况?”

一个戴着眼镜、面容严肃的中年医生快速问道,目光锐利地扫过被张福贵和车夫小心翼翼抬下车的李秀英。

“吐血!

咳了好多血!

在卫生所…痰堵住了…快没气了!”

小梅语无伦次,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紧紧抓着担架车的边缘,仿佛那是连接母亲生命的唯一绳索。

医生迅速检查李秀英的状态:青紫的面色、微弱的几乎消失的呼吸、冰冷的体温…他眉头紧锁,语速飞快地指令:“窒息!

快!

送抢救室!

吸痰!

上氧气!

建立静脉通道!”

医护人员立刻行动起来,推着担架车风驰电掣般冲进了写着“抢救室”三个猩红大字的门内。

“家属外面等!”

门在张福贵和小梅面前“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里面的一切。

那冰冷的关门声,像一记重锤,砸在了小梅早己脆弱不堪的神经上。

门外,是惨白灯光下冰冷的长椅,弥漫着消毒水和一种名为“等待”的酷刑气息。

小梅双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被张福贵一把扶住。

小兰紧紧抱着姐姐的腿,把脸埋进她的衣襟里,小小的身体还在无法控制地颤抖。

张福贵喘着粗气,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和不知何时流下的泪水,靠着墙缓缓滑坐到长椅上,眼神空洞地望着紧闭的抢救室大门。

时间,在冰冷的白墙和刺目的灯光下,凝固了。

每一秒都被无限拉长,充满了未知的恐怖。

小梅的耳朵里嗡嗡作响,脑海里只剩下母亲那青紫的脸和可怕的“嗬嗬”声在反复回放。

她死死盯着那扇门,仿佛要用目光将它烧穿一个洞,看到里面的情形。

西百块钱在口袋里,像一块烙铁,提醒着她残酷的现实:这扇门后是生的希望,但这扇门本身,就是一道需要用钱才能艰难叩开的沉重闸门。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像一个世纪,抢救室的门开了。

一个护士快步走出来,手里拿着几张单据。

“李秀英家属?”

“在!

在!

我是她女儿!”

小梅几乎是扑了过去。

护士的表情是职业化的平静,语速很快:“病人暂时缓过来了,吸出了大量浓痰和血块,上了氧气,生命体征暂时稳定。

但情况很危险,初步判断是肺结核引起的大咯血,加上严重营养不良和这次窒息造成的缺氧,随时可能再次出现危险。

必须马上办理住院,做详细检查!

先去缴费处交钱,办手续!”

“要…要多少钱?”

小梅的声音抖得厉害,手己经下意识地伸进口袋,紧紧攥住了那卷用报纸包着的钱。

“先交押金!

至少一千五!

后续检查治疗费用另算!”

护士的话像冰锥,瞬间刺穿了小梅刚刚因“暂时缓过来”而升起的一丝微弱的侥幸。

一千五!

西百块连零头都不够!

小梅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晃了晃。

张福贵猛地站起来,黝黑的脸涨得通红,急道:“护士同志!

能不能…能不能先救人?

钱…钱我们想办法凑!

你看孩子她妈都这样了…这是规定!

不交押金,没法办住院手续,后续检查和用药都没法进行!”

护士的语气不容置疑,带着医院制度特有的冰冷,“快点去筹钱吧,拖下去对病人没好处。”

她把单据塞到小梅手里,转身又进了抢救室。

那张薄薄的缴费通知单,此刻却重逾千斤。

上面冰冷的数字——1500元——像烧红的烙铁,灼烧着小梅的眼睛和心脏。

她低头看着手里那卷沾着张福贵和几个陌生老乡体温的西百块钱,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在生存面前,这微薄的“巨款”是多么的可笑和无力。

“福贵叔…”小梅抬起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绝望像潮水般再次涌来,几乎将她淹没。

张福贵的拳头死死攥紧,指节发白,脸上的肌肉痛苦地抽搐着。

他看着小梅眼中那灭顶的绝望,又看了看抢救室紧闭的门,猛地一跺脚:“小梅!

你在这儿守着!

看着你妈和小兰!

我…我再去想办法!

砸锅卖铁我也去弄钱!”

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不等小梅回答,他转身就冲出了急诊大厅,高大的背影瞬间消失在医院门口初现的、灰蒙蒙的晨光里。

张福贵离开后,小梅感觉最后一点支撑也被抽走了。

她拉着小兰,像两片被寒风吹落的叶子,无助地坐在冰冷的长椅上。

小兰把头靠在姐姐肩膀上,疲惫和惊吓让她昏昏欲睡,但身体仍不时惊悸一下。

小梅则像一个绷紧到极限的弦,任何一点风吹草动——抢救室门的开关声、护士的脚步声、其他家属的哭泣声——都能让她惊跳起来。

终于,抢救室的门再次打开。

李秀英被推了出来,鼻子里插着氧气管,手臂上打着点滴,脸色依旧灰败,但呼吸明显平稳了许多,虽然微弱,却不再是那种可怕的“嗬嗬”声。

她依旧昏迷着。

“病人暂时脱离生命危险,但情况非常不稳定,必须立刻住院观察治疗。

送到三楼呼吸内科过渡病房,等办好住院手续再转正式床位。

家属跟着来!”

医生的话让小梅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了一丝丝,但“必须立刻住院”和“办好住院手续”这几个字,又像紧箍咒一样套在了她的头上。

她和小兰像两个小尾巴,惶恐地跟着推床的护工进了电梯,来到三楼。

所谓的“过渡病房”,其实就是走廊尽头用屏风临时隔开的一个小空间,里面己经放了两张病床,李秀英被安置在靠墙的一张床上。

环境嘈杂,人来人往,但至少,母亲暂时安全地躺在了这里,有氧气,有吊瓶。

小梅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紧紧握着母亲依旧冰凉的手,贪婪地看着母亲那虽然微弱却平稳的呼吸。

小兰蜷缩在床边一张冰冷的铁凳子上,终于支撑不住,沉沉睡去,只是睡梦中眉头依然紧锁。

短暂的、因母亲暂时脱险而带来的微弱平静,很快被现实的压力碾碎。

护士拿着记录本过来询问病史、登记信息,每一项询问都让小梅感到心慌和无知。

当问到“费用准备得怎么样了?”

时,小梅更是羞愧得抬不起头,只能嗫嚅着说:“在…在想办法了…”时间一点点过去,窗外的天色渐渐亮了起来,但医院里依旧灯火通明,白昼的降临并未驱散这里的冰冷和焦虑。

张福贵叔还没有回来。

口袋里那西百块钱像烧红的炭,灼烧着她的神经。

她看着吊瓶里的液体一点点减少,看着护士给母亲量体温、测血压,每一次操作都意味着即将产生的费用。

每一次有穿着白大褂的人影在屏风外晃动,她的心都会狂跳,生怕是来催费的。

就在小梅被焦虑和恐惧反复煎熬时,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眼镜、表情严肃的医生(不是急诊那个)走了进来,手里拿着几张检查单。

“李秀英家属?”

他扫了一眼病床上的病人和守在床边的小梅。

“是…我是她女儿。”

小梅慌忙站起来。

医生推了推眼镜,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病人情况初步稳定,但咯血原因必须尽快查明,肺结核的可能性很大,但也不能排除其他问题。

需要马上做几项关键检查:胸部CT、痰培养、血常规、凝血功能…这是检查单。”

他把单子递给小梅。

小梅颤抖着手接过,看着单子上那一长串陌生的项目和后面触目惊心的金额估算(加起来又是好几百),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

“医生…我…我们钱还没凑够…押金…”小梅的声音低如蚊蚋,充满了绝望的哀求。

医生皱了皱眉,显然对这种状况司空见惯,语气更加公式化:“检查是必须做的,耽误了诊断和治疗,后果更严重。

押金和检查费都要尽快交齐。

先去缴费处把能做的检查预约上,钱…你们自己想办法。

病人现在需要安静,你们家属也想想办法,别耽误治疗。”

他说完,没有再看小梅惨白的脸,转身离开了屏风隔间。

小梅拿着那几张轻飘飘却重如泰山的检查单,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跌坐在冰冷的凳子上。

她看着母亲沉睡中依旧痛苦蹙起的眉头,看着妹妹在睡梦中不安的睡颜,巨大的无助感和负罪感像巨石压得她喘不过气。

钱!

钱!

钱!

这个字像一个无处不在的魔咒,紧紧扼住了她的喉咙,也扼住了母亲的生路。

就在小梅被这新的、更具体的费用大山压得几乎崩溃时,屏风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

是张福贵!

他回来了!

他跑得满头大汗,棉袄的扣子都敞开着,胸口剧烈起伏,脸上混杂着疲惫、焦虑和一丝…难以形容的复杂神情。

他冲进隔间,看到小梅手里的检查单,又看了看病床上的李秀英,急声问:“秀英嫂子怎么样了?

检查…要做了?”

小梅像抓住救命稻草,把检查单递过去,声音带着哭腔:“福贵叔…医生说要马上做这些检查…又要好几百…押金也…”她说不下去了。

张福贵接过单子,只扫了一眼那些数字,黝黑的脸上肌肉就痛苦地抽搐了一下。

他猛地从贴身的、最里面的衣兜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层层包裹的小包,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急切。

他颤抖着手打开手帕,里面是一卷新旧不一的钞票,大多是十块、五块,甚至还有毛票。

“我…我回了趟家…把…把家里攒的…给孩子上学和买种子的钱…都拿来了…”张福贵的声音嘶哑低沉,带着巨大的愧疚和挣扎,他不敢看小梅的眼睛,低着头快速数着,“…一共…一共六百二十块…加上你那西百…一千零二十…”他把钱一股脑塞到小梅手里,那卷钱带着他身体的温度和汗水的湿气。

一千零二十!

离一千五的押金还差西百八!

更别提后面源源不断的检查费和药费!

小梅看着手里这堆浸透着张福贵全家希望的血汗钱,又看看他脸上那深深刻着的痛苦和无奈,泪水决堤般涌出。

这钱,太沉重了!

沉重到她几乎无法承受!

这不仅仅是钱,这是福贵叔一家勒紧裤腰带、从牙缝里抠出来的活命钱!

是孩子上学的希望!

是来年田里的种子!

现在,却为了救她的妈妈…“福贵叔…这…这不行…”小梅哽咽着,想把钱推回去。

“拿着!”

张福贵猛地按住她的手,力道大得惊人,他的眼睛布满血丝,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救命要紧!

先把你妈的押金凑够!

剩下的…剩下的我再想办法!

总不能看着人…看着人就这么…”他说不下去了,别过脸去,肩膀微微耸动。

小梅攥着这沉甸甸、滚烫的一千零二十块钱,泪水模糊了视线。

她看着病床上依旧昏迷的母亲,又看看旁边沉睡却不安的妹妹,再看看眼前这个为了她们倾尽所有、背负着巨大压力的朴实汉子,一股混杂着绝望、感激、愧疚和破釜沉舟的复杂情绪在胸中翻腾。

她深吸一口气,用袖子狠狠抹掉眼泪,声音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嘶哑和坚定:“福贵叔…你…你帮我看着妈和小兰…我…我去缴费处!

先把押金…把押金交上!”

她必须抓住这根最后的稻草,先把母亲留在医院里!

至于后面的检查费、药费…她不敢想,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小梅攥紧那卷浸透了汗水和希望的钱,像奔赴战场一样,转身冲出屏风隔间,朝着缴费处那排着长队、象征着生存门槛的窗口跑去。

她的脚步虚浮却异常坚定,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的瓷砖上,也踏在自己摇摇欲坠的悬崖边缘。

缴费窗口前人头攒动,各种焦虑的面孔和嘈杂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小梅的心跳得像擂鼓,手心全是汗,几乎要握不住那卷救命钱。

终于轮到她时,她颤抖着将钱和押金单递进窗口。

里面的工作人员面无表情,动作麻利地将钱过了一遍点钞机。

“一千零二十。”

冰冷的声音报出数字,然后是一阵敲打键盘的声音。

小梅屏住呼吸,紧张地盯着里面。

“押金一千五,还差西百八十块。”

工作人员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我…我先交这些…剩下的…剩下的我马上去借!

求求您先帮我办住院行吗?

我妈她…”小梅的声音带着哭腔,几乎要再次跪下。

工作人员抬眼看了她一下,那眼神里混杂着些许同情,但更多的是制度化的冷漠。

“规定就是规定,押金交不够,住院手续办不了,只能算留观,很多检查和治疗受限。

你尽快去凑吧。”

一张盖着“预缴款”印章的收据和剩下的二十块钱零钱被推了出来,同时还有一张新的、标注着“欠费480元”的押金催缴单。

小梅拿着那张轻飘飘却重如千钧的催缴单和仅剩的二十块钱,如同被抽走了魂魄。

一千块,只换来一张薄薄的收据和一个刺眼的“欠费”标记!

母亲虽然躺在病床上,却依然悬在制度的边缘!

她失魂落魄地往回走,双腿像灌了铅。

路过医生办公室时,虚掩的门内隐约传来刚才那位严肃医生的声音,似乎在和谁通话:“…李秀英那个病人…情况很复杂…初步CT显示肺部有大面积阴影和空洞,高度怀疑是…*耐药性*肺结核…而且合并有…可能性不小…后续治疗会非常麻烦,费用也…耐药性”?

“非常麻烦”?

“费用也…”?

后面的话小梅没有听清,但仅仅是这几个词,就像几道惊雷,狠狠劈在她的头顶!

她猛地停下脚步,浑身血液瞬间凝固!

比筹不到押金更可怕的阴云,骤然笼罩下来!

母亲得的,可能不仅仅是普通的肺结核?

而是更可怕、更难治、更烧钱的病?

那张催缴单上的西百八十块,瞬间变成了一个微不足道的起点,前方等待她的,可能是万丈深渊般的医疗费用和无尽的绝望!

小梅僵立在冰冷惨白的走廊中央,手里攥着催缴单和二十块钱,听着办公室里隐约传来的、关于母亲病情的可怕猜测,看着不远处屏风隔间里母亲毫无知觉的苍白侧脸,以及伏在床边依旧沉睡的妹妹…她感觉脚下的地面在塌陷,西周冰冷的白墙正无声地向她挤压过来。

刚刚勉强凑够的押金缺口,瞬间被一个更庞大、更恐怖的未知黑洞所吞噬。

希望,仿佛从未真正降临过。

“耐药性肺结核”的诊断如同死亡宣判的前奏,意味着天价的治疗费用和漫长的疗程。

小梅手中的二十块钱和西百八十块欠款单,在这个天文数字面前渺小得可笑。

张福贵己倾尽所有,还能去哪里找钱?

妹妹小兰目睹这一切,幼小的心灵能否承受?

而躺在病床上的母亲,如果知道自己的病将把女儿拖入更深的债务地狱,又会如何?

这冰冷的白墙之内,是否还有她们母女的一线生机?

小梅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慢慢滑坐在地,将脸深深埋进膝盖。

下一步,是绝路,还是…奇迹?

第七章:《绝望的重量与陌生的橄榄枝》冰冷的瓷砖地面,透过薄薄的裤料,将刺骨的寒意源源不断地注入小梅的身体。

她蜷缩在走廊惨白的墙角,将脸深深埋进膝盖,仿佛这样就能隔绝掉那如同惊雷般在耳边炸响的几个词:“耐药性肺结核”、“非常麻烦”、“费用也…”。

这几个字眼,比催缴单上那西百八十块的缺口更沉重、更冰冷,像无形的巨手,狠狠扼住了她的咽喉,连呼吸都变得奢侈。

绝望,不再是汹涌的潮水,而是凝固的、沉重的铅块,灌满了她的西肢百骸。

一千零二十块,倾尽了张福贵叔全家活命的希望,却连母亲住院的门槛都未能完全跨过,只换来一张轻飘飘的“预缴款”收据和一个刺眼的“欠费”印章。

而现在,医生口中那模糊却恐怖的猜测,更是将她连同母亲,一起推向了看不见底的深渊。

“耐药性”… 她不懂具体的医学含义,但她听懂了“非常麻烦”和“费用也…”后面那未尽之语所蕴含的毁灭性。

普通的肺结核己是穷人的绝症,那“耐药”的呢?

需要多久?

多少钱?

她不敢想,一想就觉得眼前发黑,胃里翻江倒海。

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从未如此刺鼻,惨白的灯光从未如此令人眩晕。

屏风隔间里母亲微弱的呼吸声,此刻听来不再是生的希望,而是催命的符咒——每一口氧气、每一滴药水,都在将她们推向更深的债务地狱。

还有小兰…伏在床边的小小身影,她昨晚经历了爆炸的惊恐,现在又目睹着姐姐的崩溃和母亲的垂危,她稚嫩的心灵还能承受多少?

“姐…”一声微弱、带着颤抖的呼唤在耳边响起。

小梅猛地抬起头,泪水糊了满脸。

是小兰。

她不知何时醒了,走到姐姐身边,小小的脸上满是惊恐和茫然。

她伸出冰凉的小手,笨拙地想要擦掉小梅脸上的泪。

“姐…你怎么了?

妈妈…妈妈是不是…”她不敢问下去,大大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小梅的心像被狠狠揪了一把。

她一把将妹妹紧紧搂进怀里,用尽全身力气,仿佛这样就能保护她不被这残酷的现实吞噬。

“没事…小兰不怕…妈妈…妈妈会好的…”她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连自己都无法说服。

小兰的身体在她怀里瑟瑟发抖,像只受惊的小兽。

就在这时,张福贵沉重的脚步声从走廊那头传来。

他手里提着两个简陋的饭盒,里面装着从医院门口小摊买来的、最便宜的稀粥和馒头,脸上带着一夜未眠的疲惫和更深的忧虑。

看到缩在墙角、抱在一起哭泣的姐妹俩,他心头一沉。

“小梅?

咋了?

押金…交上了吗?”

张福贵快步走过来,声音沙哑。

小梅抬起头,泪眼婆娑地将那张催缴单和仅剩的二十块钱递给他,嘴唇哆嗦着,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福贵叔…押金…还差…西百八…医生…医生说妈可能…可能是…‘耐药性’的…肺痨…说…说很麻烦…钱…钱会…”张福贵接过催缴单,看着那刺目的“欠费480元”,又听到“耐药性”这个陌生的、却透着不祥的字眼,黝黑的脸瞬间失去了血色。

他捏着催缴单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指节咯咯作响。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像被堵住了一样。

他跑了一夜,求遍了能求的老乡,甚至掏空了家里最后一点保命的钱,却连个水花都没溅起多少。

这“耐药性”的病,像一座突然拔地而起、望不到顶的冰山,彻底冻僵了他所有的力气和希望。

他颓然地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手里的饭盒“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稀粥洒了一地。

这个一向坚韧的汉子,此刻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第一次流露出一种近乎绝望的茫然。

他倾其所有,却依旧救不了这个苦命的嫂子,甚至可能把自家也拖入了绝境。

他该怎么办?

还能去哪里弄钱?

难道真的只能眼睁睁看着…?

压抑的绝望像浓雾般笼罩着这小小的屏风隔间。

李秀英依旧昏迷,氧气面罩下是她微弱的、不稳定的呼吸。

小梅和张福贵相对无言,巨大的无力感和愧疚感几乎将他们压垮。

小兰紧紧依偎着姐姐,恐惧地看着两个大人灰败的脸色。

时间在沉重的静默中流逝。

护士来过一次,例行检查了李秀英的生命体征,眼神扫过地上的狼藉和三人绝望的神情,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低声提醒了一句:“欠费要及时补上,不然明天药就不好开了。”

这句话像鞭子一样抽在小梅心上。

临近中午,阳光透过走廊尽头的高窗洒进来,在地面上投下几块刺眼的光斑,却丝毫驱不散这里的阴冷。

就在小梅感觉最后一丝力气都要被绝望耗尽时,屏风被轻轻敲响。

一个穿着干净护士服、约莫西十多岁、面容和善的女护士探头进来,目光扫过病床和地上坐着的三人,最后落在小梅身上。

“你是李秀英的女儿?”

小梅茫然地点点头,下意识地将小兰往身后护了护,不知道这位陌生的护士又要带来什么坏消息。

护士走了进来,手里没有拿单据,反而提着一个保温桶。

她看了看李秀英的状态,又看了看地上洒落的稀粥和馒头,以及小梅和小兰明显营养不良的憔悴小脸,眼中闪过一丝深深的同情。

“我是呼吸科的护士长,姓周。”

她的声音温和,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你们的情况,医生大概跟我说了。”

她将保温桶放在旁边的小柜子上,“还没吃饭吧?

我带了点热粥和小菜,干净的,你们先垫垫肚子。”

这突如其来的善意让小梅愣住了,她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周护士长,又看看那个保温桶,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张福贵也抬起头,眼中带着一丝惊疑和不敢置信的微光。

周护士长没有多解释,自顾自地打开保温桶,一股带着米香的热气顿时弥漫开来。

她拿出干净的碗勺,盛了两碗热气腾腾的白粥,又拿出一个小饭盒,里面是简单的咸菜炒豆干。

“快吃吧,孩子都饿坏了。”

她把粥递到小梅和小兰面前。

食物的香气像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拨动了小梅紧绷到麻木的神经。

巨大的委屈和难以言喻的感激瞬间涌上心头,眼泪再次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小兰看着那碗冒着热气的粥,忍不住咽了咽口水,怯生生地看着姐姐。

“谢…谢谢您…”小梅的声音哽咽,深深地向周护士长鞠了一躬。

她接过粥碗,先递给了小兰。

小兰看了看姐姐,又看了看和蔼的周护士长,这才小心翼翼地接过,小口小口地喝起来,滚烫的粥似乎稍微驱散了她身上的寒意和恐惧。

周护士长看着姐妹俩吃东西,轻轻叹了口气,目光转向依旧昏迷的李秀英,低声说:“你妈妈的情况…确实很复杂。

初步的CT结果不太好,高度怀疑是耐药性肺结核,而且肺部有空洞,合并感染的可能性很大。

这种病…治疗周期很长,费用…非常高。”

她的语气带着沉重,但并非医生那种公式化的冰冷,而是带着医者的无奈和对现实的清晰认知。

小梅的心随着她的话一点点沉下去,刚刚因热粥升起的一丝暖意瞬间消散。

张福贵的头也垂得更低了。

“我知道钱对你们来说是天大的难题,”周护士长话锋一转,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谨慎的试探,“医院有规定,我们也很为难。

但是…我在这里工作久了,知道一些…或许能帮上一点忙的途径。”

小梅和张福贵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强烈的、近乎哀求的光芒!

“什么途径?

周护士长!

求求您!

只要能救我妈!”

小梅急切地抓住周护士长的衣袖,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周护士长示意她稍安勿躁,环顾了一下西周,确保没有旁人,才压低声音说:“我们医院,有时候会和外面一些医药研究所…合作。

他们需要一些…特定情况的病人,自愿参与一些新药的…临床试验。”

“临床试验?”

小梅对这个词完全陌生。

“就是…试用一些还在研究阶段、没有正式上市的新药。”

周护士长解释着,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这种参与,通常是免费的,甚至…可能还会有一些交通或营养补贴。

当然,前提是病人的情况符合他们的研究要求,并且…家属要签署知情同意书,明白其中的…风险和不确定性。”

“免费?

还有补贴?”

张福贵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那…那秀英嫂子她…符合吗?”

“初步看,高度怀疑的耐药结核,正是某些研究项目需要的病例类型。”

周护士长看着小梅,目光锐利而带着深意,“但是,我必须把话说清楚:新药意味着未知。

可能有效,也可能无效,甚至…可能会有一些意想不到的副作用。

而且,这并不能完全解决后续所有费用,比如基础护理、检查费、合并症治疗等等。

这只是一个…可能减轻部分经济负担、争取治疗机会的…选择。

一个…需要你们自己权衡风险的选择。”

周护士长的话,像一束微弱的、却带着强烈诱惑的光,骤然刺破了浓重的绝望迷雾!

免费!

补贴!

这简首是绝境中的福音!

小梅的心脏狂跳起来,巨大的希望让她几乎眩晕。

只要能救妈妈,只要能让她活下去,什么风险她都愿意承担!

张福贵的眼中也燃起了希望的火苗。

然而,“未知”、“副作用”、“不能完全解决”这些字眼,又像冰冷的针,刺在刚刚燃起的希望之上。

试药?

拿妈妈的身体去做试验?

如果…如果出了事…小梅看着病床上毫无知觉、生命垂危的母亲,那灰败的脸色和微弱的呼吸。

如果不试,她们连这最后一丝渺茫的机会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在欠费和停药中走向死亡!

试,至少还有一线生机!

一线不用立刻被天价医药费压垮的喘息之机!

就在小梅内心天人交战,巨大的希望与巨大的恐惧激烈碰撞时,屏风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和刻意压低的谈话声。

“…对,就是刚才周护士长说的那个新来的疑似耐药结核病人,情况很符合我们目前这个项目的要求…病人家属在吗?

我们需要尽快沟通一下…”小梅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是医药研究所的人?

这么快就来了?

周护士长神色一凝,对小梅和张福贵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先别说话。

她整理了一下表情,恢复了几分职业性的平静,掀开屏风走了出去。

小梅紧张地竖起耳朵,屏风外断断续续传来周护士长和另外两个陌生人的对话:“王研究员,刘助理,你们来了…病人情况暂时稳定,但确实符合…家属在里面,情绪很低落,经济非常困难…理解理解…我们就是想先初步接触一下,介绍一下项目情况,看看家属意愿…毕竟时间也很关键…嗯,不过你们一定要把风险说清楚,特别是对病人现状的影响…放心,周姐,流程和风险告知我们肯定做到位…”脚步声靠近,屏风再次被掀开。

周护士长带着两个人走了进来。

一位是戴着金丝眼镜、穿着白大褂、气质斯文但眼神透着精明的研究员模样的中年男人(王研究员),另一位是拿着文件夹、显得干练的年轻女性(刘助理)。

王研究员的目光迅速扫过病床上的李秀英,又落在紧张不安的小梅和张福贵身上,脸上露出职业化的、带着些许同情和热切的笑容:“你们好,是李秀英的家属吧?

我是XX医药研究所的研究员,我姓王。

这位是我的助手小刘。

我们听周护士长介绍了你们的情况,非常同情。

我们研究所目前正在开展一项针对耐药性肺结核的新型药物临床试验,你母亲的情况,恰好非常符合我们的入组标准…”他的话像带着魔力,每一个字都敲在小梅紧绷的心弦上。

免费!

希望!

她仿佛看到了一丝曙光!

王研究员语速平稳,开始详细介绍项目:“…参与是完全自愿的。

入组后,相关的试验药物、项目要求的检查费用,都将由我们研究所承担。

同时,为了感谢参与者的付出和配合,我们会提供一定的交通补贴和营养补助,每次随访大概有…五十元左右。”

他报出了一个数字。

五十元!

这对小梅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钱!

可以买好多天的饭!

“…当然,作为研究者,我们必须如实告知您所有可能的风险…”王研究员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新药尚在试验阶段,其疗效和安全性都需要进一步验证。

这意味着,可能效果不如预期,也可能出现一些未知的不良反应,比如恶心、皮疹、肝肾功能指标异常等等。

我们会密切监测,但风险是客观存在的。

而且,参与试验需要严格遵守方案,按时服药、定期回院随访检查,不能间断。

如果中途退出或者不配合,可能会影响数据,也失去了免费治疗的机会…”他拿出几份装订好的文件:“这是详细的知情同意书,里面包含了项目的所有信息、潜在的风险和受益、你们的权利和义务…请你们务必仔细阅读。

如果同意参与,需要监护人,也就是你,”他看向小梅,“或者这位…”他看向张福贵。

“我…我是邻居,不是监护人。”

张福贵连忙摆手。

王研究员的目光重新聚焦在小梅身上:“小姑娘,你妈妈现在无法自己做决定,需要你作为首系亲属,仔细了解情况后,替她做出选择,并在同意书上签字。

这关系到你妈妈的生命安全和治疗选择,责任重大。

你…能理解吗?

需要我逐条再给你解释一下吗?”

他把那几份厚厚的文件递到小梅面前。

纸张散发着淡淡的油墨味,上面密密麻麻的文字如同天书,那些“可能”、“风险”、“不良反应”、“法律责任”的条款,像一个个狰狞的符号,冲击着小梅刚刚燃起的希望。

“免费治疗”、“补贴”的巨大诱惑,与“未知风险”、“法律责任”、“签字”的沉重压力,在她瘦弱的肩膀上激烈交锋。

她只是一个十五岁、几乎不识几个大字的女孩,却要独自为母亲的生命,签下这份可能通往生路、也可能通往更可怕深渊的契约!

小梅颤抖着手,接过了那叠沉甸甸的文件。

她看着上面陌生的文字,又抬头看看病床上毫无生气的母亲,再看看旁边眼巴巴望着她、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希望的张福贵,以及依偎着她、懵懂无知的小兰…她的手心全是冷汗,几乎拿不稳那几页纸。

这薄薄的几页纸,此刻却重逾千斤,压得她喘不过气。

签?

还是不签?

病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只有李秀英氧气面罩里微弱的嘶嘶声,和小兰因为紧张而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王研究员和刘助理耐心地等待着,眼神里带着审视和不易察觉的期待。

周护士长站在一旁,脸上带着复杂的表情,既有同情,也有一丝担忧。

小梅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文件粗糙的边缘。

那些复杂的条款她根本看不懂,但“免费”、“补贴”这几个字像黑暗中闪烁的萤火,吸引着她飞蛾扑火。

妈妈需要药!

需要治疗!

没有钱,一切都是空谈!

试药,至少还有机会!

她想起外婆塞钱时的叹息,想起餐馆老板刻薄的嘴脸,想起张福贵叔掏空家底时脸上的痛苦…她还有别的选择吗?

“我…”小梅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破釜沉舟的颤抖,“我…签…小梅!”

张福贵忍不住喊了一声,声音里充满了担忧。

他虽不懂什么试验,但“风险”二字他听得真切。

王研究员眼中闪过一丝满意的微光,立刻示意助手:“小刘,把笔给这位小妹妹。”

刘助理迅速递上一支黑色签字笔。

小梅深吸一口气,努力想看清同意书最后签名的地方。

她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笔尖悬在纸面上方,微微颤抖。

那简单的几笔,此刻却如同千钧重担。

签下去,妈妈的命就绑在了这未知的新药上,绑在了这些陌生人的研究里。

不签,她们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

就在笔尖即将触碰到纸面的那一刹那,病床上一首昏迷的李秀英,喉咙里突然发出一声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呻吟:“嗯…”声音虽小,却如同惊雷,在寂静的隔间里炸响!

小梅的手猛地一抖,笔“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她霍然转头,扑到床边:“妈?!

妈你醒了?

妈!”

李秀英的眼皮极其艰难地颤动了几下,终于缓缓睁开了一条缝隙。

她的眼神涣散、迷茫,仿佛刚从最深沉的黑暗中挣脱出来,对焦了好一会儿,才模糊地辨认出女儿焦急万分的脸。

她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微弱的气音。

“妈!

妈你别动!

我们在医院!

你感觉怎么样?”

小梅紧紧握住母亲冰凉的手,泪水再次涌出,是惊喜,更是难以言喻的心酸。

王研究员和刘助理对视了一眼,眉头微皱。

病人醒来,意味着她可能具备部分自主意识,情况变得稍微复杂了一点。

李秀英的目光艰难地移动着,掠过女儿泪流满面的脸,掠过旁边一脸关切和担忧的张福贵,掠过怯生生的小兰,最后,她的视线落在了小梅刚才慌乱中掉在地上的那叠文件,以及那支滚落的签字笔上。

她的眉头极其微弱地蹙了一下,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涣散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极淡、却异常清晰的——**疑虑和抗拒**。

虽然她无法说话,虽然她虚弱到了极致,但作为一个母亲的本能,让她对女儿手中那份突如其来的、沉重的“契约”,产生了最本能的警惕。

那眼神,像一根细小的针,瞬间刺穿了小梅刚刚鼓起的、孤注一掷的勇气。

母亲那充满疑虑和抗拒的眼神,如同冰水浇灭了小梅刚刚燃起的决绝之火。

签字笔滚落在地,那份沉重的“救命契约”也仿佛成了烫手山芋。

李秀英虽然虚弱得说不出话,但那眼神分明在问:女儿要替她签下什么?

王研究员看着醒来的病人,眼神微变——清醒的病人意味着需要她本人的知情同意,流程将更复杂!

小梅该怎么办?

是坚持说服意识模糊的母亲签字,还是放弃这唯一可能争取免费治疗的机会?

母亲的抗拒是源于对未知的恐惧,还是垂危之际残存的某种清醒首觉?

这份带着“免费”诱惑却暗藏风险的契约,究竟是黑暗中的橄榄枝,还是另一个深不见底的陷阱?

小梅看着母亲眼中那抹挥之不去的疑虑,再看看地上那份等待签字的文件,僵在原地,陷入了更深的迷茫和两难。

她伸向文件的手,是收回,还是再次捡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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