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盛夏,蝉鸣聒噪得像是要把整个纺织厂家属区都掀翻。
空气里蒸腾着劣质花露水和隔夜饭菜混杂的黏腻气味,闷得人喘不过气。
林晓薇低头看了看身上这件借来的水红色连衣裙。颜色过于鲜亮了些,布料也硬挺,
摩擦着脖颈后新冒出的痱子,有点刺痒。这裙子是隔壁张婶家闺女小芳的,
说是如今城里姑娘相亲都兴穿这个颜色,喜庆。可林晓薇总觉得这红,
刺眼得像是要滴出血来,和她此刻口袋里那个沉甸甸、硬邦邦的小东西格格不入。
她指尖探进口袋,触到丝绒小盒冰凉的棱角,里面躺着一枚小小的银戒指。
那是她用偷偷攒了大半年的夜班补贴换来的。
陈志强——她那个在厂里宣传科当干事的未婚夫,总嫌她朴素,
说结婚时连个像样的金戒指都没有,在朋友面前丢份儿。她省吃俭用,
连食堂五毛钱一份的肉菜都舍不得打,就为了买下这个。
想象着他看到戒指时可能露出的、哪怕一丝惊喜的表情,林晓薇的心跳才稍稍平稳了些。
绕过筒子楼堆满杂物的转角,陈志强住的单身宿舍就在前面一排。他中午在食堂吃饭时,
含糊地说下午要在宿舍整理材料,让她晚点过去商量婚宴桌数的事。林晓薇特意提前来了,
想给他个小小的“惊喜”。宿舍门虚掩着一条缝。林晓薇的手刚抬起,准备敲门,
一阵刻意压低、却又带着某种黏腻喘息的女声便从门缝里钻了出来,像条冰冷的蛇,
瞬间缠住了她的四肢百骸。
“志强哥……你轻点儿……我这裙子可是我爸托人从上海捎回来的……”“怕什么,
宝贝儿……等我跟那土包子退了婚,你这‘厂长千金’穿金戴银的日子才刚开始呢……啧,
这料子滑溜……”血液仿佛瞬间冻住,又在下一刹那轰然冲向头顶。林晓薇僵在原地,
耳朵里嗡嗡作响,世界只剩下门缝里漏出的、那令人作呕的调笑和某种布料摩擦的窸窣声。
她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连指尖都在不受控制地发颤。那件借来的水红裙子,
此刻像个巨大的讽刺,勒得她几乎窒息。她甚至能想象出陈志强说“土包子”时,
嘴角那惯常的、带着点刻薄的讥诮弧度。一股蛮力不知从哪里涌了上来。她猛地抬手,
狠狠推开了那扇虚掩的、仿佛隔绝着地狱与人间的门!“砰!”木门撞在墙上,
发出沉闷的巨响,惊飞了窗外电线杆上歇脚的一群麻雀。屋内的景象,如同烧红的烙铁,
狠狠烫在林晓薇的视网膜上,留下永久的焦痕。陈志强那张平日里还算端正的脸,
此刻因欲望而扭曲涨红。他身下,是厂里王厂长那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儿王莉莉,
脸上同样一片迷乱的红晕。他们身下,
赫然铺着林晓薇亲手挑的、印着大红牡丹和戏水鸳鸯的崭新床单!那鲜亮俗气的图案,
此刻成了最恶毒的诅咒,在满室混乱的气息中狰狞刺眼。床脚,
胡乱丢着一件刺目的蕾丝内衣。时间凝固了。
空气里弥漫着劣质香水、汗水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腥膻气味,令人窒息。陈志强猛地扭过头,
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随即又被一种混合着羞恼和被人撞破丑事的暴戾取代。
他几乎是跳了起来,胡乱抓起地上的裤子往身上套,动作粗鲁又狼狈。“晓……晓薇?!
你……你怎么来了?!”他的声音干涩发颤,眼神慌乱地四处躲闪。
王莉莉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抓起被子死死裹住自己,
只露出一双惊慌失措、却又隐隐带着点得意和挑衅的眼睛,瞄向门口呆立的林晓薇。
林晓薇没有说话。她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尊骤然被冰封的雕像。
视线缓慢地、一寸寸地扫过那张鸳鸯床单,扫过陈志强赤裸的、汗津津的上身,
扫过王莉莉那挑衅的目光。胸口那团被冰冻的血,此刻像是被点燃了,
烧灼得她五脏六腑都在剧痛。喉咙深处涌上一股铁锈般的腥甜。“滚出去!
”陈志强终于套好了裤子,色厉内荏地吼道,试图用音量掩盖自己的心虚,
“谁让你不敲门就进来的?!没规矩!”林晓薇缓缓地吸了一口气。
那股带着劣质香水味的空气吸进肺里,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她抬起眼,
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子,直直钉在陈志强脸上。那目光里没有预想中的哭闹和崩溃,
只有一片死寂的、深不见底的寒潭。“规矩?”她的声音异常平静,
平静得连自己都感到陌生,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陈志强,你跟我谈规矩?
”她的视线落回那张刺目的床单上,嘴角极其缓慢地扯开一个弧度,冰冷,毫无温度,
“这鸳鸯,绣得可真好啊。”陈志强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王莉莉躲在被子里,
发出一声不满的嘟囔。林晓薇不再看他们。她转过身,脊背挺得笔直,一步一步,
走出了这间弥漫着背叛和恶臭的房间。
身后传来陈志强气急败坏的咒骂和王莉莉故作娇嗔的抱怨,像苍蝇的嗡嗡声,渐渐被甩远。
她没回头,一次也没有。***退婚那天,天空阴沉得像是蒙了一块脏兮兮的灰布。
风卷着地上的尘土和废纸,打着旋儿扑到人脸上。地点约在离厂子两条街外的一个小茶馆,
油腻的桌面上残留着深色的茶渍。陈志强姗姗来迟,脸上挂着一副“施舍”般的不耐烦。
他大喇喇地坐下,从皱巴巴的烟盒里弹出一根烟叼上,点燃,喷出一口浓浊的烟雾,
模糊了他眼底那点残余的、被戳穿后的狼狈。“行了,林晓薇,也别哭哭啼啼的。
”他掸了掸烟灰,语气轻佻,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鄙夷,“咱俩这事儿,本来也就是个将就。
你看你,除了能熬个夜班挣那点死工资,还有啥?要模样没模样,要家世没家世,
带出去都嫌寒碜。人家莉莉,”他提到这个名字,语气不自觉地带上点炫耀,“她爸是厂长!
手指缝里漏点都够你干半辈子!识相点,大家好聚好散。”林晓薇坐在他对面,
双手交叠放在腿上,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留下几个月牙形的红痕。她脸上没什么表情,
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张曾经让她觉得是依靠、如今却只余下恶心和陌生的脸。
“这是你当初给的彩礼钱,还有那几块料子,都在这里。”她推过去一个洗得发白的布包,
声音平板无波,“我的东西,晚点我会让我弟来拿。”陈志强瞥了一眼那个布包,嗤笑一声,
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哟,还挺清高?行啊,随你便。”他身体前倾,隔着烟雾,
眼神里淬着毫不掩饰的恶毒,“不过林晓薇,我劝你也别太挑。就你这样的,
退了婚的老姑娘,在这地界儿还想找个啥样的?瘸子?瞎子?
还是死了老婆带几个拖油瓶的老光棍儿?也就那种人肯捡你这破烂货了!
”“破烂货”三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林晓薇的心窝。她交叠的手猛地收紧,
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她死死咬着下唇内侧的软肉,直到尝到一丝腥甜的铁锈味,
才将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颤抖和屈辱狠狠压了下去。她抬起头,
迎上陈志强那恶意的、等着看她崩溃的眼神,嘴角竟然极其缓慢地向上弯了一下。
那笑容很浅,很淡,甚至带着点冰冷的嘲弄,看得陈志强心里莫名地咯噔了一下。“我的事,
不劳你费心。”林晓薇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字字如冰珠砸在桌面上,
“管好你自己就行。”她站起身,不再看他一眼,转身离开了这个充满烟臭和恶意的小茶馆。
身后,陈志强恼羞成怒的低骂声被关在了门内。***日子像浸了水的旧棉絮,
沉重而滞涩地往下坠。厂里的风言风语如同跗骨之蛆,走到哪里都甩不脱。
同情、探究、幸灾乐祸……各种目光织成一张无形的网。林晓薇越发沉默,
只是埋头在轰鸣的织机间,让巨大的噪音淹没一切杂念。下班后,
她把自己关在逼仄的小屋里,昏黄的灯光下,除了翻动书页的沙沙声,便是死寂。
直到那天傍晚,母亲小心翼翼地推开她的房门,手里捏着一张被汗水微微濡湿的纸条,
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担忧和孤注一掷的期冀。“晓薇啊……”母亲的声音干涩,
“你张婶……给介绍了一个人。”林晓薇的目光从摊开的书本上抬起,没什么波澜。
“是个当兵的,”母亲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语速加快,像是怕自己会后悔,“叫周卫东,
隔壁县周家村的,在部队上当连长。家里……家里穷,爹娘都没了,就剩他一个。
前头……前头也谈过一个,听说快成了,结果姑娘家嫌他当兵的一年到头回不来,
又嫌他家里没根基,就……就吹了。”母亲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难堪,“人张婶说了,
年纪是比你大几岁,但性子正派,是立过功的!
人家……人家不挑咱家情况……就……就想找个能安心过日子的……”母亲絮絮叨叨地说着,
把那张写着地址和时间的纸条塞进林晓薇手里,布满老茧的手指冰凉。“去见见吧,
孩子……就当……就当是妈求你了……总得……往前走一步啊……”母亲的声音带了哽咽,
眼巴巴地望着她,那眼神里盛满了无能为力的痛楚和卑微的祈求。纸条上的字迹有些潦草。
林晓薇捏着那薄薄的纸片,指尖能感受到母亲掌心的汗意和微微的颤抖。窗外,暮色四合,
最后一点天光挣扎着沉入地平线。她看着母亲佝偻的背和鬓边刺眼的白发,
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沉重得无法呼吸。半晌,她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算是应了。***见面的地方是镇上唯一一家像点样子的饭馆,叫“客再来”。
林晓薇刻意穿了件洗得发白的旧衬衫,蓝布裤子,头发简单地拢在脑后,素净得近乎寒酸。
她不想给对方任何多余的期待。推开门,一眼就看到了靠窗位置坐着的那个男人。
他穿着半旧的军绿色衬衣,没有肩章,但洗得发白,熨烫得异常平整,一丝褶皱也无。
坐姿笔挺,像一棵沉默的松。听到门响,他立刻转过头来。林晓薇的心,毫无预兆地,
轻轻跳了一下。那是一张棱角分明的脸,皮肤是长期风吹日晒留下的古铜色。眉毛很浓,
眼神沉静,像深秋的潭水,带着一种阅尽风霜后的平和与内敛,没有陈志强那种浮夸的精明,
也没有预想中的审视和挑剔。他的目光落在林晓薇身上,没有惊艳,也没有失望,
只是很平和地打量了一下,然后站起身,微微颔首。动作利落,带着军人特有的干脆。
“林晓薇同志?”他的声音不高,有些低沉,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沙哑,却很清晰。“是我。
”林晓薇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周卫东。”他简短地自我介绍,拿起桌上的茶壶,
给她面前的杯子斟上茶水。动作平稳,茶水一线注入杯中,没有一滴溅出。“路上辛苦了。
”饭馆里人声嘈杂,油烟味混杂着廉价白酒的气息。他们之间的交谈却异常简单,
甚至有些笨拙。多是周卫东问几句厂里的情况,林晓薇简短地回答。他说话时语速不快,
用词朴实,没有花哨的修饰,也不会刻意找话题热络气氛。
林晓薇能感觉到他偶尔流露出的那种习惯性的克制,像是在部队里约束惯了。
“在部队……很忙吧?”林晓薇端起茶杯,问了一句。周卫东点点头,目光似乎放空了一瞬,
越过她的头顶,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嗯,任务多。今年……算是情况特殊,批了探亲假。
”他顿了顿,端起自己的茶杯喝了一口,喉结滚动了一下,才补充道,
“家里……没什么人了,回来……主要是处理点事,还有……”他抬眼看了看林晓薇,
后面的话没说下去,意思却很明显。林晓薇握着杯子的手紧了紧。她垂下眼,
看着杯子里漂浮的几片廉价茶叶梗,忽然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向周卫东那双深潭似的眼睛,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豁出去的清晰:“周卫东同志,我的情况,介绍人应该都跟你说了。
我刚刚退婚,名声不好听,家里也帮不上什么。我跟你见面,不是图你什么,
就是……就是想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如果你觉得行,我们可以尽快结婚。
如果不行,也没关系,就当认识一下。”这番话说完,饭馆的嘈杂仿佛瞬间被隔绝开来。
林晓薇清晰地听到了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血液冲上脸颊,烧得发烫。
她知道自己这话说得莽撞,近乎无理,像是在赌气,更像是在自暴自弃。
她几乎做好了对方拂袖而去的准备,或者,至少是惊愕和鄙夷的目光。然而,
周卫东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他的眼神里没有鄙夷,没有惊愕,甚至没有探究。
那深潭般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情绪,像是理解,
又像是……一种同病相怜的疲惫?他沉默了大约有十几秒,
这十几秒对林晓薇来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终于,他缓缓点了点头,
声音依旧低沉平稳:“嗯,知道了。”他放下茶杯,指尖在粗糙的桌面上轻轻叩了一下,
发出笃的一声轻响。“我这边,情况你也知道。常年在外,聚少离多,家里冷锅冷灶,
委屈是肯定的。”他抬眼,目光坦诚而直接地迎上林晓薇带着孤注一掷的眼睛,
“林晓薇同志,如果你觉得能行,我也没意见。”没有甜言蜜语,没有海誓山盟,
只有最现实、最朴素的摊牌。这出乎意料的平静回应,反而像一块沉重的石头,
落进了林晓薇翻涌的心湖,激起一片茫然的涟漪。她看着周卫东那张平静无波的脸,
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三个月后,纺织厂门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
刚下班的工人们三三两两涌出大门。林晓薇换下了灰扑扑的工装,
穿着件素净的浅蓝色碎花衬衫,头发整齐地梳在脑后。她身边,站着周卫东。
他依旧穿着那件熨烫平整的半旧军绿色衬衣,身姿挺拔如标枪。三个月的探亲假即将结束,
这是最后一天。“哟,这不是晓薇吗?穿这么精神,相亲去啊?
”一个平时就爱嚼舌根的女工尖着嗓子喊道,引来一阵不怀好意的哄笑。人群里,
陈志强和王莉莉正挽着手走出来。王莉莉穿着时兴的连衣裙,脖子上挂着条亮闪闪的细链子,
下巴抬得高高的。陈志强一眼就看到了林晓薇,以及她身边那个气质迥异的男人,
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眼神里混杂着惊疑和一种被冒犯的不快。
林晓薇清晰地感觉到了身边周卫东手臂肌肉瞬间的紧绷。她深吸一口气,
在陈志强那带着审视和挑衅的目光扫过来的瞬间,主动伸出手,
轻轻挽住了周卫东结实的小臂。这个动作带着她自己都未曾料到的自然和坚定。
周卫东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放松下来,侧过头,垂眸看了她一眼。
那眼神里没有询问,只有一种无声的、沉稳的支持。林晓薇迎着陈志强和王莉莉的目光,
挽着周卫东的胳膊,一步一步走了过去。她能感觉到周围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好奇的、看热闹的视线都聚焦在他们身上。走到近前,林晓薇停下脚步,
脸上露出一抹平静得近乎疏离的微笑,目光直视着脸色铁青的陈志强,
声音清晰得足以让周围所有人都听见:“陈干事,这么巧。介绍一下,”她微微侧身,
让周卫东的身影完全展现在众人眼前,“这是我丈夫,周卫东。”她顿了顿,
清晰地吐出下一句,“刚立了一等功回来探亲。”“丈夫”两个字,像两颗炸雷,
在陈志强耳边轰然炸响。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眼睛瞪得溜圆,难以置信地看着林晓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