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同拖着灌了铅的双腿,爬上那陡峭得近乎垂首的楼梯。
钥匙在锁孔里生涩地转动,发出“咔哒”一声闷响,推开那扇薄薄的木门,混杂着霉味、泡面汤和汗味的气息扑面而来,像一层无形的膜,裹住了刚从冷气森森的写字楼里出来的他。
王小川正盘腿坐在下铺,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泡面,吸溜得震天响。
电脑屏幕上闪烁着某个网络游戏激烈的战斗画面,光影在他专注又疲惫的脸上跳跃。
听到开门声,他头也没抬,含糊地问:“咋样,谭老板?
大券商第一天,是不是光鲜亮丽,指点江山?”
谭同没力气回答,把那个磨得边角发白的双肩包随手扔在上铺,自己则像一袋散了架的面粉,重重地瘫坐在书桌前的旧椅子上。
椅子不堪重负地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
他仰起头,后脑勺抵着冰冷的墙壁,目光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上那块被渗水染黄的霉斑。
“光鲜?”
他扯了扯嘴角,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在摩擦,“是够‘光鲜’的。
第一份活,就是给一份注了水的报告‘优化’。”
他把“优化”两个字咬得很重,带着一种冰冷的自嘲。
王小川终于从游戏里拔出头,扭过身,泡面碗端在手里,热气氤氲了他的镜片。
“注水?
啥意思?
让数据显得更牛逼?”
“何止显得,”谭同闭上眼,下午那令人窒息的一幕幕又在眼前闪过——李经理轻描淡写的指令、报告里***裸的逻辑断层和虚夸的数字、张强那油滑世故的“生存指南”、还有自己最终在那片数据深渊边缘,留下的那粒微不足道却耗尽了他所有勇气的星号注释。
“……是造假。”
他吐出这两个字,喉咙里像是堵了块烧红的炭。
“靠!”
王小川手一抖,面汤差点洒出来,“上来就玩这么大?
那你……***了。”
谭同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疲惫,“按他们说的,‘优化’了。
但……”他顿了顿,睁开眼,目光落在桌角那个小小的玻璃罐上。
苏蔓留下的柠檬片和枸杞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散发着一种温暖的、干净的微光。
“……我留了个小尾巴,一个几乎看不见的注释。”
“注释?”
王小川一脸懵,“那玩意儿有用?”
“不知道。”
谭同苦笑,“可能屁用没有,也可能……是颗雷。
等着吧。”
他拿起那个玻璃罐,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他拧开盖子,捏出两片干柠檬和几粒枸杞,扔进自己那个磕掉了瓷的白搪瓷杯里,又提起墙角那个沉甸甸的暖水瓶,倒了半杯滚烫的开水。
水汽蒸腾起来,带着柠檬的微酸和枸杞淡淡的甜香,瞬间在狭小污浊的空间里开辟出一小片清新的领地。
他捧着杯子,深深吸了一口那温热的气息,仿佛汲取着某种对抗这周遭浑浊的力量。
……一周的时间在高度紧张的神经和重复的琐碎中滑过。
谭同像个陀螺,被李经理和张强抽打着旋转。
复印、装订、录入数据、跑腿送文件……他接触不到任何核心业务,像一个透明的人形工具。
那份“优化”过的报告交上去后,李经理没有任何反应,仿佛那件事从未发生过。
张强倒是偶尔会投来一个“孺子可教”的眼神,带着点过来人的得意。
只有谭同自己知道,那粒小小的星号注释,像一根看不见的刺,时不时地在他心尖上扎一下。
苏蔓成了这压抑环境里唯一的光源。
她的工位就在对面,低头专注时垂落的发丝,敲击键盘时微微蹙起的眉头,偶尔抬头撞见他目光时那清澈带着询问的眼神,还有那始终萦绕不散的、若有若无的栀子花香,都像无声的安抚。
他们很少说话,工作环境也不允许。
但谭同会注意到,当自己因为某个跑腿任务错过饭点,回到工位时,桌上总会放着一小包饼干或者一个洗干净的苹果。
无声的善意,在这冰冷的格子间里,弥足珍贵。
周五下午,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躁动的、即将解脱的轻松感。
张强早早溜了号,李经理也关着门不知在忙什么。
谭同处理完最后一份需要录入的客户资料,揉了揉发酸的眼睛,长舒一口气。
就在这时,对面的苏蔓站了起来,手里拿着一个薄薄的信封,脚步轻盈地走了过来。
“嗨,”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雀跃,像春日里跳跃的阳光,“发工资了。
实习生也有哦,虽然不多。”
她将那个印着公司Logo的信封放在谭同的桌角,离那台嗡嗡作响的旧电脑远一点。
谭同愣住了。
工资?
他几乎忘了这回事。
他有些手忙脚乱地拿起那个信封,很薄,轻飘飘的,但握在手里却有种沉甸甸的质感。
他小心翼翼地撕开封口,里面是一张对折的工资条和几张崭新的百元钞票。
他的目光急切地扫过那张小小的纸条:姓名:谭同部门:市场部职位:初级分析员助理(试用期)基本工资:2800元扣除项:无实发金额:2800元整两千八百元。
一个月的汗水、屈辱、挣扎、还有那份沉甸甸的“优化”报告,最终凝结成了这张轻飘飘的纸片和几张散发着油墨味的钞票。
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瞬间攫住了他。
有终于自食其力的微薄激动,有对这份微薄薪水的失望,有对这座城市高昂生活成本的焦虑,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尘埃落定感和更大迷茫的疲惫。
“晚上……有空吗?”
苏蔓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她微微歪着头,脸上带着点试探性的笑意,眼睛亮晶晶的,“发第一份工资,总要庆祝一下?
我知道附近有家茶餐厅,菠萝油和***奶茶都做得挺正。”
栀子花的清香,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更加清晰。
谭同抬起头,撞进她清澈的眼底。
格子间顶灯的光线落在她脸上,连细微的绒毛都清晰可见。
一周以来积压的阴霾和那粒星号注释带来的不安,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似乎暂时被驱散了。
“好啊。”
谭同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轻松和期待。
他小心地将那几张百元钞票和工资条重新塞回信封,又郑重地把信封放进背包最里面的夹层,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安置一件易碎的珍宝。
“那下班门口见?”
苏蔓的笑意加深了,像投入湖心的石子,漾开一圈圈涟漪。
“嗯,门口见。”
谭同点头。
格子间的灯光似乎都变得柔和了些。
窗外,东海市的黄昏正缓缓降临,巨大的玻璃幕墙开始反射出夕阳熔金般的色彩。
谭同看着苏蔓走回自己座位的背影,背包里那薄薄的信封贴着背,带着一种奇异的温度。
两千八百元,是他在这个庞大都市立足的第一个锚点,微小却真实。
而对面的栀子花香,则像一盏在迷雾初起时亮起的灯,微弱,却足以指明方向,让人暂时忘却脚下深渊的冰冷。
第一份薪水带来的踏实感,混合着对即将到来的晚餐的隐秘期待,在他胸腔里缓缓发酵,暂时压倒了那份报告留下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