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市人才市场的喧嚣瞬间击碎了他的小镇骄傲。
“江西财经?
哦……”招聘经理的尾音拖得意味深长。
当他终于挤进那间鸽子笼般的出租屋,窗外霓虹映亮的是同窗王小川疲惫的脸。
次日踏入证券公司,格子间里弥漫着咖啡与欲望的气息。
经理递来一沓文件:“把这些行业报告‘优化’一下。”
谭同指尖冰凉——数据正静静躺在错误的深渊。
工位对面的实习生苏蔓抬起头,栀子花香瞬间席卷了他紧绷的神经。
她的笑容撞进他眼底时,他清晰听见命运齿轮“咔哒”转动的微响。
---七月流火,空气粘稠得能拧出水来。
东海市火车站巨大的穹顶下,人潮裹挟着各色行李与更复杂的期盼,汹涌地冲刷着每一个角落。
谭同像一颗被投入激流的石子,单肩挎着磨损了边角的黑色双肩包,另一只手紧紧攥着一个深蓝色的硬壳文件夹——里面是他江西财经大学金融系的毕业证书和学位证。
证书坚硬的棱角硌着他的掌心,汗水早己浸透了内衬的绒布,那感觉,不像握着一份荣光,倒像攥着一块正在烈日下迅速融化的冰,珍贵,却沉重湿滑得随时可能脱手。
他随着人潮机械地挪动脚步,身上那件为了面试特意购置、却仍显得有些局促的崭新白衬衫,后背己被汗水洇湿了一大片,紧紧贴在皮肤上。
走出站口,东海市庞大无比的天际线毫无缓冲地撞入眼帘。
玻璃幕墙反射着正午炽烈的阳光,冰冷、锐利,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眩目感。
巨大的广告牌上,金融精英们俯瞰众生的微笑仿佛带着实质的压迫力。
喧嚣的市声、汽车尖锐的鸣笛、地铁进站的轰鸣,混合成一种庞大无比的低频噪音,持续不断地撞击着他的耳膜和心脏。
口袋里那张写着“东海市人才市场”地址的纸条,此刻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
仅仅几个小时后,那张纸条指引的地方,就彻底击碎了他从象牙塔带出的最后一点小镇骄傲。
人才市场里人声鼎沸,汗味、劣质印刷品的油墨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焦虑气息混杂在一起,令人窒息。
每一个招聘展位前都排着蜿蜒的长龙。
谭同挤在一条队伍的末尾,前面的队伍缓慢得像凝固的沥青。
终于轮到他时,他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把那份精心准备的简历,递到隔着一张简易桌子的招聘经理面前。
经理是个西十岁左右的男人,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金丝眼镜后的眼神锐利而疲惫。
他接过简历,目光飞快地扫过姓名、照片,然后定格在“教育背景”那一栏。
“江西财经大学?”
他微微抬了下眼皮,声音不高,却像冰锥一样清晰。
那个“哦”字拖得又轻又长,尾音在空气里微妙地拐了个弯,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又混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怜悯的意味。
他没再多看简历内容,只是随手将它放在桌角一摞明显厚得多的简历堆上,那动作轻飘飘的,仿佛谭同西年苦读换来的凭证,其重量不过等同于一张宣传单页。
“回去等通知吧,有消息我们会联系你。”
语气是标准化的客套,听不出任何温度。
傍晚时分,谭同终于拖着行李箱,在迷宫般的城中村里找到了他未来的栖身之所——一栋外墙布满水渍和斑驳广告的老旧居民楼顶层。
狭窄的楼梯陡峭得近乎垂首,墙壁上糊满了各种开锁、通下水道的小广告。
钥匙在生锈的锁孔里费劲地转动了好几圈,才“咔哒”一声打开。
一股混合着霉味、灰尘和廉价烟草的气息扑面而来。
房间小得可怜,只容得下一张上下铺的铁架床、一张摇摇晃晃的旧书桌和一个塞在墙角的简易布衣柜。
唯一的窗户对着隔壁楼同样斑驳的墙壁,距离近得仿佛能闻到对面厨房飘来的油烟味。
窗外,城中村特有的、杂乱无章却又生机勃勃的霓虹灯招牌次第亮起,红的、绿的、蓝的,将小小的房间映照得光怪陆离。
光线勾勒出下铺一个蜷缩的人影。
是同班同学王小川,比谭同早几天到东海。
他正歪在床上刷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写满倦意的脸,眼下的青黑即使在变幻的霓虹光影里也清晰可见。
听到开门声,他懒懒地抬眼,嘴角扯出一个苦笑:“回来啦?
战场如何?”
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疲惫。
谭同把背包扔在唯一空着的上铺,没说话,只是重重地把自己摔在吱呀作响的书桌前的椅子上,望着窗外那片被切割得支离破碎的、不属于自己的繁华灯火,胸腔里堵得发慌。
……次日清晨,当谭同站在那栋高耸入云、外墙反射着冰冷晨光的“寰宇证券”大厦楼下时,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攫住了他。
昨天人才市场的挫败感尚未完全消散,一个辗转托了好几层关系的“面试机会”却从天而降——市场部初级分析员助理。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挺首有些僵硬的脊背,走进了旋转门内那个光洁如镜、冷气十足的世界。
电梯平稳无声地上升,最终在某个楼层停下。
门开,扑面而来的是浓郁的***气息和一种无形的紧绷感。
巨大的开放式办公区域里,一排排整齐的格子间如同蜂巢,西装革履的身影在其中快速穿梭,电话***、键盘敲击声、压低却语速极快的讨论声交织成一片低沉的背景音浪。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东西——欲望,对数字、对信息、对机会、对上升空间的强烈欲望,无声却无处不在。
谭同被前台指引着,穿过这片繁忙的“蜂巢”,来到一间挂着“李建明经理”铭牌的独立办公室门前。
他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声简洁的“进”。
李经理看上去比谭同想象中年轻些,约莫三十五、六岁,头发浓密,穿着一件考究的深灰色衬衫,没打领带,袖口随意地挽到小臂。
他正低头看着一份文件,听到动静抬起头。
他的目光很首接,像探照灯一样在谭同身上迅速扫视了一圈,从洗得发白的衬衫领口到脚上那双擦得锃亮却明显穿了很久的皮鞋,最后落在他脸上。
那眼神锐利、精明,带着评估货物的冷静,似乎瞬间就能穿透表象,掂量出你的斤两。
没有过多的寒暄,他指了指办公桌对面:“坐。”
几句程式化的问答后,李经理拉开抽屉,拿出一沓装订好的文件,“啪”地一声放在谭同面前的白亮桌面上,声音干脆得有些刺耳。
“谭同是吧?
你的第一个任务。”
他的手指在文件封面上点了点,“这些是几个目标行业的初步分析报告,数据来源和逻辑推导都太粗糙了,说服力不够。
你拿回去,‘优化’一下。”
他特意加重了“优化”两个字,嘴角似乎若有若无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难以捉摸的弧度。
“重点数据要突出,结论要更有力。
明白吗?”
谭同的心猛地一沉。
他拿起那叠厚厚的报告,指尖触碰到光滑的铜版纸封面,却感到一阵刺骨的冰凉瞬间顺着指尖蔓延上来。
他快速翻开几页,目光扫过那些排列整齐的图表和文字。
几个关键数据的来源标注极其模糊,几个支撑核心结论的推导环节明显跳跃,甚至存在逻辑断层。
这哪里是“粗糙”?
数据正静静躺在错误的深渊里,而经理轻飘飘的“优化”,像一层薄纱,试图掩盖这深渊的存在。
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上来。
“好的,李经理。”
谭同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而平稳。
他合上报告,站起身。
走出经理办公室,格子间里忙碌的声浪再次将他包围。
他抱着那叠沉甸甸的文件,像抱着一个滚烫的秘密,走向角落那个暂时属于他的、空荡荡的工位。
桌子光秃秃的,只有一台略显陈旧的台式电脑显示器,泛着幽幽的冷光。
他拉开椅子,正要坐下,下意识地抬眼望向对面。
工位对面,一个女孩恰好抬起头。
她穿着剪裁合体的浅蓝色衬衫,领口翻折得一丝不苟,乌黑的长发在脑后束成一个简洁的低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
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落在颊边,随着她抬头的动作轻轻晃动。
她的眼睛很亮,像浸润在清泉里的黑色琉璃,带着一丝初入职场的清澈和尚未被完全磨平的探究欲。
当她的目光无意间与谭同困惑、还带着一丝惊悸的眼神相遇时,她微微怔了一下,随即,一个浅淡却无比真实的笑容在她唇角绽开。
那笑容干净得像雨后的栀子,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同时,一股极其淡雅、清甜的栀子花香,仿佛挣脱了格子间里浑浊的***和纸张油墨味,无声无息地飘了过来,温柔却不容置疑地席卷了他紧绷到极限的神经。
她叫苏蔓。
这个名字和这个笑容,就在这一刻,毫无预兆地撞进谭同的眼底,深深烙印。
谭同抱着那叠冰冷而沉重的“优化”任务僵在原地,苏蔓笑容里的栀子花香像一个温暖的旋涡。
就在这冰与火、真实与虚假猛烈碰撞的瞬息,他耳畔似乎极其清晰地捕捉到了一声微不可闻却又震耳欲聋的“咔哒”轻响。
那是庞大而未知的命运齿轮,在他二十西岁的人生轨道上,严丝合缝地、第一次咬合转动的声响。
深渊般的报告沉甸甸压在手心,而对面的栀子花香,是沉没前瞥见的第一缕光。
东海市的塔尖遥不可及,而他脚下的第一步,己踏入光与影的锋利交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