羯族狼主养大的***将军玄戈,腰间却系着汉女云岫的染血发带。
十二岁那年,他亲眼看见养父的狼骑踏碎***村落,云岫的祖父被长矛挑起。
云岫将断箭刺进玄戈手臂:“玄戈,你血管里流的是***的血!”
十年后邺城大疫,玄戈秘密送药却被她撞见:“羯人的刀也会救人?”
狼主命玄戈血洗东城汉民时,云岫站在巷口举起火把。
火光中玄戈恍然想起,他曾偷听到云岫教的《诗经》:“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屠城令最终变成杀胡令——玄戈选择成为所有胡人的噩梦。
城破那日,玄戈砸断代表羯族养子身份的金锁,披上了汉家战袍。
乱箭穿透胸膛时,玄戈看见云岫站在城楼下,衣袂如初见时染血的梨花。
正文---
朔风如刀,刮过邺城高耸却已残破的城头,卷起一股裹挟着血腥与焦糊的尘土气息。
冉戈亦是玄戈——这个曾经让整个冀州大地为之颤抖的名字,如今的主人,正斜倚在冰冷的墙垛口上。
他身上的玄色重甲,早已被刀劈箭创撕扯得支离破碎,深褐色的血痂一层叠着一层,凝固在冰冷的铁片上,如同披着一件由无数亡魂缝缀而成的殓衣。
他缓缓抬起手,指尖带着一种近乎凝固的迟滞,抚过腰间。
那里,缠绕着一抹刺眼的红。
并非什么华美的丝绸,只是一条再普通不过的、褪了色的粗布发带,边缘甚至被磨出了毛边,沾染着早已干涸发黑的血污,像一块无法愈合的陈旧伤疤。
冰凉的触感透过指腹传来,却比这凛冽的北风更直接地刺入骨髓深处。
就在这指尖触及粗粝布带的瞬间,一阵尖锐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刺痛猛地攫住了他。
那痛楚并非源于伤痕累累的躯体,而是来自更加久远、更加幽暗的记忆深处。
眼前坚固的邺城垛口在风雪中剧烈地晃动、扭曲、剥落,取而代之的,是十二岁那年,一个同样寒冷彻骨的冬日黄昏。
那日他的养父——狼主玄虎的狼骑踏碎了边关的一座***村落
浓得化不开的焦烟味直往鼻腔里钻,带着皮肉烧焦的、令人作呕的甜腥气。
小小的玄戈——那是狼主玄虎赐予他的名字,此刻正僵硬地坐在一匹高大健硕的赤色战马背上,位置紧挨着养父玄虎那犹如铁塔般魁伟的身影。
冰冷的马鞍硌得他大腿生疼,但他不敢挪动分毫。
马蹄声沉闷地踏在尚有余温的焦土上,偶尔踩碎一两块烧得发白的骨头,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
目光所及,只有一片彻底死去的灰烬与猩红。
原本炊烟袅袅的村落,此刻只剩下断壁残垣,如同被巨兽啃噬后吐出的残渣。
几根尚未燃尽的粗大房梁斜插在废墟里,像垂死巨兽伸向天空的枯骨,顶端跳跃着微弱的、苟延残喘的火苗。
一个羯族骑兵策马呼啸而过,手中长矛的尖端,赫然挑着一个人!
那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瘦骨嶙峋的身躯在矛尖上软软地耷拉着,像一件被随意丢弃的破旧麻袋。
矛尖穿透了他干瘪的胸膛,暗红的血顺着矛杆蜿蜒流下,滴落在焦黑的土地上。
老人浑浊的眼睛圆睁着,空洞地望着铅灰色的、飘着灰烬的天空,嘴巴微微张开,仿佛还残留着临终前无声的呐喊或诅咒。
玄戈小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胃里翻江倒海,一股强烈的酸腐气直冲喉头。
他死死咬住下唇,用尽全身力气才将那可怕的呕吐感压下去,齿间尝到了自己血的咸腥味。
他不敢看,却又无法移开视线。那空洞绝望的眼神,像冰冷的锥子,深深扎进他童稚的眼底。
就在这时,一阵压抑的、带着极致恐惧的啜泣声,从一堆半塌的土墙后面传来,细微得几乎被风声和燃烧的噼啪声淹没。
玄虎勒住马,那匹暴躁的黑色战马不耐烦地打了个响鼻。
他循声望去,嘴角咧开一个毫无温度的、近乎残忍的弧度,带着一种猛兽发现新猎物的兴致。
玄虎巨大的手掌猛地按在石闵瘦小的肩膀上,那力量几乎要把他的骨头捏碎。
“戈儿,看好了!”玄虎的声音粗嘎如同砂石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的余韵
“这就是反抗大赵、违逆天命的蝼蚁下场!你要记住,你是本王的儿子,是草原的苍狼!你的爪牙,生来就该撕碎这些软弱无能的羊!”
玄戈被那只铁钳般的大手硬生生掰转脖子,强迫他看向声音的来源。
土墙的阴影里,蜷缩着一个比他更小的女孩。
她身上的粗布衣服被撕扯得破烂不堪,沾满了泥土和黑灰,***出的手臂和小腿上布满擦伤和淤青。
她死死地捂着自己的嘴,试图堵住那无法控制的呜咽,小小的身体筛糠般抖动着,一双因极度惊恐而睁得滚圆的眼睛,正死死地、一瞬不瞬地盯着马背上的玄戈和他身边的玄虎
那眼神里没有哀求,只有最原始、最纯粹的、刻骨铭心的恐惧与恨意。
那恨意如此浓烈,如同实质的火焰,瞬间灼伤了选个的灵魂。
他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扔在冰天雪地里,那女孩的目光,比玄虎的巨掌更让他感到刺骨的寒冷和无地自容。
让他突然想起,当年为了护住自己而被匈奴士兵拖入草垛时绝望的母亲
“一定要活下去!”
这是母亲最后对他说的。他一直牢牢记着。
“去!”玄虎猛地推了他一把,力道之大,差点把他掀下马背
“用你的刀,结束她!这是你成为真正狼骑的第一课!”
一柄沉甸甸的、带着浓重血腥气的弯刀被粗暴地塞进他冰冷僵硬的小手里。
冰冷的刀柄硌着掌心,那沉重的分量仿佛要将他幼小的手臂压断。
他踉跄着从高大的马背上滑下来,双脚踩在温热的、带着粘稠感的灰烬里,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
他握着刀,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无比艰难地向那蜷缩在阴影里的女孩挪去。
每一步,都踏在由无数***尸骸铺就的地狱之路上。
每一步,都感觉自己的灵魂被撕开一道更大的口子。
他停在女孩面前,居高临下。
女孩的啜泣停止了,只剩下剧烈到几乎窒息的喘息,那双被泪水冲刷得异常清亮的眼睛,依旧死死地、充满恨意地仰视着他,如同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泉,倒映着他此刻苍白而扭曲的面孔——一个穿着华丽胡服、握着屠刀的羯族小狼。
玄戈握着刀的手抖得厉害,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惨白。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刺鼻的焦糊味和血腥味呛得他喉咙发痛。
他举起了弯刀,刀锋在残阳的余晖下反射出冰冷的、令人心悸的寒光。
他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挥下!
“噗嗤!”
一声沉闷的、血肉被刺穿的钝响。
滚烫的、粘稠的液体猛地溅了他一脸。
不是女孩的血。
玄戈僵硬地低下头。
一截粗糙的、沾满泥土和暗红血污的断箭矢,深深地、精准无比地刺进了他握刀那只手臂的小臂外侧!
剧烈的疼痛瞬间炸开,沿着神经直冲脑髓,几乎让他眼前发黑。
那巨大的冲击力让他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沉重的弯刀“哐当”一声砸落在脚下的灰烬里,溅起一片黑尘。
他猛地抬头,对上女孩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方才的恐惧已被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所取代。
她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小兽,死死地攥着那半截断箭的木杆,用尽全身力气将它更深地刺入他的皮肉!
剧烈的疼痛让玄戈闷哼一声,几乎站立不稳。
“冉戈!”女孩的声音嘶哑尖锐,带着泣血的哭腔,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他的耳膜,穿透他的胸膛
“你看见了吗?!你血管里流的是什么血?!是***的血!是和他们一样的血!”
她的目光扫过他身后那一片炼狱般的废墟,扫过那被挑在矛尖上的老人,最后死死钉回他惨白如纸的脸上
“你听见他们在哭吗?!你闻见这血的味道了吗?!你也姓冉?!你配吗?!”
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在死寂的废墟上空回荡,压过了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压过了远处羯族骑兵放肆的狂笑。
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鼓槌,狠狠擂在他脆弱的、刚刚开始萌芽的认知壁垒上。
“***的血……”
“我姓……冉……”
玄戈低头看着自己手臂上那汩汩涌出的、温热的、鲜红的液体,又茫然地看向女孩脸上同样沾着的血污。
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混乱和撕裂感猛地攫住了他。
身体里奔涌的血液似乎在瞬间沸腾,又在瞬间冻结。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脚下被烧焦的木头绊倒,狼狈地跌坐在滚烫的灰烬里。
“废物!”玄虎雷鸣般的怒吼在身后炸响,带着毫不掩饰的失望与暴戾
“连只小羊羔都杀不死!丢尽我大赵狼骑的脸!”
沉重的马蹄声靠近,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玄戈绝望地闭上眼,等待着雷霆般的惩罚降临。
然而,预想中的重击并未到来。
他只听到玄虎发出一声极其不耐的冷哼,紧接着是马蹄踏着灰烬远去的声音,伴随着一句冰冷刺骨的嘲讽:“带回去!给他治伤!下次再这般无用,就丢他去喂狼!”
玄戈瘫坐在滚烫的灰烬里,手臂上的断箭还在汩汩流血,剧痛钻心。
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失魂落魄地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怔怔地看着指尖沾染的、混合着灰烬和自己鲜血的暗红色。
那颜色,和这片焦土废墟上流淌的、尚未干涸的河流,一模一样。
***的血和我的血是一样的吗?
这个念头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野蛮地冲撞着他的脑海,将玄虎强加给他的“狼子”外壳,震出了第一道深可见骨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