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魂牵梦绕第七天了。我还“在”。这感觉难以言喻，没有实体，没有温度，
像一团被随意吹散却又勉强聚拢的薄雾，被无形的风拉扯着，却始终无法彻底飘散。
一股蛮横的力量将我牢牢拴在这座曾经充满欢声笑语、如今却寂静如墓穴的公寓里。
我的世界被缩小到可怜的范围：客厅里那套我们一起挑的布艺沙发，
卧室中铺着熟悉床单的双人床，还有那个总是残留着淡淡油烟味，
曾飘出过我拿手菜香气的厨房。执念？大概是吧。
我甚至来不及清晰地忆起自己是如何走到生命终点的，记忆的最后一幕，
是骤然占据全部视野的刺眼车灯，以及随之而来的、撕裂灵魂般的巨响与剧痛，再然后，
便是这种轻飘飘、空落落、不上不下的状态。而最大的执念，是陈渊。我的丈夫，
我曾以为会共度一生的男人。此刻，午夜零点刚过，阴气最盛的时刻。
我又一次不由自主地飘到卧室，将自己塞进那个阳光永远照不到的角落，阴影最浓重的地方，
像个被遗忘的摆设，静静地注视着他。他躺在我们一起跑遍全城才选中的婚床上，
羽绒被下的身躯轮廓依旧熟悉。他的呼吸平稳绵长，似乎正沉陷于无梦的酣眠。床头柜上，
鎏金相框里的结婚照依旧醒目，照片里，我依偎着他，
嘴角扬起的弧度幸福得像个彻头彻尾的傻瓜。才七天啊，照片上我的笑容还未褪色，
他却似乎……并未显露出我预期中那般肝肠寸断的悲戚。
房间里的变化无声却刺眼：梳妆台上，我琳琅满目的护肤品早已不见踪影，
只留下一圈圈灰尘的印记；衣柜门虚掩着，属于我的那半边空荡得令人心慌，
仅有的几件遗留衣物也透着一股被遗弃的凄凉。一种比死亡本身更彻骨的寒意，
如同湿冷的蛛网，悄无声息地裹挟住我这虚无的灵魂。我不由自主地想要再靠近一些，
近乎贪婪地试图从他安睡的侧脸上，寻找一丝未曾擦干的泪痕，或是一缕刻骨的哀伤。
哪怕只是一点点，也能慰藉我这无处安放的魂灵。就在我的意识几乎要触碰到他脸颊的瞬间，
床上另一个人，动了。是林晚。陈渊的新婚妻子。新婚。这个词像淬了冰的针，
扎进我的意识。就在我死后第三天，尸骨未寒若按土葬，身体或许才刚刚开始软化变形，
他便迫不及待地将她迎进了门，法律意义上的，住进了这间还弥漫着我气息的屋子。
我最初还愚蠢地为他开脱，以为他只是被巨大的悲痛击垮，急需一个温暖的躯体来填补空虚，
直到我亲眼见证他们夜夜同床共枕，在这张记录着我们无数缠绵的床上，
我才真切地体会到什么叫万箭穿心——尽管，我这魂灵之躯，早已没有了所谓的心脏。
林晚翻了个身，面庞恰好转向我所在的角落。清冷的月光狡猾地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
像舞台追光般精准地打在她的脸上。她确实极美，是一种带有侵略性和攻击性的明艳，
如同暗夜中灼灼盛放的曼陀罗，与我生前那种温吞水似的、缺乏特色的柔和美截然不同。
我生前就对她的存在感到隐约不适，总觉得她投向陈渊的目光太过炽热直接，
带着毫不掩饰的占有欲。而现在，我对她的厌恶更是达到了顶点，因为她不仅登堂入室，
更是彻底抹去了我存在过的痕迹，占据了本应属于我的位置。可今晚，
一切都透着不同寻常的诡异。她并没有真正入睡。她的眼睛是睁开的，
瞳孔在黑暗中泛着幽微的光，直勾勾地，穿透了层层叠叠的昏暗，
准确无误地……锁定在我藏身的阴影之处。我整个魂体瞬间僵住，
一种源于本能的惊悚感席卷而来，尽管我早已没有了真实的血肉之躯。原来，
鬼魂也会感到毛骨悚然吗？答案是肯定的，而且这种恐惧，
远比生前任何一次都要来得纯粹和深刻。然后，她笑了。那笑容绝非人类所能拥有。
她的嘴角以一种极其缓慢、极其扭曲的方式，向上翘起，肌肉拉伸的弧度超越了生理极限，
硬生生地咧到了耳根下方，露出森白整齐的牙齿和那过于鲜红、显得异常饱满的牙龈。
那笑容里没有丝毫暖意，只有一种近乎愉悦的、赤裸裸的恶意，
仿佛窥见了什么极其有趣的秘密。紧接着，一个声音，尖细得如同指甲刮擦玻璃，
又黏腻得像是沼泽地里冒出的气泡，直接避开了空气的传导，
蛮横地钻入我的意识深处：“别躲了，角落里的那位。”我动弹不得，
透明的魂体仿佛被无数根冰冷的钉子钉在了原地，连思维的流动都变得滞涩。
她瞳孔的幽深之处，清晰地倒映出一个模糊、苍白、几乎要融入背景的轮廓——那是我，
一个本该彻底消散的亡魂。“你猜，”她继续用那种令人牙酸齿冷的声音说道，
目光轻飘飘地扫过身旁依旧熟睡、对一切浑然未觉的陈渊，语气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嘲弄，
“他为什么选择在你的头七，娶我？”2 头之谜头七娶亲！
这本身便是民间传说中最忌讳、最恶毒的举动之一，像一道最阴毒的诅咒，
我一直强迫自己不去深思这背后可能隐藏的可怕含义。此刻，
被她以这种洞悉一切的语气轻佻地点破，
一股混杂着巨大恐慌、被背叛的痛楚以及滔天怨毒的情绪，如同火山喷发般瞬间攫住了我，
几乎要将我这脆弱的魂体冲散。就在我的意识被这巨大冲击搅得天翻地覆之际，床底下，
传来了异响。窸窸窣窣的……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粗糙的水泥地上摩擦，
又像是无数细小的爪子在挠抓着木板，间或夹杂着微弱的、液体滴落的声响。
这声音将我从濒临崩溃的边缘拉回。我的注意力被强行吸引过去，
下意识地“低头”——尽管这个动作对于一团虚无的意识来说毫无意义。
我的“视线”穿透了床沿垂下的床单制造的昏暗屏障，落在了床底最深处，
那片被厚重阴影吞噬的角落。那里，静静地躺着一口盒子。
那口本该被恭敬地安置在殡仪馆庄严肃穆的骨灰存放格位，或者，
至少也应该被陈渊小心珍藏在家中某处的檀木盒子。我的骨灰盒。
它此刻竟突兀地出现在这里，在这新婚夫妇的床底之下。而更令人魂飞魄散的是，
暗红色的、粘稠如糖浆的液体，正从那个雕刻着简陋花纹的盒盖缝隙间，
一丝丝、一缕缕地渗漏出来。它们缓慢地、蜿蜒地，如同拥有生命的触须，
在冰冷的地板上艰难地爬行，最终聚集成一小滩不断扩大的、浓得化不开的暗红。那颜色，
深沉得近乎墨黑，散发着难以言喻的腥甜气息，这绝不是什么油漆或意外泼洒的饮料，
那分明是……血。檀木盒子，在渗血。装着我的骨灰的盒子，在渗血。
林晚那已经裂到耳根的嘴角，弧度咧得更加夸张，笑容愈发灿烂诡异，
其中充满了戏谑、期待，还有一种近乎疯狂的兴奋。而她身边的陈渊，呼吸依旧平稳悠长，
仿佛沉浸在一个无比香甜的美梦里，
对身旁发生的、足以让任何活人肝胆俱裂的恐怖景象一无所知。
整个房间的空气如果鬼魂还能感知到空气的话变得无比粘稠、污浊，仿佛凝固的油脂，
浓重的铁锈味混合着某种肉体腐烂的甜腻气息，几乎令人窒息。床底下的窸窣声越来越清晰，
越来越密集，仿佛那渗血的盒子内部，正有什么东西在艰难地蠕动、挣扎，
用尽一切力气想要顶开那薄薄的盖板……爬出来。我“站”在原地，
无形的恐惧如同无数冰冷的、带着吸盘的藤蔓，死死缠紧了我每一寸意识，
将我拖向绝望的深渊。我死了，但显然，死亡并非终结，
而这场真正意义上的、深入骨髓的恐怖剧幕，才刚刚拉开猩红的帷幕。那窸窣声越来越清晰，
不再是模糊的摩擦，而是夹杂着细微的、粘稠的剥离声，仿佛湿透的纸被一点点撕开，
又像是……某种东西正从粘腻的血浆中缓缓挣出。床底下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似乎因为那不断扩大的暗红血泊而有了重量，在微微蠕动。
林晚的笑容凝固在那种非人的弧度上，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瞳孔深处倒映出的我的影子，似乎比刚才更清晰了些，
甚至能看清我脸上如果魂体还有脸的话那扭曲的惊骇。她不再说话，
但那无声的嘲弄和期待，比任何尖啸都更令人胆寒。陈渊的呼吸声，此刻在我听来，
如同擂鼓。太平稳了，平稳得诡异。在这充斥着血腥与恶意的房间里，
他的沉睡显得如此不自然，像一场精心排练的表演。
一个可怕的念头不受控制地钻进我的意识：他真的睡着了吗？还是……他根本就知道？
我的“视线”无法从床底移开。那暗红色的液体不再仅仅是渗出，
开始有节奏地、微弱地搏动，如同一个沉睡巨人的心脏。血泊的中心，缓缓鼓起一个小泡，
接着破裂，带出一丝更深的、近乎黑色的物质。那窸窣声正是从那里传来，
伴随着极其微弱的、仿佛骨骼错动的“咔哒”声。我想逃，但这束缚我的执念，
此刻成了最坚固的牢笼。我被迫看着，感受着那从床底弥漫开的阴冷气息如同潮水般上涨，
浸透我这虚无的存在。铁锈与腐朽的气味愈发浓烈，其中还夹杂了一丝……奇异的甜香，
如同腐败的花朵，甜得发腻，令人作呕。林晚的头极其缓慢地歪了一下，角度刁钻，
脖子发出轻微的“咯”声。她的目光从我身上，缓缓移到了陈渊安睡的侧脸，
那眼神复杂难辨，有贪婪，有一种近乎母性的占有欲，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然后，
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没有发出任何我能识别的声音，但那口型，却像烧红的烙铁，
烫进了我的意识深处：“快……了……”快什么？是什么快乐？是我的彻底消散，
还是……那盒子里的东西，要出来了？陈渊在这时，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不是翻身，
只是搭在被子外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指尖正好对着床底的方向。
这一下微小的动作，却让林晚瞬间收敛了脸上那骇人的笑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