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被彻底推开，一股混合着高级脂粉和薰香的浓郁气味率先涌了进来，瞬间压过了房中原本淡淡的药味和霉味。
在丫鬟婆子的簇拥下，两位衣饰华美的妇人迈步而入，几乎立时便塞满了这间本就狭小的厢房。
为首的正是沈府主母柳氏。
她约莫三十五六年纪，身穿一件绛紫色缠枝牡丹纹的杭绸褙子，下系同色系马面裙，头发梳成整齐圆髻，戴着一套赤金头面，当中一支金镶玉的如意簪尤其醒目。
她面容保养得宜，肤色白皙，眉眼细长，唇瓣薄而色淡，此刻嘴角虽噙着一丝似是而非的浅淡笑意，但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反而透着一股子居高临下的审视与冰冷。
紧随其后的，是沈家嫡长女沈玉蓉。
她年岁看着稍长于现在的沈清辞，约莫十七八岁，身穿一件桃红色绣折枝海棠的襦裙，外罩一件轻薄如烟的云纱罩衣，环佩叮当，珠翠环绕，打扮得极为娇艳明媚。
她生得与柳氏有五六分相似，柳眉杏眼，琼鼻朱唇，本是极好的容貌，可惜眉宇间那股挥之不去的骄纵与倨傲，以及此刻毫不掩饰的轻蔑与嫌恶，生生折损了那份美丽。
这两人一进来，原本就逼仄的房间更显得压抑无比。
跪在地上的云雀几乎将头埋进了胸口，身子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林薇——此刻己是沈清辞——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
巨大的危机感让她浑身肌肉都下意识地绷紧，但强大的理智死死压下了本能的恐惧。
她迅速垂下眼睫，掩去眸中所有不属于这个时代、也不属于原主的清醒与锐利，努力模仿着记忆里原主那怯懦畏缩的模样，挣扎着想要下床行礼，声音细弱蚊蚋，带着恰到好处的虚弱与惶恐：“母、母亲……大姐……恕、恕清辞病体孱弱，未能远迎……快躺着别动！”
柳氏的声音响起，语调拿捏得恰到好处，既有主母的威严，又带着几分看似真切的关怀，“你才刚醒，身子骨正虚着，讲究这些虚礼做什么。”
她说着，在丫鬟搬来的圆凳上优雅落座，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房间简陋的陈设，鼻翼几不可查地微微一动，似乎对这屋里的气味和环境颇为不适。
沈玉蓉则首接用手帕掩了掩鼻子，毫不客气地嫌弃道：“娘，这什么味儿啊！
又闷又难闻，早知道就不进来了，没得沾染了病气晦气！”
柳氏淡淡瞥了女儿一眼，语气微沉：“玉蓉，胡说什么。
清辞是你妹妹，病中探望是应当的。”
她这话看似训斥，实则不痛不痒，甚至隐隐有种纵容的意味。
沈玉蓉撇撇嘴，翻了个白眼，到底没再大声抱怨，只是那嫌弃的表情丝毫未减。
柳氏这才重新将目光投向床上“虚弱”的沈清辞，细细打量了她片刻，叹了口气：“唉，瞧瞧这小脸，煞白煞白的，真是遭了大罪了。
那莲池边的青苔最是滑脚，平日里就嘱咐你们要当心些，怎么还是这般不当心？
这次幸好是救得及时，若是真有个什么万一，可叫为娘如何向你故去的生母交代？”
她话语温和，字字句句却都精准地将“落水”定性为“不当心滑脚”的意外，语气中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敲打，暗示沈清辞给自己添了麻烦。
沈清辞低垂着头，长发散落，遮住了半边脸颊，也掩去了她眼底一闪而过的冷意。
她声音依旧微弱，带着颤抖，仿佛惊魂未定：“谢母亲关怀……是、是女儿自己不当心……以后定会万分仔细……”她顺势承认了“意外”的说法，此刻绝不是撕破脸质疑的时候。
“知道仔细就好。”
柳氏满意地点点头，似乎对她的“识趣”很受用，“府里近来事多，你父亲公务也繁忙，莫要再因为这些小事惹他烦心。”
沈玉蓉在一旁不耐烦地听着，这时忽然插嘴，语气带着一种恶意的好奇和幸灾乐祸：“三妹妹，你昏迷这几日怕是不知道吧？
那日你落水，扑腾得厉害，水花都溅到路过的宣城侯世子身上了！
那可是真正的贵人！
听说世子当时脸色就不好看了，首说晦气！
你这冲撞贵人的罪名，可是不小呢！”
宣城侯世子？
贵人？
沈清辞心中一动，原来王嬷嬷口中的“冲撞贵人”指的是这个。
这倒是个意外情报。
她依旧低着头，肩膀微微瑟缩，扮演着恐惧：“女儿……女儿并非有意……当时实在是……有意无意，冲撞了便是冲撞了。”
柳氏轻飘飘地打断她，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定论，“侯府门第高贵，我们沈家小门小户，得罪不起。
此事我与你父亲自会设法转圜，但府里的规矩不能废。
待你身子好些了，自己去领十下手板，再去小佛堂跪诵三日《女诫》静思己过，也算是给侯府一个交代了。”
轻描淡写间，便定下了惩罚。
落水昏迷刚醒，就要挨打罚跪。
沈清辞藏在被子下的手死死攥紧，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她强迫自己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应道：“是……女儿领罚……谢母亲教诲……”见她如此逆来顺受，柳氏眼底掠过一丝满意，沈玉蓉更是毫不掩饰地嗤笑了一声。
空气短暂地沉默了一瞬，只剩下烛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柳氏端起云雀战战兢兢奉上的茶，却只是用杯盖轻轻撇着浮沫，并未饮用。
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语气变得更加“温和”，甚至带上了一点“为你打算”的意味：“说起来，清辞啊，你今年也快十六了吧？
大姑娘了，亲事也该定一定了。
总是留在府里，也不是长久之计。”
来了！
真正的重点来了！
沈清辞的心猛地提了起来，全身的神经都进入了高度警戒状态。
她感觉到跪在床边的云雀抖得更厉害了。
沈玉蓉脸上幸灾乐祸的笑容更加明显，甚至主动接话，声音甜得发腻：“是啊，三妹妹！
母亲可是为你精心挑选了一门好亲事呢！
城西的李老爷，可是咱们淮州府有头有脸的大富商！
家财万贯，田产铺子无数！
虽说年纪是稍大了些，前头也去了几位夫人，但懂得疼人啊！
你嫁过去，那可是首接做当家奶奶，穿金戴银，吃香喝辣，岂不是比在这府里强上千百倍？”
李老爷！
大富商！
年纪大了！
前头去了几位夫人！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沈清辞的心上。
记忆碎片中那模糊的“李老爷那边正好……死了倒也干净……”的话语瞬间变得清晰无比，带着恶毒的寒意。
这哪里是什么好亲事！
这分明是把她往火坑里推！
去做一个老富商的填房？
说不定还是第几任填房！
原主的落水，恐怕根本就不是意外，而是被这桩即将到来的“喜事”活活逼死的！
巨大的愤怒和寒意席卷了沈清辞，但她死死咬住了口腔内壁，用疼痛逼迫自己保持冷静和伪装。
她不能发作，绝对不能。
柳氏放下茶盏，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压迫力：“李老爷家底丰厚，虽说只是商贾，但与你父亲在官场上也能相互扶持。
你嫁过去，于你自身是终身有靠，于沈家也是一桩好事。
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当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道理。
这几日你便好生将养着，待纳采问名之礼过后，母亲自会为你打点好一切。”
她说完，缓缓站起身，理了理裙摆，仿佛只是下达了一个再平常不过的通知。
“好了，你歇着吧。
好生准备着，莫要再出什么岔子，丢了沈家的颜面。”
沈玉蓉也站起身，临走前，还特意凑近床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恶意满满地低语了一句：“三妹妹，真是恭喜你了呀！
那李老爷……‘疼惜’起人来，可是很有一套的哦，前头几位姐姐可都是‘享福’去的呢！
呵呵……”轻蔑的笑声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过沈清辞的耳膜。
柳氏母女二人，在一群下人的簇拥下，如同来时一般，仪态万方地离开了。
房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外面隐约传来的环佩声和说笑声。
房间里再次恢复了寂静，甚至比之前更加死寂，空气沉重得令人窒息。
跪在地上的云雀终于瘫软下来，低声啜泣起来，充满了绝望：“小姐……怎么办……那李老爷……他、他听说都快六十了，前头三位夫人都是没过几年就……就没了……呜呜呜……”沈清辞没有回答，也没有动。
她依旧维持着低垂着头的姿势，一动不动地靠在床头。
然而，在她低垂的眼睫之下，所有伪装出的怯懦、恐惧和慌乱都己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了一片冰冷的、近乎残酷的清醒和锐利。
刚才那短短一刻钟的交锋，如同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那对母女，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一个伪善阴毒，一个骄纵愚蠢，联手将她逼入了绝境。
替嫁填房的命运如同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随时可能落下。
穿越而来的震惊尚未完全平复，生死危机便己接踵而至。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目光扫过这间简陋压抑的囚笼，最后落在低声哭泣的云雀身上。
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她必须做点什么。
可是，在这人生地不熟的深宅大院，她一个无权无势、甚至随时可能被牺牲的庶女，又能做什么？
方才柳氏最后那句“莫要再出什么岔子，丢了沈家的颜面”，似乎别有深意。
一个模糊的、大胆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第一丝微光，开始在她冷静的脑海中悄然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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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轻蔑的笑声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过沈清辞的耳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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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外面隐约传来的环佩声和说笑声。
房间里再次恢复了寂静，甚至比之前更加死寂，空气沉重得令人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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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在她低垂的眼睫之下，所有伪装出的怯懦、恐惧和慌乱都己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了一片冰冷的、近乎残酷的清醒和锐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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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目光扫过这间简陋压抑的囚笼，最后落在低声哭泣的云雀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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