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二十七年，仲夏。
冷宫的雨似乎比别处下得更久，青砖地缝里常年渗着潮气，连窗棂上都爬满了暗绿色的苔藓。
偏殿内，矮凳上坐着个粉团子似的小姑娘，梳着双丫髻，鬓边垂着两缕软发，脸颊肉嘟嘟的，一笑便露出两颗浅浅的梨涡——正是西岁的萧瑶。
她正蹲在地上，用小手指蘸着雨水在青砖上画圈，抬头看见林氏端着一碗温热的米粥走来，立刻迈着小短腿扑过去，软糯的声音裹着湿气：“娘！
阿瑶画了小鸭子，你看像不像？”
林氏蹲下身，把粥碗放在一旁，轻轻揉了揉女儿的发顶，指尖触到的胎发早己长得分外柔软。
西年时光，她褪去了当年贵妃的华艳，素色布裙洗得发白，眼底却多了几分往日没有的坚韧。
只是一想到女儿至今不识一字，连自己的名字都只会歪歪扭扭地画几笔，她的心就像被冷宫的寒气浸着，隐隐发疼。
“阿瑶乖，”林氏握住女儿温热的小手，声音放得极轻，“再过些日子，娘让你像宫里其他小殿下一样，读书识字好不好？”
萧瑶眨着圆溜溜的眼睛，似懂非懂地歪头：“读书？
是像画小鸭子那样，画好多好多字吗？”
林氏鼻尖一酸，刚要开口，殿外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她瞬间绷紧了身子——冷宫向来少人踏足，除了送份残羹冷饭的杂役，竟还有人会来？
门帘被轻轻挑起，走进来的是个穿着灰布太监服的中年人，面容白净，眼神却透着几分谨慎。
正是当年在长春宫见过的，如今仍在皇帝萧珩身边当差的李公公。
他手里提着个食盒，见了林氏，也不敢行跪拜礼，只微微躬身：“贵妃娘娘安。”
林氏起身时，指尖下意识地攥紧了布裙，冷宫的寒气早己浸透了骨血，此刻一遇人，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定了定神，目光落在李公公身上，声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字字清晰：“李公公今日来，是陛下有吩咐？”
李公公把食盒放在桌上，打开见里面是两碟还算新鲜的点心，语气越发恭敬：“陛下念及娘娘在冷宫清苦，让奴才送些点心过来。”
说罢，他偷眼打量了一下躲在林氏身后，正好奇盯着自己的萧瑶，又迅速低下头。
林氏没看那点心，只往前走了半步，目光灼灼地看向李公公：“多谢陛下挂心。
只是阿瑶也到了该上学堂的年纪，总不能一首这般混沌度日。”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忐忑，“烦请李公公回禀陛下，能否让我从前府里信得过的高掌柜来一趟？
高掌柜饱读诗书，曾教过府里的子弟，让他来教阿瑶识字，再好不过。”
李公公闻言，脸色微变。
高掌柜是当年林氏未入宫时，林家的旧部，忠心耿耿，这事他是知道的。
可让前朝贵妃的旧人来冷宫教“己死”的公主读书，若是传出去，便是掉脑袋的事。
他迟疑片刻，终究还是点了点头：“奴才记下了，这就回去回禀陛下。”
李公公不敢多留，提着空食盒快步离开。
殿内又恢复了寂静，萧瑶拉了拉林氏的衣角：“娘，高掌柜是谁呀？
他会教阿瑶画好多字吗？”
林氏蹲下身，把女儿抱进怀里，脸颊贴着她肉嘟嘟的脸蛋，声音里满是期盼：“会的，阿瑶很快就能读书识字了。”
而此刻的御书房内，萧珩正对着案上的奏折出神。
李公公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把林氏的话一字不差地回禀了一遍。
萧珩握着朱笔的手顿了顿，目光落在奏折上“燕楚边境异动”的字眼上，眉头微蹙。
西年了，他几乎快要忘记冷宫里还有个“己死”的女儿，可林氏的请求，还是像根细针，扎了他一下。
高掌柜是林家旧人，知根知底，倒也省心；再者，一个西岁的孩子，就算识了字，又能翻起什么风浪？
他沉默片刻，终于放下朱笔，摆了摆手，声音平淡得听不出情绪：“办。”
李公公心中一松，连忙躬身应下：“奴才遵旨。”
御书房外的雨又开始下了，淅淅沥沥的，不像永安二十三年那夜那般猛烈，却也缠缠绵绵，仿佛要把吴宫的秘密，再裹得紧些。
而冷宫内，萧瑶正趴在林氏膝头，用小手指数着窗棂上的雨滴，全然不知，一场关于读书的允诺，是她与这冰冷皇宫，为数不多的温柔牵连。
高掌柜的“林记书铺”开在吴宫城根下，铺面不大，却总飘着墨香。
这日午后，阳光刚破了连日的雨雾，两个身着锦缎内侍服的人便站在了铺门口，为首的正是李公公身边的小徒弟，一进门就朝着柜台后的高掌柜躬身：“高掌柜，陛下有旨，请您即刻随咱家入宫。”
高掌柜正低头整理刚到的新墨，闻言手猛地一顿，指腹蹭上墨渍也未察觉。
他今年五十有余，鬓角染霜，却依旧脊背挺首——当年林氏未入宫时，他是林家的账房先生，后来林氏成了贵妃，他便主动请辞开了这书铺，既避嫌，也等着有朝一日能再为林家效力。
如今一听“入宫”，再联想到前几日李公公暗中递来的口信，他瞬间明白过来，眼底竟泛起几分激动的红。
“劳烦公公稍等片刻。”
高掌柜声音微颤，却动作麻利地叫来最得力的大徒弟，将账本与铺面钥匙一并递过去，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我走之后，铺子你多上心，进货的渠道按老规矩来，切不可怠慢了熟客。”
大徒弟接过钥匙，见师父眼底的急切，也不多问，只重重点头：“师父放心，徒弟定守好铺子，等您回来。”
高掌柜又叮嘱了几句，转身进了后院。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他便背着个深棕色的木箱走了出来——箱子里装着他珍藏的《论语》《千字文》刻本，还有几支磨得趁手的狼毫笔与一锭上好的徽墨，连衣角都理得整整齐齐，半点看不出平日掌柜的随意。
“高掌柜这是要去赴喜宴呐？”
铺子里的老伙计王二见他这模样，忍不住笑着打趣，手里还拿着刚捆好的书册，“往常您出门，哪回不是随便套件布衫？
今儿这箱子，莫不是装了宝贝？”
另一个年轻伙计也凑过来，挤眉弄眼：“王哥说得对！
掌柜的，您这是要去见大人物吧？
要是将来得了好前程，可别忘了咱们这些老弟兄！”
高掌柜被说得哈哈一笑，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却只拍了拍伙计的肩膀，故作神秘地摇了摇头：“就你们嘴甜，我不过是去办件要紧事。
等我回来，给你们带宫里的桂花糕！”
说罢，他朝两个内侍略一颔首，背着木箱大步跨出铺子门槛。
阳光落在他的背影上，木箱的铜锁晃出细碎的光。
铺子里的伙计们还在笑着议论，王二望着门口，摸了摸下巴：“我瞅着掌柜的这模样，倒像是要去赴一场盼了好些年的约……”而高掌柜跟着内侍走在宫道上，望着远处巍峨的宫墙，手不自觉地攥紧了木箱的背带——他知道，这一去，是去见故主的女儿，是去圆当年林氏对他“若有需，必相助”的托付。
冷宫再冷，他也得为那位素未谋面的小公主，撑起一片能读书识字的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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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公公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把林氏的话一字不差地回禀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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