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的更漏刚响过三声，礼部尚书郑纶的轿子己停在丹凤门外。
这位三朝元老特意选了件褪色的孔雀补服——二十年前先帝钦赐的这件官衣，每逢重大朝议必被郑重请出，仿佛那些随岁月淡去的金线里，还缠着先帝弥留时"慎立国本"的嘱托。
他摩挲着袖口磨损的云纹，听见宫墙内传来沉闷的钟声，惊起一群栖在鸱吻上的寒鸦。
紫宸殿前的青铜鹤炉吞吐着龙涎香，却掩不住药石苦涩的气息。
皇帝斜倚在龙纹凭几上，拇指无意识地搓动着那枚传自太祖的墨玉扳指。
这枚扳指自大武开国起便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戴在拇指是思虑，转到食指是决断。
此刻它正卡在拇指第二关节处，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制着。
"臣请陛下早定储君！
"郑纶的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
他刻意略去了奏章中"圣体违和"的谏言，但殿角捧着药盏的司礼监掌印太监，衣袖正微微发颤——那碗治疗心痹的七味汤，己热过三回了。
皇帝的目光扫过鎏金柱上"日月昭明"的匾额，忽然想起上月秋狝时，大皇子沈德文徒手扼住那头黑熊喉管的场景。
熊血喷溅在太子常服专用的杏黄色箭袖上，倒比礼部拟定的十二章纹更显肃杀。
当时随驾的北境节度使当场赞叹："真乃太祖遗风！
"可那熊掌拍碎亲兵颅骨时，皇帝分明看见长子眼中闪过嗜血的兴奋。
"二皇子到——"殿外传来的唱喏打断了皇帝的思绪。
沈丘捧着《贞观政要》的手抄本迈进门槛，腰间玉带钩竟与父皇是同款的螭龙纹。
这个细节让郑纶瞳孔微缩——三日前他亲眼看见二皇子在弘文馆，用一匣前朝孤本换走了掌院学士珍藏的《帝范》注疏。
此刻那本书正静静躺在沈丘袖中，露出半截玄色缎带，恰似一条蓄势待发的毒蛇。
皇帝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帕子上洇开的暗红像极了当年夺嫡时，三弟秦铭溅在白虎帐上的血。
他望着沈丘从容递上的参茶，茶汤里浮沉的党参切片，恰如这朝堂上沉浮的势力：郭家掌控的户部，江家把持的兵部，还有唐家渗透的御史台……而沈丘的生母，正是唐家嫡女。
"三殿下在宫门外候着呢。
"掌印太监小声提醒。
皇帝摆摆手，却听见一串不合礼制的银铃声——沈怀安竟自己掀了珠帘进来，怀里还抱着只通体雪白的波斯猫。
那猫儿碧绿的眼珠转了转，突然蹿向御案，打翻了郑纶呈上的立储奏折。
"儿臣该死！
"沈怀安扑跪的动作像极了幼时撒娇，袖中却滑出个精巧的鎏金球。
猫儿立刻扑咬住那镂空小球，殿内顿时响起清越的梵铃声——正是皇帝梦魇时，己故温贵妃常摇的《安心咒》调子。
郑纶的笏板"啪"地掉在地上。
他忽然明白为何三皇子坚持用银线绣朝服补子：那看似僭越的流光，实则是计算好的——此刻辰光斜照，晃得皇帝不得不眯起眼，倒像被这不成器的幼子逗笑了。
"立储之事..."皇帝终于开口，嗓音沙哑如锈刀刮过磨石，"容朕再思量。
"沈德文的拳头在麒麟袍下攥得发青。
他今晨特意在玄甲内衬了素麻——这是北境将士悼念同袍的习俗。
父皇难道看不见他铠甲上那些刀痕？
每道都是为这江山劈出来的！
当他的目光扫过沈丘腰间那方"克己复礼"的玉佩时，喉间突然涌上腥甜——去年河西军饷亏空案，正是这块玉佩的主人，用一本假账册断了他三万铁骑的粮草。
沈丘忽然向前半步："儿臣昨夜观星，紫微垣有异动。
"他展开的绢帛上，工整记录着昨夜三更天市垣的星象变化，却在"文昌暗淡"西字上洇开些许墨渍——那是他写完后，又特意用笔蘸水晕染的。
钦天监正昨日酒后失言，说陛下最多熬不过今冬。
"儿臣倒觉得，立储不如立贤。
"沈怀安逗弄猫儿的动作未停，"听说南诏国新君继位，竟用赛诗会定储君。
"他指尖一挑，猫儿突然扑向郑纶，在那本《周礼》注疏上留下清晰的爪印。
老尚书慌忙去抢时，袖中掉出半块玉珏——正是二十年前皇帝赐给太子党的信物。
殿角的铜漏突然卡住，滴水声滞涩如垂死者的喘息。
皇帝的目光在三子之间游移：长子的战功浸透血腥，次子的贤名包藏祸心，幼子的荒唐下暗涌机锋。
他想起昨夜梦见的太祖：那位开国雄主握着滴血的剑，剑穗上挂着三个孙儿的头颅。
"报——"羽林卫统领浑身是血冲进大殿，"北境八百里加急！
突厥可汗亲率十万铁骑叩关！
"沈德文猛地扯开朝服露出玄甲："儿臣请战！
"甲胄撞击声惊得猫儿炸毛，却在皇帝眼中映出奇异的光彩——二十年前，他也是这般披着染血的铠甲，从病重的父皇手里接过虎符。
沈丘突然跪下："儿臣愿代父皇亲征！
"他捧出的不是兵书，而是本《孙子兵法》批注，扉页朱砂写着"不战而屈人之兵"。
但皇帝分明看见书页间夹着的绢帕——绣着唐家独有的缠枝纹。
"打仗多无趣。
"沈怀安挠着猫下巴轻笑，"不如派个使团，就说...嫁位公主过去？
"他歪头的样子像极了温贵妃，却让皇帝脊背发寒——三十年前，正是他献上和亲策，让异母妹妹死在塞外，才换来夺嫡的兵权。
郑纶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一口血喷在象牙笏板上。
老臣用尽最后力气写下"嫡长"二字，便栽倒在蟠龙柱旁。
皇帝看着鲜血蜿蜒过金砖上的"忠孝"刻字，忽然想起徐国柱昨日密奏里那句："三龙夺珠，珠碎则国裂"。
暮鼓响起时，皇帝的扳指终于转到食指。
他盯着沈丘腰间不知何时解下的玉佩，轻声道："拟旨..."殿外突然电闪雷鸣，暴雨冲刷着丹墀上未干的血迹。
在无人看见的角落，沈怀安袖中的鎏金球滚进暗渠，球芯里藏着的密信很快被水流浸透，露出"郭"字火漆印——那是北境节度使的私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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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帕子上洇开的暗红像极了当年夺嫡时，三弟秦铭溅在白虎帐上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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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皇帝分明看见书页间夹着的绢帕——绣着唐家独有的缠枝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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