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见清六岁那年夏天，家里那层温暖的底色，像是被悄无声息地调暗了几个度。
变化是从一些细微的征兆开始的。
爸爸下班回家的时间，变得越来越不规律。
有时会比平时晚一两个小时，身上带着比以往更浓重、更滞涩的灰蓝色，那颜色几乎要凝结成水珠滴落下来。
他不再一进门就笑着把见清举高高，而是沉默地换上拖鞋，径首走进客厅，将自己沉进沙发里，像一尊渐渐冷却的雕塑。
连他最爱看的新闻节目，似乎也失去了吸引力，他只是盯着电视机屏幕，眼神却没有焦点。
妈妈脸上的笑容也变少了。
她身上那抹温暖的粉色，像是被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变得有些黯淡。
她做饭时会走神，菜的味道偶尔会变得寡淡或者过咸。
晚上，见清有时会从浅眠中醒来，听到父母卧室里传来压得低低的、絮絮的谈话声，像夏夜恼人的蚊蚋，嗡嗡作响，扰得人心不安。
那些声音里，常常夹杂着一些她听不懂的词语——“架构调整”、“裁员”、“补偿金”、“工作难找”……家里的空气，仿佛变得粘稠而沉重，呼吸都需要比平时多用一分力气。
终于，在一个看似平常的周末傍晚，那层一首紧绷着的、无形的薄膜，被戳破了。
爸爸没有像往常一样在书房整理工作资料，而是坐在阳台上，望着楼下逐渐亮起的万家灯火，很久都没有动一下。
他面前的烟灰缸里，堆积了比平时多很多的烟蒂。
妈妈在厨房准备晚饭，动作比平时慢，切菜的声音也显得有些凌乱。
见清坐在小凳子上玩拼图，她能清晰地“看到”，爸爸的周身，正笼罩着一片浓得化不开的、如同暴风雨前积雨云般的灰黑色。
那颜色深沉、压抑，几乎吞噬了他原本所有的色彩光晕，只留下这团令人窒息的暗影。
而妈妈身上，则是焦虑的浅黄色与担忧的灰色交织，像一团混乱的毛线。
一种莫名的不安，在小见清的心里弥漫开来。
她放下手中的拼图块，蹬蹬蹬跑到阳台门口，倚着门框，小心翼翼地看着爸爸的背影。
妈妈端着菜从厨房出来，看到这一幕，轻轻叹了口气。
她放下盘子，走到爸爸身边，手轻轻搭在他的肩膀上，声音刻意放得轻柔：“好了，别想那么多了，先吃饭吧。
工作……总会找到的。”
爸爸没有回头，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然后将烟蒂用力摁灭在烟灰缸里。
那团灰黑色的“乌云”随着他的动作剧烈地翻涌了一下。
“说得轻巧……”爸爸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见清从未听过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绝望，“现在经济不景气，我这个年纪……高不成低不就……”他猛地转过头，看向妈妈，眼睛里有红血丝：“还有房贷，车贷，见清马上要上小学了，开销更大……这一下子断了收入……”他的声音越来越高，那团灰黑色也仿佛被点燃了一般，边缘透出一种焦躁的暗红色。
妈妈脸上的担忧更深了，她身上的浅黄色变得更加明亮，几乎有些刺眼：“我知道，我知道压力大，可你这样整天抽烟发呆有什么用？
我们省着点，我也可以再多接点翻译的活……你那点翻译能赚多少？”
爸爸打断她，语气有些冲，那团灰黑色骤然膨胀，几乎要将妈妈也笼罩进去，“够一个月房贷吗？”
妈妈的脸色瞬间白了，她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抿紧了嘴唇，眼圈微微泛红。
她身上那抹温暖的粉色，几乎完全被伤心和委屈的灰蓝色所覆盖。
见清看着爸爸妈妈身上激烈冲突、却又同样压抑的颜色，看着妈妈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心里又慌又怕。
她不明白大人们说的“房贷”、“裁员”是什么意思，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团来自爸爸的、巨大的灰黑色“乌云”所带来的压迫感，以及妈妈身上那份无助的悲伤。
她不想看到妈妈难过，不想看到家里被这种可怕的颜色充满。
一种强烈的、想要驱散这团“乌云”的冲动，让她忘记了妈妈之前的告诫，忘记了要隐藏自己的“不同”。
她只知道，是爸爸身上这团难看的颜色，让妈妈不开心，让家里变得这么闷。
她鼓起勇气，迈着小步子跑到爸爸面前，仰起头，用那双清澈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睛望着爸爸，伸出小手，指向那团笼罩着他的灰黑色，用带着稚气却无比认真的声音说：“爸爸……你身上有乌云！
好黑好黑的乌云！
把它赶走好不好？
妈妈都不高兴了！”
一瞬间，时间仿佛凝固了。
爸爸脸上的怒气和焦躁僵住了，转化为一种惊愕和难以置信。
他低头看着女儿，看着那根指向自己胸口的小手指，仿佛真的看到了那团无形的压力被具象化了出来。
妈妈的脸色则由白转红，那是混合着尴尬、羞愧和一丝恐慌的潮红。
她猛地冲过来，一把将见清拽到自己身边，力气大得让见清踉跄了一下。
“林见清！”
妈妈的声音尖锐得破了音，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你在胡说什么！
什么乌云！
谁教你说这些怪话的！”
见清被妈妈的反应吓住了，小嘴一瘪，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在眼眶里打转。
她不明白，她只是说出了自己看到的东西，为什么妈妈会这么生气？
“我没有胡说……”她小声地、委屈地辩解着，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下来，“爸爸就是有黑色的乌云……好大一片……闭嘴！”
妈妈厉声打断她，手扬了起来，似乎想打她，但最终还是没有落下，只是紧紧抓住了她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她的肉里。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
不许再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
你怎么就是不听话！”
那尖锐的责备声，和胳膊上传来的疼痛，让见清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她的哭声嘹亮而伤心，充满了不解和委屈。
爸爸看着哭泣的女儿和情绪失控的妻子，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那团灰黑色似乎波动了一下，但随即变得更加沉重。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猛地站起身。
“够了！”
他低吼一声，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厌倦，“都别吵了！
我出去透透气！”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向门口，用力拉开门，又“砰”地一声重重关上。
巨大的关门声震得墙壁似乎都微微颤动，也像一记重锤，敲在了见清的心上。
家里瞬间只剩下见清响亮的哭声，和妈妈粗重的喘息声。
妈妈松开了抓着见清胳膊的手，像是脱力般靠在墙上，用手捂住了脸。
她身上的颜色混乱不堪，愤怒的红色、悲伤的蓝色、焦虑的黄色交织翻滚，最后都沉淀为一种深深的、无力的灰败。
见清的哭声渐渐小了，变成了小声的抽噎。
她看着妈妈痛苦的样子，害怕地走过去，轻轻拉了拉妈妈的衣角，哽咽着说：“妈妈……对不起……我错了……我再也不说了……”妈妈没有立刻回应，过了一会儿，她才放下手，眼睛红红的，脸上带着未干的泪痕。
她看着女儿哭花的小脸，眼神里充满了一种见清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有心疼，有疲惫，还有一丝……近乎绝望的担忧。
她蹲下身，没有像往常那样把见清搂进怀里，只是用指尖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水，声音沙哑而疲惫：“见清，妈妈不是故意要凶你。”
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但是……爸爸最近心情不好，是因为工作上的事情，很严重的事情。
我们不能再让爸爸更烦心了，懂吗？”
见清似懂非懂地点着头。
“你说的那些……颜色，”妈妈提到这个词时，眉头不自觉地皱了一下，仿佛那是什么不洁的东西，“都是假的，是你想象出来的，知道吗？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身上会有什么‘乌云’。”
见清看着妈妈身上那清晰可见的、灰败的颜色，张了张嘴，想反驳，但最终只是把话咽了回去，用力地点了点头。
“以后，绝对，绝对不能再说了。”
妈妈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强调，“尤其是在爸爸面前，在外面，在任何地方！
如果你再说……”妈妈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威胁，“别人会觉得你是个怪孩子，会觉得你……脑子有问题，就不会有小朋友愿意跟你玩了，老师也不会喜欢你了。”
“脑子有问题”……“怪孩子”……这些词语像冰冷的针，扎进了见清幼小的心灵。
她猛地打了个寒颤，一种比刚才被责骂时更深的恐惧，攫住了她。
她不要变成怪孩子。
她不要没有人喜欢。
“我不说了！
妈妈，我以后再也不说了！”
她用力地保证着，眼泪又涌了出来，但这一次，更多的是恐惧。
妈妈看着她惊恐的样子，眼神软了下来，终于伸手将她揽入怀中。
但这个拥抱，不再像以前那样充满了温暖的粉色光晕，而是带着冰冷的、颤抖的灰蓝色。
那天晚上，爸爸很晚才回来，身上带着烟酒和夜露的味道。
那团灰黑色依旧浓重，但似乎沉淀了下去，不再剧烈翻腾。
家里的气氛，陷入一种刻意的、小心翼翼的平静。
没有人再提高声说话。
吃饭时，只有碗筷碰撞的细微声响。
爸爸妈妈之间，也尽量避免眼神交流。
见清变得更加沉默。
她不再试图用任何方式去表达她“看”到的东西。
她把自己更深地埋进了那个只有她能进入的色彩世界里，像一个孤独的国王，守护着一个无法与任何人分享的、庞大而寂静的王国。
她看着爸爸身上的“乌云”时聚时散，却始终不曾完全离开。
她看着妈妈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却掩不住眼底日益加深的疲惫和忧虑。
她看着这个家，像一艘在迷雾中航行的小船，失去了往日明确的方向，只能在压抑的灰黑色海面上，漫无目的地漂浮。
她知道，有些东西，己经不一样了。
而她那个关于色彩的秘密，也从此被加上了一把沉重的锁，钥匙，被她深深地、深深地，埋藏在了无人可以触及的心底最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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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身上会有什么‘乌云’。”
见清看着妈妈身上那清晰可见的、灰败的颜色，张了张嘴，想反驳，但最终只是把话咽了回去，用力地点了点头。
“以后，绝对，绝对不能再说了。”
妈妈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强调，“尤其是在爸爸面前，在外面，在任何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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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猛地打了个寒颤，一种比刚才被责骂时更深的恐惧，攫住了她。
她不要变成怪孩子。
她不要没有人喜欢。
“我不说了！
妈妈，我以后再也不说了！”
她用力地保证着，眼泪又涌了出来，但这一次，更多的是恐惧。
妈妈看着她惊恐的样子，眼神软了下来，终于伸手将她揽入怀中。
但这个拥抱，不再像以前那样充满了温暖的粉色光晕，而是带着冰冷的、颤抖的灰蓝色。
那天晚上，爸爸很晚才回来，身上带着烟酒和夜露的味道。
那团灰黑色依旧浓重，但似乎沉淀了下去，不再剧烈翻腾。
家里的气氛，陷入一种刻意的、小心翼翼的平静。
没有人再提高声说话。
吃饭时，只有碗筷碰撞的细微声响。
爸爸妈妈之间，也尽量避免眼神交流。
见清变得更加沉默。
她不再试图用任何方式去表达她“看”到的东西。
她把自己更深地埋进了那个只有她能进入的色彩世界里，像一个孤独的国王，守护着一个无法与任何人分享的、庞大而寂静的王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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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着妈妈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却掩不住眼底日益加深的疲惫和忧虑。
她看着这个家，像一艘在迷雾中航行的小船，失去了往日明确的方向，只能在压抑的灰黑色海面上，漫无目的地漂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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