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九轻飘飘地落在沈素身边，与他并肩而立。
他身上那股浓郁的酒气混杂着淡淡的、说不清道不明的草木清气，冲入沈素的鼻腔。这一刻，沈素心中五味杂陈，有恼怒这混蛋把自己拖下水，有无奈于眼前这无解的杀局，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悄然划过心田。
这混蛋，到底还是没真的溜掉。
“朋友？”马背上的顾千山咀嚼着这两个字，脸上那丝淡漠的弧度扩大了些许，显得愈发讽刺，“江湖儿女，轻言‘朋友’二字，往往代价惨重。”
陆小九掏了掏耳朵，一副没听清的样子：“啊？代价？我这个人穷得就剩个酒葫芦了，还能有什么代价？倒是你们，”他指了指地上那些散落的金叶子和碎裂的瓜，“拿着赃物，追着本不属于你们的账本，这代价，你们主上付得起吗？”
他话里有话，暗指对方来路不正。
顾千山并不动怒，只是淡淡道：“天下之物，有力者居之。账册关乎社稷安稳，岂是寻常赃物可比？主上心怀天下，此等隐患，自然要清除干净。”
“好一个‘心怀天下’！”沈素忽然冷笑一声，打断了他们的机锋，“纵火杀人，也是清除隐患？追杀遗孤，也是心怀天下？”
他积压了十五年的怨愤，在这一刻终于忍不住泄出一丝。那场大火，不仅烧掉了他的家，也烧掉了他本该拥有的一切。
顾千山的目光转向沈素，依旧平静：“沈公子，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当年之事，牵扯甚广，并非你看到的那么简单。交出账册，你方能真正解脱，沈大人在天之灵，或可安息。”
“闭嘴！”沈素厉声喝道，眼眶微微发红，“你不配提我父亲！”
话音未落，他手腕猛地一抖！
“咻咻咻——”
三颗乌木算珠，呈品字形，带着尖锐的破空声，直射顾先生面门、咽喉与胸口！速度快得惊人！
这一下出手，毫无征兆，狠辣果决，与他平日里那副纨绔子弟的模样判若两人！
然而，顾千山端坐马背，甚至连眼神都没有变化一下。
就在算珠即将及体的瞬间，他身旁两名黑衣骑士动了！
没有拔刀，只是同时抬起了带着皮质护臂的左臂，交错格挡！
“噗！噗！噗！”
三声闷响。那足以洞穿木板的算珠，竟被他们的护臂尽数挡下，深深嵌入皮质之中，未能伤及他们分毫。两名骑士身形晃都未晃，眼神依旧冰冷。
好强的横练功夫！好默契的配合！
沈素瞳孔一缩。
“沈公子，”顾千山的声音依旧平稳，带着一丝惋惜，“何必冲动？”
他轻轻一挥手。
“铿！”
三十五把制式长刀，同时出鞘半尺！雪亮的刀光在火把映照下连成一片，刺骨的寒意瞬间弥漫开来！动作整齐划一，如同一个人！
强大的压迫感，如同实质的山岳，向着沈素和陆小九碾压而来！
就在这时，陆小九动了。
他没有冲向任何人，而是向前踏出了一步，仅仅一步。
这一步踏出，他周身那股落拓懒散的气息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形容的“空”。他站在那里，仿佛与周围的夜色、微风、甚至那凛冽的杀气融为了一体。
他抬起右手，并指如剑，对着虚空，轻轻一划。
没有风声，没有劲气，什么都没有。
但就在他手指划落的那一刻，那三十五名骑士凝聚在一起的、如同铁板一块的肃杀气势，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利刃从中剖开！出现了一丝微不可察，却又真实存在的滞涩！
所有骑士，包括顾先生，眼神都微微一变！
气机牵引！
此人竟能仅凭自身气机，扰动他们久经训练的合击阵势！
“顾先生，”陆小九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刀锋的轻鸣，“你带了三十六个人来，是算准了能吃定我们？”
他歪了歪头，脸上露出一个有些苦恼的表情：“可你有没有算过，你这三十六个人，够不够我拆的？”
狂妄！
极致的狂妄！
但由他此时说出来，却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味道。
顾千山深深地看着陆小九，终于收起了最后一丝轻视。他缓缓道：“久闻‘无影剑’陆小九之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难怪主上对先生如此看重。”
无影剑？
沈素心中一震，诧异地看向身旁的陆小九。他这个只知道喝酒蹭瓜的朋友，竟然有如此响亮的名号？
陆小九撇撇嘴：“什么有影无影的，我就一个喝酒的。顾先生，废话少说，划下道来吧。是你们一起上，还是你我来玩玩？”
他竟是主动邀战！
顾千山沉默片刻，忽然笑了笑：“陆先生快人快语。不过，顾某此来，是为取物，并非逞匹夫之勇。”
他的目光再次转向沈素：“沈公子，你当真不愿交出账册？哪怕不顾自身安危，也不顾……那位还在江南，替你打理生意的福伯的安危吗？”
福伯！
沈素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对方竟然连福伯都查到了！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陆小九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稍安勿躁，然后对顾先生道：“你们这些大人物，是不是除了拿家人威胁，就不会点别的了？”
他叹了口气，仿佛很失望：“罢了罢了，看来今天这架，是非打不可了。”
他环视了一圈那三十六名煞气腾腾的骑士，眼神突然变得兴奋起来，像是小孩子看到了新玩具。
“沈大小姐，”他对着沈素挤了挤眼，“比比看？”
“比什么？”
“看谁撂倒的多？”
沈素看着他眼中熟悉的无赖和跃跃欲试，心中的紧张和愤怒竟奇异地被冲淡了些许。他握紧了铁算盘，深吸一口气。
“赌注？”
“我赢了，你包我下半辈子的酒。”
“你输了呢？”
“我输？”陆小九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豪气干云地一挥手，“我把我的‘无影剑’剑谱赔给你！”
“呸！谁要你那破剑谱！”沈素啐了一口，嘴角却忍不住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
两人在这刀剑环伺之下，竟如同当年在江南街头胡闹一般，定下了赌约。
这视强敌如无物的态度，彻底激怒了那些黑衣骑士。不等顾先生下令，离得最近的四名骑士已然暴起！刀光如匹练，分左右向两人卷来！
战斗，瞬间爆发！
沈素身形一矮，铁算盘贴着地面扫出，专攻马腿！同时算珠连弹，打向骑士手腕穴道！他不再硬拼，而是将身法与算计发挥到极致，在刀光缝隙中游走，如同一条滑不留手的泥鳅。他的内力虽不似顾千山那般磅礴，却凝练异常，附着在算盘和算珠上，专破横练，点打穴道，一时间竟也让两名骑士手忙脚乱。
而陆小九，他的动作更是简单直接。
他没有兵器，或者说，他的身体就是最好的兵器。
面对劈来的刀光，他不闪不避，只是伸出手指，在那刀身上轻轻一弹！
“铮——！”
一声清越悠长的金属颤音响起！
那挥刀的黑衣骑士只觉得一股诡异无比的震荡之力从刀身传来，瞬间席卷整条手臂，酸麻难当，几乎握不住刀！他骇然变色，连连后退！
陆小九如影随形，手掌如穿花蝴蝶，或拍或按，或点或拂，动作潇洒飘逸，不见丝毫烟火气。但每一招落下，必有一名骑士闷哼着倒退，或是刀落，或是人仰。他看似随意，实则每一次出手都精准地打在对方力道运转的节点上，或是关节脆弱处，用的力道巧到毫巅，既能制敌，又不轻易取人性命。
他竟真的像是在“拆”人，而非杀人。所过之处，人仰马翻，那严密的合击阵势，被他一人搅得七零八落！
顾千山端坐马上，看着手下精锐在陆小九手下竟如此不堪一击，脸色终于沉了下来。
他知道“无影剑”很强，却没想到强到如此地步！这陆小九的内力修为或许未必胜过自己，但对力量的运用、时机的把握，简直已臻化境！
他的目光，再次锁定了在骑士中穿梭，凭借算盘和身法周旋的沈素。
擒贼先擒王！
或者说，逼他亮出底牌！
顾千山眼中寒光一闪，一只自然下垂的右手，缓缓抬起。他的手掌宽厚，指节粗大，掌心隐隐泛着一种暗金色的光泽。
他，要亲自出手了！
目标，直指沈素！
就在顾千山气机锁定沈素，即将出手的刹那，陆小九仿佛背后长了眼睛，身形诡异地一折，竟舍弃了面前的对手，如同鬼魅般拦在了顾千山与沈素之间！
“顾先生，”陆小九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懒洋洋的笑容，但眼神已锐利如出鞘的青锋，“你的对手，好像是我吧？”
顾千山瞳孔微缩，陆小九的速度，再次超出了他的预估。
“既然陆先生执意寻死，顾某便成全你！”
话音未落，顾千山身形已从马背上暴起，如一只巨大的金雕，凌空扑下！那只暗金色的右掌瞬间变得灼热通红，仿佛一块烧红的烙铁，带着一股灼热的气浪，当头向陆小九拍下！掌风未至，那炽热的气息已经让陆小九的头发和衣袂微微卷曲焦黄！
熔金掌！全力施为！
这一掌，显然已倾注了顾千山毕生功力，势要将这碍事的酒鬼一掌毙于掌下！
陆小九脸上的笑容终于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专注。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悠长得仿佛要将周围所有的空气都吸入肺中，他原本略显单薄的身躯，在这一刻仿佛膨胀了几分。他并未后退，反而左脚向前踏出半步，右手五指微张，不闪不避，迎着那足以熔金化铁的掌力，轻飘飘地拍了上去！
他竟然选择硬接！
“不可！”沈素见状，失声惊呼！他深知熔金掌的厉害，陆小九这般托大，只怕……
“轰！”
双掌交击！并非预想中惊天动地的巨响，反而是一声沉闷如击败革的怪异声响！
一股灼热的气浪以两人为中心猛地扩散开来，吹得地上尘土飞扬，离得近的几名黑衣骑士甚至被逼得后退数步！
陆小九身形剧震，脚下青石板寸寸龟裂，他闷哼一声，脸色瞬间变得潮红，又迅速褪去，化为一片苍白，嘴角一缕鲜血缓缓溢出。他那只与顾千山对掌的右手，袖口已然化为飞灰，整条手臂微微颤抖，皮肤呈现出不正常的暗红色，仿佛被烈火灼烧过。
而顾千山，也被震得凌空一个翻身，落回马鞍之上，他坐下的骏马希津津一声长嘶，连退数步才稳住。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掌，那暗金色的掌心，竟然隐隐多了一道浅白色的印痕，一股阴柔却极具穿透力的劲气，正沿着手臂经脉向上侵袭，让他整条右臂都感到一阵酸麻刺痛！
他心中骇然！这陆小九的内力，竟是如此古怪阴损！
“好！好一个无影剑！内力竟如此刁钻！”顾千山压下翻涌的气血，厉声道，“再接我一掌试试！”
他看出陆小九已然受伤，岂肯放过这个机会，身形再动，便要趁势追击！
就在此时，异变再生！
一直游斗的沈素，眼见陆小九受伤，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猛地将铁算盘在身前一挥，逼退两名骑士，左手闪电般探入怀中，似乎要掏出什么东西。
顾千山眼角的余光一直留意着他，见此情形，心中一动，攻势不由缓了一分——难道这小子被逼急了，要交出账册？
然而，沈素掏出的，并非什么账册，而是一枚龙眼大小、色泽黝黑、毫不起眼的铁丸。
只见他拇指在铁丸某处一按，随即用尽全身力气，将其猛地掷向顾千山以及他身后骑士最密集的区域！
“小心暗器！”有骑士惊呼。
顾千山也是心中一凛，下意识凝神戒备，准备挥掌将其击飞。
但那铁丸飞到半空，并未射向任何人，而是“噗”的一声轻响，骤然爆开！
没有火光，没有巨响，只有一大团浓密得化不开的、带着刺鼻辛辣气味的黑灰色烟雾，瞬间弥漫开来，将方圆数丈的范围彻底笼罩！
“咳咳咳！”
“是烟幕！保护大人！”
“当心有毒！”
烟雾之中，顿时传来黑衣骑士们惊慌的咳嗽声和呼喊声，阵型大乱。
“走！”
沈素低喝一声，趁机一把拉住刚刚压下伤势、气息尚有些不匀的陆小九，也顾不得方向，朝着烟雾最浓处，亦是黑衣骑士阵型被打乱的方向，猛地冲了过去！
他的铁算盘在前面开路，专打烟雾中模糊人影的关节腿脚，两人配合默契，如同游鱼般，竟真的被他们冲开了一个缺口！
“想走？留下吧！”
顾千山愤怒的吼声从烟雾后方传来，紧接着一道灼热的掌风劈开烟雾，向着两人背影追来！但毕竟慢了一瞬，掌力擦着沈素的衣角掠过，将他一片衣角灼得焦黑。
两人头也不回，将轻功施展到极致，借着夜色和尚未散尽的烟雾掩护，几个起落，便窜入了镇子另一侧的黑暗小巷之中。
“追！他们跑不远！封锁全镇！”顾千山气急败坏的声音在身后回荡。
沈素和陆小九却不敢有丝毫停留，沿着曲折复杂的小巷，拼命向前奔去。身后，黑衣骑士们嘈杂的追赶声和呵斥声，以及镇子各处开始响起的犬吠声，交织成一片，打破了落霞镇后半夜的宁静。
这场由一颗甜瓜引发的危机，远未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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