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则把车停进老宅巷口的车位时，仪表盘的时间刚跳过十点半。
深秋的夜风裹着老槐树的落蕊，扑在车窗上沙沙响，他降下车窗扫了眼巷尾——那盏挂在电线杆上的旧路灯又坏了，昏黄的光只够照亮半米见方的地面，剩下的路浸在墨色里，像被揉皱的绒布。
他没急着下车，指尖在方向盘上顿了两秒，终究还是拿起手机，点开了那个备注为“温棠-康复师”的对话框。
输入框里的字删删改改，从“明天外婆的扶手麻烦多留意”，到“外婆腿伤没再疼吧”，最后只剩一句干巴巴的“温老师，明天午餐日前，能不能再试试劝外婆用楼梯扶手？”。
发送键按下去的瞬间，他自己先皱了眉——明明下午在老宅撞见外婆扶墙晃悠时，他该当场跟温棠说清楚的，偏生那会儿满脑子都是外婆往后缩的手、强装镇定的眼神，竟忘了要个准话。
手机搁在副驾上，屏幕暗下去又亮起来，不是温棠的回复，是公司助理发来的明天上午的会议纪要。
沈则扫了眼“九点，与建材商谈养老院防滑地板采购”的条目，指尖在“养老院”三个字上顿了顿——当初他执意从总公司调去分管线下门店的老人适配业务时，叔叔们还笑他“放着房地产的肥肉不吃，去管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每次看见工人们给养老院装防滑条、给独居老人家门框装扶手，他心里那点空落落的地方，才能稍微填实些。
就像母亲走的那天，攥着他的手反复说“则则，以后多去看看外婆，别光忙工作，她年纪大了，走路、吃饭这些小事，你得盯着点”，那时他只懂点头，首到去年冬天，外婆在老宅楼梯上摔了一跤，他赶去医院时，看见老人攥着病床栏杆不肯哭、却在看见他时红了眼眶说“没大事，别耽误你上班”，才突然懂了母亲那句“盯着点”，到底藏着多少放不下的牵挂。
手机震了震，这次是温棠的消息。
没有多余的寒暄，只有一句“我试试。
沈总，外婆是不是又说‘不用扶’了？”。
沈则盯着那行字看了好一会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壳边缘——那壳子是母亲生前用剩下的，硅胶材质磨得发黏，他却没换过。
他想起下午在老宅客厅撞见的那幕：温棠半蹲在楼梯口，伸手想去扶外婆的胳膊，指尖都快碰到老人袖口的盘扣了，外婆却猛地往后撤了步，背挺得笔首，说“我没事，小温老师别这么紧张”，声音硬邦邦的，像冻住的河面。
那时温棠没再坚持，只是顺着外婆的话茬转了话题，说“您今天复健动作做得好，晚上肯定能睡香”，语气软得像团棉花，连他站在走廊尽头都听得出，那是怕戳疼老人的心思。
他回消息时，刻意放轻了语气：“是，她总说‘走了几十年没事’。
你不用硬劝，别让她不高兴。”
发送完又觉得不妥，补了句“要是她实在抵触，也没关系，我再想别的办法”。
按下发送键的瞬间，车窗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是住在隔壁的张阿婆，手里拎着个布袋子，大概是刚从儿子家回来。
沈则降下车窗打招呼，张阿婆凑过来，往车窗缝里塞了把炒瓜子：“小沈回来啦？
刚看见你外婆屋里灯还亮着，估摸着是等你呢。”
“谢谢您，阿婆。”
沈则接了瓜子，指尖触到布袋子的粗布纹理，忽然想起小时候外婆也总用这样的袋子给他装糖，“我这就上去看她。”
张阿婆点点头，又往老宅的方向瞥了眼，叹口气：“你外婆这人，就是太要强。
上次摔了跤，愣是不让我们跟你说，怕你分心。
小沈啊，她嘴上不说，心里盼着你常来呢。”
这话像根细针，轻轻扎在沈则心上。
他应了声“我知道”，看着张阿婆的身影消失在巷口的阴影里，才推开车门。
夜风更凉了，裹着炒瓜子的香，往他衣领里钻。
他没急着上楼，站在老宅门口的台阶下，抬头看二楼的窗户——那盏外婆房间的灯果然亮着，窗帘没拉严，漏出一道暖黄的光，隐约能看见窗台上摆着的那盆仙人掌，是他去年出差时给外婆买的，说“不用浇水，好养活”，如今竟还活着。
手机又震了，温棠的回复来得比他想的快：“沈总，您别太担心。
我奶奶以前也这样，摔了一跤后，总怕给我们添麻烦，连拐杖都不肯用。
后来我没劝她，就天天陪她慢慢走，走累了就歇，她反而自己愿意拄了。”
沈则的脚步顿在第一级台阶上。
他想起下午温棠给外婆做复健时的样子——她没像医院的康复师那样拿个小本子记数据，只是蹲在地上，跟外婆并排坐着，手里捏着个软乎乎的按摩球，说“您跟着我做，咱们就动五分钟，不碍事”。
外婆一开始绷着身子，可温棠的声音太轻，像落在棉花上的雨，说“您看，这样抬一下腿，是不是膝盖不那么酸了？”
，说着自己先抬起腿，动作慢得能数清关节转动的弧度。
外婆盯着她的腿看了会儿，竟真的跟着抬了起来。
他握着手机，指尖有些发紧。
原来温棠懂外婆的心思，不是因为她专业，是因为她也有个这样的奶奶。
他想起下午问起她为什么来做社区康复师，她低头给外婆揉腿，声音轻得像怕惊着什么：“我奶奶独居的时候摔过跤，那时候我在外地上学，没在身边。
后来我就想，要是能多帮几个老人注意点，说不定就能少点遗憾。”
那时他没接话，如今看着手机屏幕上的字，忽然觉得该说点什么。
想了想，只敲了句：“谢谢你，温老师。
辛苦你了。”
发送出去，才觉得这话太生分，像领导对下属的客套。
他想撤回，手指刚按到屏幕上，温棠的消息就弹了出来：“不辛苦的沈总。
外婆人很好，下午还跟我说，您小时候总蹲在厨房门口，等她煮小笼包吃。”
沈则的嘴角忽然就软了下来。
那是他七八岁的事了，外婆那时候还没搬去老宅，住的是带小院的平房。
每到周末，他就赖在厨房门口，看外婆在灶台前转，蒸笼冒出来的白气裹着肉香，飘得满院都是。
外婆总说“小馋猫，再等三分钟”，却总在两分钟不到的时候，就掀开蒸笼，夹一个递给他，烫得他左右手倒来倒去，还是笑得眯起眼。
这些事，他以为外婆早忘了。
他靠着门框，指尖在手机上慢慢敲：“她还记得。
那时候她总怕我烫着，每次递包子都用布裹着。”
“嗯，外婆说您那时候吃包子，油总蹭在嘴角。”
温棠的消息带着点笑意，连标点符号都透着软，“她说您现在还是那样，下午吃橘子，汁儿沾在虎口上，自己都没发现。”
沈则下意识地摸了摸虎口——那里确实有道浅疤，是去年给外婆削苹果时划的。
那天他急着赶去公司，刀走得快了些，苹果没削完，手先划了道口子。
外婆非要给他贴创可贴，念叨着“做事别这么急，慢点儿”，他当时点头应着，转头就忘了疼。
这会儿被温棠提起，那道疤竟好像又有了点温度。
他抬头看二楼的灯，窗帘缝里的光还是暖的。
想来外婆这会儿还没睡，说不定正坐在窗边，想着下午跟温棠说的那些旧事。
他没再发消息，怕打扰温棠休息，也怕自己再说下去，会忍不住问更多关于外婆的日常——问她今天有没有好好吃饭，问她晚上睡觉有没有腿酸，问她是不是还像以前那样，总把好吃的留着给他。
手机揣回口袋时，他摸了摸里面的钥匙——那串钥匙上挂着个小小的铜铃，是母亲生前给他的，说“挂着，走路有声音，外婆听见就知道是你回来了”。
他捏着铜铃，轻轻晃了晃，叮铃的声音在夜里很轻，却像敲在心上，一下下的，很踏实。
推开门走进老宅时，客厅的灯还亮着盏小夜灯，是他上次来装的，怕外婆起夜看不见。
鞋柜上摆着两双拖鞋，一双是他的，另一双是母亲的，粉色的，码数偏小，鞋尖有点磨白。
保姆王阿姨说，外婆总不肯把这双鞋收起来，说“则则他妈要是回来，得有鞋穿”。
他换了鞋，没急着上楼，先走到厨房。
冰箱第三层的速冻格里，果然放着两袋小笼包——是他上周买的，外婆牙口不好，吃不了现包的，速冻的蒸软了，正好。
他摸了摸袋子，还是硬邦邦的，想来王阿姨没动过。
转身要上楼时，楼梯口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他抬头，看见外婆扶着墙，慢慢走了下来。
身上穿的还是下午那件灰色的绒睡衣，头发用根皮筋松松地扎着，发尾有点毛躁。
“回来了？”
外婆的声音有点哑，大概是刚睡醒。
“嗯，刚到。”
沈则赶紧走过去，想扶她，手伸到一半又顿住——怕她又像下午那样往后撤。
外婆倒没躲，只是自己扶着楼梯栏杆，慢慢往下挪了一级：“刚听见楼下有动静，就下来看看。
王阿姨给你留了汤，在保温锅里。”
“不用，我不饿。”
沈则跟着她往下走，目光落在她扶着栏杆的手上——那只手很干，指节有点肿，是年轻时做家务磨的。
“您怎么还没睡？”
“等你呗。”
外婆走到客厅的沙发边，慢慢坐下，拿起搭在扶手上的小毯子，裹在腿上，“知道你今天要回来，总怕你路上出事。”
沈则坐在她旁边的单人沙发上，没说话。
客厅里很静，只有墙上挂钟的滴答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风声。
他看着外婆裹着毯子的腿，想起下午温棠说的“您跟着我做，咱们就动五分钟”，忽然开口：“外婆，明天复健，温老师要是教您扶扶手，您就试试，好不好？”
外婆的手顿了顿，没看他，只盯着地上的瓷砖缝：“我不用那个。
走了几十年楼梯，没靠过那东西。”
“我知道。”
沈则没劝，只是拿起桌上的陈皮糖——是外婆爱吃的，总放在茶几的铁盒里，“但温老师说，扶着走稳当，不容易累。
您就当陪她练练，好不好？”
外婆捏起颗陈皮糖，放在嘴里，没说话。
糖纸的窸窣声在静夜里格外清晰。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小声说：“我不是不用，是怕……怕你们觉得我老了，没用了，连楼梯都走不了。”
沈则的心猛地一沉。
他攥着糖盒的手紧了紧，指尖碰到铁盒边缘的磨痕——这盒子是母亲年轻时用的，如今传到外婆手里，边角都磨圆了。
“没人觉得您没用。”
他的声音有点哑，“我就是怕您累着。
妈走的时候，让我盯着您的小事，我要是连这个都做不好……傻孩子。”
外婆打断他，终于转头看他，眼里有光，大概是夜里的灯光映的，“我知道你心细。
行，明天我听温老师的，扶着走。
不就是个扶手吗，有什么大不了的。”
沈则的鼻子忽然就酸了。
他别开脸，假装看墙上的照片——那是每年家庭午餐日拍的，最近三年的照片里，外婆坐的位置都空着半张椅子。
明年的照片，说不定就能把那半张椅子补上了。
“那就好。”
他吸了吸鼻子，声音恢复了平常的样子，“您早点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呢。”
外婆点点头，慢慢站起来。
沈则这次没犹豫，伸手扶住她的胳膊——她的胳膊很细，隔着睡衣都能摸到骨头。
外婆没躲，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手：“别送了，我自己能上去。
你也早点休息，别总熬夜。”
他看着外婆扶着栏杆，一步一步往上走。
每走一级，都顿一下，却走得很稳。
走到二楼拐角时，外婆回头看了他一眼，说“汤在厨房，记得喝”，然后才消失在走廊尽头。
沈则站在楼梯口，首到二楼的灯灭了，才转身去厨房。
保温锅里的汤是萝卜排骨汤，炖得很烂，萝卜都炖成了透明的。
他盛了一碗，坐在厨房的小桌边喝——味道很淡，是外婆喜欢的口味，也是他从小喝惯的味道。
手机放在桌上，屏幕亮了一下。
是温棠发来的消息，时间己经快十一点半：“沈总，外婆要是同意扶扶手了，明天我带块防滑垫过来，贴在扶手内侧，不显眼。
您别担心，早点休息。”
沈则看着那行字，喝了口汤，暖意从喉咙滑到胃里，慢慢散开。
他回了句“好，谢谢你。
你也早点睡”，然后把手机调成静音，放在桌边。
窗外的风还在吹，老槐树的落蕊偶尔飘进窗缝，落在桌角。
他慢慢喝着汤，想起下午温棠蹲在地上，跟外婆并排练复健的样子，想起外婆刚才说“行，明天我听温老师的”，想起母亲留在钥匙上的铜铃，忽然觉得，那些让他悬着心的小事，好像都有了着落。
汤喝完时，手机屏幕己经暗了。
他把碗洗干净，放回碗柜——碗柜的第三层，放着他小时候用的搪瓷碗，上面印着个小老虎，是母亲给买的。
他摸了摸碗沿，然后关掉厨房的灯，轻手轻脚地上楼。
二楼的走廊很静，只有他的脚步声，和口袋里铜铃偶尔发出的轻响。
走到自己房间门口时，他往外婆的房间看了眼——门虚掩着，里面没声音，想来是睡熟了。
他推开门进去，没开灯，借着窗外的月光，走到窗边。
楼下的巷口，那盏坏了的路灯忽然闪了两下，竟亮了起来。
暖黄的光照亮了巷口的老槐树，也照亮了他停在楼下的车。
手机放在床头柜上，屏幕暗着。
他没再看，只是躺在床上，想起温棠说的“我奶奶以前也这样”，想起外婆刚才拍他手的温度，想起那碗淡口的萝卜汤。
夜很静，他却没了往日的失眠。
翻了个身，鼻尖似乎还萦绕着陈皮糖的甜，和老槐树的香。
迷迷糊糊间，他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的小院，蒸笼里的小笼包冒着白气，外婆递给他一个，说“小馋猫，慢点儿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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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则降下车窗打招呼，张阿婆凑过来，往车窗缝里塞了把炒瓜子：“小沈回来啦？
刚看见你外婆屋里灯还亮着，估摸着是等你呢。”
“谢谢您，阿婆。”
沈则接了瓜子，指尖触到布袋子的粗布纹理，忽然想起小时候外婆也总用这样的袋子给他装糖，“我这就上去看她。”
张阿婆点点头，又往老宅的方向瞥了眼，叹口气：“你外婆这人，就是太要强。
上次摔了跤，愣是不让我们跟你说，怕你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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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
沈则没劝，只是拿起桌上的陈皮糖——是外婆爱吃的，总放在茶几的铁盒里，“但温老师说，扶着走稳当，不容易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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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人觉得您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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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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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走一级，都顿一下，却走得很稳。
走到二楼拐角时，外婆回头看了他一眼，说“汤在厨房，记得喝”，然后才消失在走廊尽头。
沈则站在楼梯口，首到二楼的灯灭了，才转身去厨房。
保温锅里的汤是萝卜排骨汤，炖得很烂，萝卜都炖成了透明的。
他盛了一碗，坐在厨房的小桌边喝——味道很淡，是外婆喜欢的口味，也是他从小喝惯的味道。
手机放在桌上，屏幕亮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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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则看着那行字，喝了口汤，暖意从喉咙滑到胃里，慢慢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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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早点睡”，然后把手机调成静音，放在桌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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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摸了摸碗沿，然后关掉厨房的灯，轻手轻脚地上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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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自己房间门口时，他往外婆的房间看了眼——门虚掩着，里面没声音，想来是睡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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