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雨总算歇了。
瓦店村浸在一片湿漉漉的水汽里，空气里满是泥土和野草的腥气。
陈野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鞋都没来得及穿好，就冲到木箱前，一把掀开盖子，从旧棉袄底下摸出那株天麻。
天麻被体温焐了一夜，潮乎乎的水汽散了些，表皮变得有些发皱，却依旧沉甸甸的。
他捏着天麻的根须，指尖微微发颤，心里反复盘算着该怎么递出去——说是上山顺手挖的？
还是托词“药铺不收这种小的”？
正琢磨着，院门口传来“吱呀”一声响，是婆婆赵桂兰起床了。
陈野心里一紧，赶紧把天麻塞进裤腰里，用褂子下摆遮住，转身就往灶房跑。
他得赶在婆婆洗漱完之前，把早饭的火生起来，不然少不得又要挨骂。
灶房里冷飕飕的，地上还积着昨晚的炉灰。
陈野摸黑摸到火柴，“擦”地一声划亮，昏黄的火苗窜起来，照亮了灶台边那个熟悉的身影。
林晚星己经在那儿了。
她穿着那件灰布衫，外面套了件半旧的蓝布围裙，正低着头往灶膛里添柴。
火光映着她的侧脸，睫毛上还沾着点未干的水汽，像挂着晨露的草叶。
听见动静，她抬起头，看见是陈野，眼里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又低下头，声音轻得像蚊子哼：“醒了？”
“嗯。”
陈野应了一声，目光不自觉地往她嘴上瞟——昨晚的咳嗽好像轻了些，嘴唇也有了点血色，不再是那副苍白的样子。
他走到水缸边，拿起葫芦瓢舀水，想往锅里添。
刚弯腰，裤腰里的天麻硌了他一下，他动作一顿，心又提了起来。
婆婆的脚步声己经到了堂屋，正“咳咳”地清嗓子，那是在催早饭了。
“我来吧。”
林晚星突然开口，抢过他手里的瓢，“你去把柴火劈了，灶膛里的柴快没了。”
陈野愣了愣，看着她舀水的背影，心里那点慌乱奇异地平息了些。
他“哦”了一声，转身拿起墙角的斧头，往院角的柴垛走去。
斧头落下，“咚”的一声闷响，劈开的柴块带着湿意，溅起细小的木屑。
陈野一边劈柴，一边偷偷往灶房门口瞟。
林晚星的身影在门框里晃来晃去，有时是弯腰添柴，有时是站着搅锅里的玉米糊，动作轻得像片云。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手腕上——昨天递姜汤时，他好像瞥见她手腕内侧有块淡淡的青痕，像是被什么东西勒过。
是搓衣服太用力了？
还是……被婆婆拧的？
心里刚冒出这念头，就听见赵桂兰在堂屋喊：“晚星！
头七的红布挂了没？
让你记着这事，耳朵塞驴毛了？”
林晚星应了声“就去”，快步从灶房里走出来，手里捏着一块红布。
红布是去年办喜事时剩下的，边角己经有些磨损，颜色却依旧鲜亮，像凝固的血。
按村里的规矩，“头七”这天要在门楣上挂红布，说是能“驱邪避秽”，免得逝者的魂魄留恋阳间，扰了活人的安宁。
她踩着墙角的矮凳，踮起脚去够门楣。
陈野站在柴垛旁，看得心里发紧——那矮凳三条腿长一条腿短，是他小时候玩坏了的，平时都堆在柴房角落，不知怎么被她找出来了。
果然，林晚星刚把红布的一角系上门楣，凳子就晃了一下。
她惊呼一声，身子猛地往旁边歪，手里的红布“哗啦”一声掉了下来，正好盖在冲过来的陈野头上。
红布蒙住了眼，一股淡淡的皂角香钻进鼻腔，还混着点柴火的烟味。
陈野下意识地伸手去扶，掌心结结实实地按在了她的腰上。
她的腰很细，隔着布衫也能摸到骨头的形状，软得像没有力气。
陈野的手像被烫了似的，猛地收回来，红布从头上滑下来，落在两人脚边，摊成一片刺目的红。
“对不住！”
陈野的脸“腾”地一下红透了，结结巴巴地道歉，眼睛不敢看她，只顾着去扶那个摇摇晃晃的凳子，“我……我没看见凳子不稳……”林晚星也慌了神，手忙脚乱地去捡地上的红布，指尖碰到他的手背，两人像触电似的同时缩回手。
她的脸比红布还要红，一首红到耳根，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个字，只是低着头，用手指绞着红布的边角。
“磨蹭什么呢！”
赵桂兰的声音像淬了冰，从堂屋门口射过来，“挂个红布都磨磨蹭蹭，是等着让你死鬼男人的魂把你勾走吗？”
刻薄的话像针一样扎在两人心上。
林晚星的肩膀抖了抖，眼圈瞬间就红了，却死死咬着嘴唇，没让眼泪掉下来。
她重新拿起红布，想再往门楣上挂，可手太抖，红布怎么也系不牢。
陈野看着她发白的指尖，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疼。
他深吸一口气，走到她身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嫂子，我来吧。”
林晚星没说话，只是往旁边退了半步，把红布递给他。
指尖相触的瞬间，两人都顿了一下，像有微弱的电流窜过。
陈野踮起脚，三两下就把红布系牢了。
红布在晨风里轻轻晃荡，像一面小小的旗帜，映得他的手背上那道冻疮都泛出点红意。
他低头往下看，林晚星还低着头，长发垂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小截泛红的脖颈。
“挂……挂好了。”
他讷讷地说，从凳子上跳下来，转身就想往柴垛跑，裤腰里的天麻又硌了他一下。
“陈野。”
林晚星突然叫住他。
他脚步一顿，心脏“怦怦”首跳，以为她要提刚才扶腰的事，脸又热了起来。
她却没看他，只是指着灶房的方向，声音低低的：“玉米糊快好了，盛出来晾着吧，娘不喜烫的。”
“哎。”
陈野松了口气，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应了一声就钻进灶房，不敢再看她。
早饭吃得死气沉沉。
赵桂兰坐在上首，一边呼噜呼噜喝着玉米糊，一边数落林晚星“干活慢丧门星样子”，时不时还瞪陈野一眼，嫌他“吃饭吧唧嘴胳膊肘往外拐”。
陈野埋头扒着碗里的红薯，耳朵却竖着听林晚星那边的动静。
她吃得很慢，小口小口地抿着玉米糊，偶尔咳嗽两声，都刻意压低了声音，像是怕惊扰了谁。
他几次想把天麻拿出来，手都伸到裤腰边了，一抬眼看见婆婆那双利眼，又赶紧缩了回去。
这顿饭吃得比嚼蜡还难。
好不容易熬到赵桂兰放下碗，说要去村东头找王婆子“念叨念叨头七的规矩”，陈野才敢松口气。
婆婆刚走，院门口的红布还在晃。
林晚星收拾着碗筷，动作有些迟缓。
陈野攥着裤腰里的天麻，手心都出汗了，他清了清嗓子，硬着头皮开口：“嫂子，我……”话没说完，林晚星突然“哎呀”一声，手里的碗“哐当”掉在地上，摔成了好几瓣。
她吓得脸都白了，赶紧蹲下去捡碎片，手指被锋利的瓷片划了一下，立刻渗出一道血珠。
“别动！”
陈野两步冲过去，抓住她的手腕。
她的手腕很细，一捏就断似的，那道血珠顺着皮肤往下滚，滴在灰扑扑的地上，像开出一朵细小的红梅花。
陈野的心跳得像擂鼓，指尖触到她手腕内侧那块青痕——比昨天看得更清楚了，是道月牙形的印子，像是被人用指甲掐出来的。
“怎么弄的？”
他声音发紧，目光落在那道青痕上。
林晚星猛地抽回手，把受伤的手指往身后藏，脸白得像纸，嘴唇哆嗦着：“没……没事，是我自己不小心……”她越是遮掩，陈野心里越沉。
他见过婆婆掐人的样子，去年秋收时，林晚星晒坏了一簸箕豆子，赵桂兰就是这么掐着她的胳膊骂，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一股火气“腾”地冲上陈野的脑门，他刚想再说点什么，眼角的余光瞥见了院门口的红布。
红布在晨风里飘得厉害，像一面跳动的火焰，映得他眼睛发疼。
他是小叔，她是嫂子。
这道坎，像门楣上的红布一样，明晃晃地横在两人中间，触目惊心。
陈野的火气瞬间泄了，只剩下满心的无力。
他蹲下身，默默地捡起地上的碎瓷片，手指被划了一下也没察觉。
林晚星也蹲下来捡，两人的手在地上碰到一起，又像触电似的分开。
“我来吧。”
陈野把碎瓷片拢到一起，声音低哑，“你去拿块布，把手指包上。”
林晚星没动，只是看着他手背上的血珠——刚才捡碎片时被划的，比她手上的伤口还深些。
她咬了咬嘴唇，突然转身跑进里屋，很快拿着一小卷白布和一小盒獾油跑出来。
是昨天陈野给她的那盒獾油。
她蹲在陈野面前，没说话，只是小心翼翼地抓起他的手，用白布蘸了点灶台上的温水，轻轻擦去血珠。
她的动作很轻，指尖带着点凉，擦过伤口时，陈野却觉得像被羽毛搔过，心里痒得厉害。
“嫂子……”他想抽回手，又有点舍不得。
“别动。”
林晚星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点不容置疑的认真。
她拧开獾油的盖子，用指尖挑出一点淡黄色的油膏，小心翼翼地抹在他的伤口上。
獾油带着点奇特的腥香，抹在皮肤上凉丝丝的，很快就不疼了。
她低着头，睫毛垂下来，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陈野看着她专注的样子，鼻息间又闻到了那股淡淡的皂角香，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又酸酸的。
他猛地想起裤腰里的天麻，趁着她低头包布的功夫，飞快地摸出来，往她手里一塞：“这个，你拿着。”
林晚星吓了一跳，手一抖，天麻掉在了地上。
她看着那胖乎乎的块茎，又抬头看陈野，眼里满是诧异：“这是……天麻。”
陈野别过脸，不敢看她的眼睛，声音硬邦邦的，“上山挖的，能治咳嗽。
药铺说太小了不收，扔了可惜，你……你拿去煮水喝。”
这话编得漏洞百出，他自己都觉得脸红。
林晚星怎么会信？
她嫁过来一年，村里山上长什么草药，早就摸得门清了。
果然，她没去捡地上的天麻，只是定定地看着陈野，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
就在这时，院门口传来赵桂兰的大嗓门：“晚星！
死哪儿去了？
王婆子说红布得用新线系，你找根红绳来！”
两人同时僵住。
陈野像被针扎了似的，猛地站起身，转身就往柴垛跑，后背的褂子都被冷汗浸湿了。
他听见身后林晚星弯腰捡天麻的声音，还有她低声应婆婆的动静，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又紧又疼。
跑到柴垛后，他才敢停下来，靠在湿漉漉的树干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阳光透过云层照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院门口的红布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在无声地提醒着什么。
那道红，是驱邪的符，也是锁人的枷。
他和她，就像被这红布圈住的影子，明明离得那么近，却隔着一道永远也跨不过去的禁忌。
陈野抬手摸了摸手背上的獾油，凉丝丝的暖意还在。
他低头看着地上自己的影子，又扭头望向灶房门口——林晚星己经拿着红绳去给婆婆了，蓝布围裙的一角在门框里闪了一下，很快就消失了。
他的手里，还残留着她指尖的温度。
裤腰上，仿佛还能感觉到天麻沉甸甸的分量。
陈野叹了口气，捡起斧头，猛地劈在木头上。
“咚”的一声闷响，像是砸在心上。
这日子，就像这没劈透的木头，横亘着，硌着，疼得人喘不过气。
可再难，也得往下过。
只是他不知道，这份藏在红布底下的念想，到底能藏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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獾油带着点奇特的腥香，抹在皮肤上凉丝丝的，很快就不疼了。
她低着头，睫毛垂下来，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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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猛地想起裤腰里的天麻，趁着她低头包布的功夫，飞快地摸出来，往她手里一塞：“这个，你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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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着那胖乎乎的块茎，又抬头看陈野，眼里满是诧异：“这是……天麻。”
陈野别过脸，不敢看她的眼睛，声音硬邦邦的，“上山挖的，能治咳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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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她没去捡地上的天麻，只是定定地看着陈野，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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