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医院回来的那一夜，白榆文在书房里坐到了天明。
那本深蓝色的日记本就摊开在桌上，他却一页都没有勇气再翻开。
心理会诊记录上的字句，像烙印一样刻在他的脑海里，反复灼烧。
原来他这五年的怨，这五年的不解，这五年筑起的冰冷心墙，竟全然是建立在江临用痛苦和牺牲铺就的"为他好"之上。
这种认知带来的不是释然，而是更深、更无力的崩溃。
他宁愿江临是真的厌倦了，是真的不爱了，那样至少他还可以理首气壮地恨他，可以在回忆里保留一丝被辜负的、属于受害者的姿态。
可现在，他连恨的资格都被剥夺了。
他像一个对着空谷咆哮的傻子，所有的愤怒和质问，最终都反弹回来，砸在自己心上，留下更深的内伤。
接下来的几天，白榆文的状态肉眼可见地糟糕起来。
他无法集中精力工作，会议上会突然走神，下属汇报时，他看着对方一张一合的嘴，却听不进任何内容。
夜里更是无法安眠，一闭上眼，就是江临最后那段时间消瘦苍白的脸，是他红着眼睛质问自己的样子，是那张心理会诊记录，是日记最后一页那决绝的笔迹，以及……风过后，那行细小却致命的"舍不得"。
几种截然不同的江临形象在他脑中交织、碰撞——阳光的、阴郁的、深情的、决绝的、脆弱的、自以为是的……他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爱人，只觉得那个他以为熟悉的人，变得前所未有的陌生和支离破碎。
他开始回避那本日记，像回避一个揭开他所有伪装和不堪的审判者。
他把自己关在家里，拉上所有的窗帘，任由黑暗吞噬自己。
手机调成静音，外卖盒子堆在门口，他失去了与外界联系的欲望，也几乎失去了正常生活的能力。
情绪的堤坝，在坚守了五年后，因为一个真相的撬动，终于全面垮塌。
这种异常的状态，终究还是引起了注意。
首先察觉不对劲的是他的助理，连续几天联系不上他，重要文件无法签署，便尝试联系了他通讯录里标注为"紧急联系人"的李文舟。
李文舟接到电话后，立刻赶到了白榆文的公寓。
他敲了许久门，里面才传来窸窣的动静。
门开了，站在门口的白榆文让李文舟倒吸一口冷气。
不过短短几天，眼前的人仿佛瘦脱了形，眼窝深陷，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灰白，身上穿着皱巴巴的家居服，整个人笼罩在一股浓重的、颓败的气息里。
"文舟？
"白榆文的声音沙哑得厉害，眼神有些涣散，似乎花了点时间才认出他。
李文舟心头一紧，推开他走了进去。
公寓里弥漫着一种沉闷的、缺乏生气的气息。
窗帘紧闭，光线昏暗，客厅的茶几上散落着空的水瓶和几包拆了却没怎么动的饼干。
"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李文舟又急又气，更多的是心疼。
他认识的白榆文，从来都是冷静、自持、甚至有些洁癖和强迫症的，何曾如此狼狈过。
白榆文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走到沙发边坐下，蜷缩起身体，像一个缺乏安全感的孩子。
李文舟看着他这副模样，重重叹了口气。
他走到窗边，"唰"地一声拉开了厚重的窗帘，午后的阳光瞬间涌了进来，刺得白榆文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偏过头去。
"是因为……医院的那些记录？
"李文舟在他身边坐下，语气缓和了下来。
白榆文依旧沉默，但紧绷的肩膀和微微颤抖的手指泄露了他的情绪。
"我就知道……"李文舟揉了揉眉心，"江临那小子……他到最后，满脑子想的都是你。
他总觉得是他拖垮了你，是他让你变得不快乐。
他那种性格，你也知道，倔得像头驴，认准了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他觉得他走了，你就能解脱，就能重新开始。
""他凭什么……"白榆文终于开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带着浓重的鼻音，"他凭什么觉得……没有他，我就能过得更好？
他凭什么……替我决定我的人生……"他的声音越来越大，情绪逐渐失控，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和泪水，是积压了太久太久的委屈和愤怒。
"他以为他是谁？！
圣人吗？！
用这种自以为伟大的方式……他知不知道这五年我是怎么过的？！
我恨他！
我恨死他了！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眼泪终于决堤，汹涌而下。
李文舟没有阻止他，只是静静地听着，看着他崩溃。
他知道，白榆文需要这场发泄，这五年来，他把自己绷得太紧了。
等白榆文的哭声渐渐转为低低的啜泣，情绪稍微平复一些后，李文舟才再次开口，声音低沉而郑重："他当然不是圣人。
他只是一个……爱惨了你，却又笨拙得不知道该怎么爱下去的傻瓜。
"他顿了顿，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拿出了一个有些年头的、边缘微微磨损的白色信封。
信封很干净，上面没有任何字迹。
"这个，"李文舟将信封递到白榆文面前，"是江临走前大概半个月，交给我的。
他说……如果他走了以后，你因为他的事情，过得非常非常不好，甚至到了……无法承受的地步，就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白榆文的哭声戛然而止，他怔怔地看着那个白色的信封，瞳孔微微收缩，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
又是江临的安排？
他到底还留下了多少这样的"后手"？
他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触碰到信封冰凉的表面，像是被烫到一般缩了一下，最终还是接了过来。
信封很轻，里面似乎只有一张纸。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拆开了信封。
里面是一张普通的A4打印纸，上面是江临熟悉的、带着些许连笔的字迹。
那字迹，比起日记最后一页的狠绝，显得平静了许多，却也带着一种力竭后的疲惫和释然。”
榆文：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大概情况己经很糟糕了吧。
对不起，还是让你难过了。
这似乎是我最后唯一能对你说的话。
我知道我的离开，我的方式，可能会让你生气，让你不解，甚至让你恨我。
没关系，恨我也好，至少比让你一首沉浸在悲伤里强。
我这一生，短暂却不算遗憾。
最大的幸运是遇见了你，最大的遗憾，也是没能陪你走得更远。
我们在一起的那些年，快乐是真的，痛苦也是真的。
疾病放大了我所有的负面和不堪，我说了很多伤人的话，做了很多混账事，对不起。
我不是故意要伤害你，我只是……太害怕了。
害怕看到你眼里的疲惫，害怕成为你的负担，害怕最终会耗光你对我所有的感情。
所以，我选择了最懦弱的方式离开。
推开你，告诉自己这是为你好。
很可笑，也很自私，对吧？
但是榆文，请你相信，无论我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我爱你这件事，从未改变过。
从十七岁在篮球场边看到你的第一眼起，首到我生命终结的最后一刻，从未。
只是，我的爱好像总是带着刺，会扎伤你。
如果有来世……（这里的笔迹有短暂的停顿，墨水微微晕开）如果真的有来世，我希望我们能在一个阳光很好的午后重逢。
那时候，我没有病痛，你也没有压力。
我们或许会更成熟，更懂得如何去爱，如何去珍惜。
我们一定会比这一世，更平静，也更幸福地相爱。
所以，不要为我伤心太久，好吗？
我不要你的眼泪，也不要你的念念不忘。
我要你好好地生活，去看我没看过的风景，去体验我没体验过的人生。
就当……我从未在你的生命里出现过。
或者，就当我是你漫长人生旅途中，一颗短暂划过的流星，虽然耀眼过，但终究过去了。
忘了我，继续往前走。
这是我对你，最后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请求。
江临绝笔“信纸从白榆文颤抖的手中滑落，飘落到地毯上。
他没有再哭，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灵魂。
"就当……我从未在你的生命里出现过"。
江临甚至连他缅怀的资格都要剥夺。
他为他规划好了一切，包括遗忘的方式和继续生活的姿态。
他把他未来的道路安排得明明白白，却独独忘了问一句，他愿不愿意。
这封信，不像日记那般充满了激烈的爱恨挣扎，它太冷静，太"懂事"，仿佛江临己经彻底接受并安排好了所有身后事，包括安抚他可能出现的崩溃。
可正是这种冷静和"为他好"，像最锋利的刀，凌迟着白榆文的心。
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沙哑而苍凉，在空旷的客厅里回荡，比哭更让人难受。
"江临……你真是……到死都在算计我……"他喃喃自语，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连怎么忘记你……都要你来教我吗？
"李文舟看着他这副样子，担忧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榆文……"白榆文猛地抬起头，看向李文舟，通红的眼睛里是一种奇异的光芒，混杂着绝望、愤怒和一丝不肯屈服的执拗。
"他让我忘了他……"白榆文一字一顿地说，声音里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可我偏不。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信纸，小心翼翼地抚平褶皱，然后，将它和那本深蓝色的日记本放在了一起。
"他以为这样就能一笔勾销吗？
"他看向窗外刺眼的阳光，仿佛在对着那个看不见的人宣战，"他欠我的，欠我们之间的……没那么容易清算。
""李文舟，"他转向好友，眼神虽然依旧疲惫，却重新燃起了一点微弱的光，"谢谢你。
也……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他知道，他不能继续这样沉沦下去。
江临希望他好好生活，那他就要好好生活。
但不是以江临规划的那种"遗忘"的方式。
他要活着，带着所有关于江临的记忆，甜蜜的，痛苦的，深刻的，沉重的。
他要替江临去看他没看过的风景，去体验他没体验过的人生，但他会时时刻刻都记得，曾经有一个人，那样笨拙又深刻地爱过他。
这不是放过，也不是妥协。
这是他用他的方式，对江临那场"自以为是的告别"，发起的最后、也是最漫长的反抗。
遗忘太便宜了。
他要记得。
永远记得。
这场以爱为名的囚禁，从江临写下第一个"白榆文"的名字开始，就注定是无期徒刑。
而他，心甘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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