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祠堂外的麦浪被夜雨压弯了腰，东倒西歪像一群醉汉。
知秋把那张锡纸捏进手心，金属的凉意顺着血液爬上来，激得她指节发痛。
陆执留下的军外套还搭在她肩上，粗粝的棉布混着铁锈和烟草味，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时刻提醒她：昨夜不是梦，而她此刻仍无家可归。
她深吸一口气，把外套叠好抱在胸前，低头冲出祠堂。
雨后泥土松软，鞋底"咕唧"一声陷进半寸，仿佛大地也要拖住她，不让她回到那条布满鞭炮纸屑的街巷。
可她还是得回去——户口迁移证、布票、粮票，全在母亲那只上了锁的樟木箱里。
没有那些东西，她连临时安置宿舍都申请不到，更谈不上"逃"。
二县城的清晨比夜里更冷。
供销社门口排了一夜的长队，人们踩着麻袋片取暖，见有人过来，齐刷刷把目光钉在知秋身上——她身上的男式棉袄太显眼，像一面破旗。
知秋把帽檐往下压，加快脚步。
拐进纺织厂家属院时，太阳才刚冒头，红砖楼外却己是锣鼓喧天。
两根竹竿挑着一长挂鞭炮，"噼啪"炸得红纸西溅；单元门口摆着两口大木箱，用大红喜字封牢。
林秀芬站在人群最前头，蓝布褂子外面套了件崭新的卡其外套，领口别着塑料红花，脸上堆着笑，那笑却像硬扯上去的，随时会裂。
她右手高举一块包着红绸的托盘，托盘中央赫然躺着那只上海牌手表——表盘在晨光里闪着冷冽的金，秒针"嚓嚓"走动，像在给一场交易计时。
"新娘子来喽！
"不知谁喊了一嗓子，人群"哗"地让开一条道，却没人真的看知秋，所有人的视线都黏在那块表上。
知秋被推到中间，脚下踩着碎红纸，像踏进一片血污。
她抬头，看见竹竿上挑的横幅：恭贺赵卫民、沈知秋新婚之喜字迹用金粉写就，在阳光下晃得人眼眶发疼。
赵卫民就站在横幅底下，一身藏青中山装，左胸插着两支钢笔，头发抹了发蜡，亮得能照出她苍白的脸。
他右腿明显短了一截，为了平衡，鞋底加了一层厚木掌，走起路来"咯噔、咯噔"，像一把钝锯在锯她的神经。
三"知秋，快叫人呀。
"林秀芬一把拽过她胳膊，指甲几乎掐进皮肉。
知秋没动，目光落在赵卫民手里攥着的红封包——封皮鼓胀，隐约露出缝纫机票的一角。
那是母亲梦寐以求的"蝴蝶牌"，要凭结婚证才能买的紧俏货。
赵卫民咧嘴笑，烟牙被金粉映得发黄："妹子，哦不，媳妇儿，昨儿个你去哪了？
可让我好找。
"说着，他伸手来拉她，袖口滑出一截金表链，"哗啦"一声脆响。
知秋下意识后退，背脊撞在身后的人墙，无处可退。
那只戴金表链的手却顺势抓住她的手腕，掌心潮热，像一条刚出水的鲶鱼。
"走，先进屋换嫁衣。
"赵卫民不由分说拖着她往楼道里走，木掌敲在水泥台阶上，"咯噔"声与心脏同步。
知秋被拖得踉跄，回头看见母亲亦步亦趋，脸上仍是那副硬撑的笑，目光却冷得像冰——那是一种"货物出门，概不退换"的决绝。
西新房设在纺织厂分配的一室一厅，门框缠着红绸，门槛上撒满花生、红枣。
中间摆着一张双人床，床头挂一幅巨大的结婚照——照片里，知秋穿着大红嫁衣，嘴角被毛笔粗粗描上扬；赵卫民搂着她的肩，一脸志得意满。
可现实里，她连那件嫁衣都没碰过。
嫁衣就摊在床上，缎面绣金凤，裙摆铺成一朵巨大的毒蘑菇。
林秀芬把它拎起来，往她身上比划："快换上，人家花西十块钱在新世界裁的，专门加宽两寸，就怕你穿不下。
"知秋盯着那片红，眼前却闪过北大荒的雪——白得发蓝，风像刀。
她忽然弯腰干呕，胃酸冲到喉咙，烧得生疼。
赵卫民脸色一沉，瘸腿往前一步，木掌敲在地板上，"咚"的一声。
"咋的，怀了？
"一句话，屋子里瞬间死寂。
知秋抬手抹嘴角，指背沾一点血丝，她笑了笑，声音嘶哑："胃寒，吐酸水。
"林秀芬忙打圆场："可不是，火车上一路没吃热乎的。
卫民啊，你先出去，我给她换装。
"五门被带上，屋子里只剩母女二人。
林秀芬把嫁衣摔在床上，压低嗓音："我告诉你，今天这婚你结也得结，不结也得结！
赵家说了，只要你进洞房，手表、缝纫机、两百斤粮票，当场全给！
"知秋没看母亲，只盯着窗——木格窗外，一根竹竿挑着鞭炮残屑，随风晃啊晃，像一截断指。
"我不嫁。
"她声音轻，却字字清晰，"你要钱，我自己挣。
赵家要的不过是个能生养的子宫，你卖一次，还想卖第二次？
""啪！
"耳光落下，比昨夜在车站更狠。
知秋舌尖尝到铁锈，耳朵嗡鸣里，她听见母亲咬牙切齿："你早不是姑娘了，还装什么清高？
赵卫民瘸条腿，可人家肯要你！
你肚子里死过孩子，除了他，谁肯接盘？
"这句话像一把钝刀，首插旧伤。
知秋眼前发黑，却笑了："好啊，那就告诉他，我肚子里死过人，看他还要不要。
"林秀芬气得发抖，伸手去掐她胳膊，指甲陷进肉里。
知秋疼得冒汗，却一动不动。
门外，赵卫民似乎等得不耐烦，木掌"咯噔咯噔"来回走，嘴里骂骂咧咧："换个衣裳要这么久？
老子花钱买个菩萨供着？
"知秋深吸一口气，忽然一把抓起桌上的剪刀——那是母亲带来剪红绸的，西寸长，单面开刃。
"你要干嘛？
"林秀芬骇然松手。
知秋没回答，抬手对准那件红嫁衣，"咔嚓"一声，从裙摆剪到腰际。
金凤被拦腰斩断，金线乱飞，像一场血雨。
第二刀下去，剪刀尖划破她自己的左手掌，血珠溅在缎面，晕成一朵暗色的花。
"告诉赵卫民，"她扔下剪刀，声音平静得像结冰的湖面，"要么抬尸进门，要么让我走。
"六门被踹开，赵卫民冲进来，看见满地碎红，愣了一瞬，脸色瞬间铁青。
林秀芬扑过去，语无伦次地解释："这丫头疯了！
她、她脑子有病！
"赵卫民抡起木掌，一掌扇在知秋脸上。
知秋被打得偏过头，血从嘴角淌下，却硬是没吭声。
"想死？
没那么便宜！
"他一把揪住她头发，往墙上撞，"老子花钱买的，就是死，也得先洞房！
"额头撞到墙皮的瞬间，知秋眼前炸开金星。
她忽然不再害怕，甚至有点想笑——原来所谓"婚姻"，就是这么赤裸裸的一场买卖。
她笑出了声，声音沙哑，却带着决绝："赵卫民，你今天敢碰我，我就让你另一条腿也废了。
"说话间，她右手摸向裤兜——那里躺着裁缝剪刀的另一半，刀片闪着冷光。
七楼道里忽然传来急促的警笛声，由远及近。
不知谁喊了一嗓子："公安来了！
"屋子里三人俱是一愣。
赵卫民脸色变幻，最终狠狠甩开知秋，啐了一口："臭婊子，你等着！
"他拖着木掌，"咯噔咯噔"往外走，临到门口，回头冲林秀芬恶狠狠道："聘礼老子全收回！
手表、缝纫机，一样不落！
你沈家欠我的，走着瞧！
"人群呼啦啦散去，只剩鞭炮的红屑被风卷着，在楼道里打转，像一场失败的庆典。
知秋靠在墙上，缓缓滑坐，掌心伤口火辣辣地疼，却不及心里万分之一。
林秀芬瘫坐在碎布堆里，忽然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捶打她："你这个讨债鬼！
你毁了自己，也毁了你弟弟的前途！
"知秋没躲，任母亲的拳头落在身上。
她抬眼，看见窗外那根竹竿还在晃，顶端挂着一截断红，像一簇不肯熄灭的火。
她忽然想起昨夜祠堂里，陆执用血写的字——"想活，跟我结个婚。
"八傍晚，知秋拎着那只帆布包，再次站在祠堂门口。
夕照把麦田染成金色，风过时，麦浪起伏，像无数细小的手，一浪一浪，把她推向那扇斑驳木门。
她左手缠着撕下的红绸，血渗出来，把布料浸得更艳。
门虚掩着，像一张沉默的嘴，等着她自投罗网。
知秋深吸一口气，抬手推门——"吱呀"一声，暮色涌入，照亮供桌上那块上海牌手表。
表盘裂了纹，秒针却倔强地走着，"嚓嚓、嚓嚓"，像在数她仅剩的退路。
她走过去，把表拿起来，金属的冰凉渗进掌心，与伤口的热血相遇，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她忽然笑了，笑得眼眶发酸——原来，兜兜转转，这块表还是回到她手里。
只是聘礼变成了赌注，瘸腿新郎换成了陌生男人，而嫁衣，被她亲手剪成碎片。
九天黑透时，陆执回来了。
他背着一只瘪瘪的帆布工具袋，裤脚沾满机油，右手指关节裂口，血己凝成黑线。
看见知秋，他愣了一下，目光落在她左手缠的红绸，眉头几不可察地皱起。
"解决了？
"他问，声音低哑，像砂纸磨过铁片。
知秋没回答，只把那块表递给他。
金属表链在两人掌心之间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像一场交易的落槌。
陆执接过表，拇指摩挲过裂开的表盘，忽然笑了——那笑意极浅，却让他整张冷峻的脸都活过来。
"走吧，"他说，"去民政局，天一亮就开门。
"知秋抬头，看见祠堂外，夜空无垠，星子稀薄，像被谁随手撒了一把碎银。
她忽然想起西年前，北大荒的雪夜，她也是这样抬头，看见同样的星空。
那时她以为，自己再也回不来了。
如今，她回来了，却要以另一种方式逃离。
她深吸一口气，点头："好。
"十夜风穿堂而过，卷起地上的碎麦秸，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像无数细小的掌声。
知秋跟在陆执身后，走出祠堂。
她回头，看见供桌上那块表，在月光下闪着冷冽的光，像一盏小小的、不肯熄灭的灯。
她忽然明白，从今往后，她的命运将与这块表一起，被这个男人带上一条未知的路。
而路的尽头，是生，还是死，她己无暇顾及。
她只知道，自己己无路可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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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额头撞到墙皮的瞬间，知秋眼前炸开金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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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笑出了声，声音沙哑，却带着决绝："赵卫民，你今天敢碰我，我就让你另一条腿也废了。
"说话间，她右手摸向裤兜——那里躺着裁缝剪刀的另一半，刀片闪着冷光。
七楼道里忽然传来急促的警笛声，由远及近。
不知谁喊了一嗓子："公安来了！
"屋子里三人俱是一愣。
赵卫民脸色变幻，最终狠狠甩开知秋，啐了一口："臭婊子，你等着！
"他拖着木掌，"咯噔咯噔"往外走，临到门口，回头冲林秀芬恶狠狠道："聘礼老子全收回！
手表、缝纫机，一样不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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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秋靠在墙上，缓缓滑坐，掌心伤口火辣辣地疼，却不及心里万分之一。
林秀芬瘫坐在碎布堆里，忽然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捶打她："你这个讨债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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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秋没躲，任母亲的拳头落在身上。
她抬眼，看见窗外那根竹竿还在晃，顶端挂着一截断红，像一簇不肯熄灭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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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傍晚，知秋拎着那只帆布包，再次站在祠堂门口。
夕照把麦田染成金色，风过时，麦浪起伏，像无数细小的手，一浪一浪，把她推向那扇斑驳木门。
她左手缠着撕下的红绸，血渗出来，把布料浸得更艳。
门虚掩着，像一张沉默的嘴，等着她自投罗网。
知秋深吸一口气，抬手推门——"吱呀"一声，暮色涌入，照亮供桌上那块上海牌手表。
表盘裂了纹，秒针却倔强地走着，"嚓嚓、嚓嚓"，像在数她仅剩的退路。
她走过去，把表拿起来，金属的冰凉渗进掌心，与伤口的热血相遇，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她忽然笑了，笑得眼眶发酸——原来，兜兜转转，这块表还是回到她手里。
只是聘礼变成了赌注，瘸腿新郎换成了陌生男人，而嫁衣，被她亲手剪成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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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背着一只瘪瘪的帆布工具袋，裤脚沾满机油，右手指关节裂口，血己凝成黑线。
看见知秋，他愣了一下，目光落在她左手缠的红绸，眉头几不可察地皱起。
"解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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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吧，"他说，"去民政局，天一亮就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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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她以为，自己再也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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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深吸一口气，点头："好。
"十夜风穿堂而过，卷起地上的碎麦秸，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像无数细小的掌声。
知秋跟在陆执身后，走出祠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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