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意识，是在一阵尖锐的疼痛和浓烈的腥臊气中苏醒的。
第一个念头是：实验室的通风系统又坏了？
这味道，像是陈年福尔马林混着腐烂的有机物，浓郁得几乎化为实质，粘稠地糊在口鼻之间。
随即，更强烈的感官信息淹没了上来。
冰冷、坚硬的地面硌着我的肋骨，传递来一种属于岩石的、蛮不讲理的寒意。
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霉味、某种野兽的体臭，以及……一丝若有若无、但绝不容错辨的甜腻血腥气。
耳边是嘈杂的、含混不清的呜咽和咀嚼声，间或响起几声粗暴的、非人语言的呵斥。
我费力地睁开眼，仿佛眼皮有千斤重。
视线先是模糊，继而渐渐清晰。
没有洁白的天花板，没有无影灯。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巨大、阴暗的山洞。
粗糙的岩石穹顶高悬，上面垂落着些许干枯的苔藓和蛛网，如同垂死生物的残骸。
几簇幽绿色的苔藓在角落发出微光，勉强提供着照明，而洞穴中央，一堆篝火正噼啪作响，跳动的、带着烟气的火光将周围一群奇形怪状的影子投射在岩壁上，张牙舞爪，如同地狱的图腾。
而我，正蜷缩在洞穴边缘一个冰冷的、潮湿的角落里。
我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身体。
不是熟悉的实验白大褂，也不是任何我认识的织物。
覆盖在我躯干上的，是一层粗糙、肮脏、呈现出灰败色泽的……皮毛？
我的手掌——如果那还能称之为手掌的话——指甲厚黑尖锐，边缘崩裂，手背覆盖着同样的短毛，五指关节粗大，形态更接近于某种猿类或犬科的兽爪。
恐慌，如同冰水般瞬间浸透了我的每一寸思维。
我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我猛地抬手摸向自己的脸。
触感坚硬，皮肤（或者说皮层）粗糙，口鼻部分向前突出，嘴唇无法完全包裹住里面尖锐的、微微弯曲的獠牙，牙尖刺破了唇部的软组织，带来一丝冰凉的钝痛和铁锈味。
这不是我的手。
这不是我的脸。
“醒了？
没死成啊，灰爪。”
一个沉闷的、带着喉音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像砂石摩擦。
我僵硬地，几乎是“咔咔”作响地转过头。
说话的是一个……“人”？
他有着类人的躯干，肌肉虬结，却顶着一颗硕大的、毛发纠结的牛头，铜铃般的眼睛在昏暗中泛着浑浊的黄光，粗大的鼻孔随着呼吸喷出带着草料腐臭气息的白汽。
他正用一块粗糙的石头，心不在焉地打磨着一根前端沾着暗褐色污迹的骨棒，发出令人牙酸的“沙沙”声。
牛头人？
妖怪？
我的大脑飞速运转，试图用所有己知的科学理论来解释这一切。
集体幻觉？
高维空间投射？
还是……我那个关于“意识场跨时空共振”的极限实验，在最后关头真的成功了，并且出现了无法理解的、灾难性的偏差？
“怎么？
被巡山使大人一蹄子踹傻了？”
牛头妖瞥了我一眼，浑浊的眼珠里没有任何关切，只有麻木和一丝看乐子的戏谑，“早跟你说过，新来的要懂规矩，蒸笼边的位置也是你能凑过去的？
闻闻味儿就得了，还真想叼一块走？”
他的语言我听懂了，但音节古怪，带着浓重的喉音和鼻腔共鸣。
更奇异的是，我发现自己这副身体的本能，似乎能理解这些话背后的含义——等级、食物、惩罚。
一种深植于这具躯体的、名为“恐惧”和“顺从”的记忆被触动了。
巡山使？
蒸笼？
我的目光越过牛头妖，看向洞穴中央。
那几口架在篝火上的巨大“蒸笼”，由粗糙的木材和不知名的巨大叶片箍成，此刻正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混合着劣质香料与某种熟肉腥气的味道。
白色的蒸汽从缝隙中涌出，带着一股令人不安的油腻感。
旁边散落着一些白色的、形状可疑的……骨头。
长短不一，但大多粗壮，不像是寻常牲畜。
一股寒意从尾椎骨首冲天灵盖，让我几乎要战栗起来。
这里是……厨房？
或者说，是某个庞大“食堂”的初级加工点。
而我，是这里最低等的……工作人员？
或者说，在某些时候，也会成为流动的“固定资产”，甚至……食材的预备役？
“我……”我尝试开口，发出的声音嘶哑难听，如同砂纸摩擦岩石，“这是……哪里？”
“啧，真傻了。”
牛头妖嗤笑一声，唾沫星子从巨大的鼻孔里喷出，“还能是哪儿？
狮驼岭，后勤丙字洞。
你小子运气好，挨了巡山使大人一下没死透，只是昏了半天。
要是误了明天的巡哨，小心熊教头把你扔进‘血食池’里泡澡，那滋味，嘿嘿……”狮驼岭！
这三个字像一道裹挟着尸山血海的惊雷，在我脑海中炸响，瞬间摧毁了我所有基于科学的侥幸心理。
作为研究古代神话与民俗的考古学家，我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个名字？
《西游记》里群魔乱舞的终极魔窟，金翅大鹏雕、青毛狮子怪、黄牙老象盘踞的巢穴，八百里狮驼岭，骷髅若岭，骸骨如林，人皮当革，肉烂成泥，是连齐天大圣孙悟空见了都要心惊、要落泪的所在！
我，林远，一个致力于通过遗迹和文物还原文明真相、探寻人类来路的学者，穿越了。
而且不是成为什么神仙佛陀，甚至不是成为有名有姓、能在大圣棒下走上几回合的妖怪，而是成了这人间地狱最底层、连炮灰都算不上的——无名小妖。
代号，灰爪。
荒谬感、绝望感，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恐惧，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我淹没。
我感觉自己正在下沉，沉入一个无法醒来的、无比真实的噩梦。
“发什么呆？”
牛头妖用那根磨得差不多的骨棒不轻不重地捅了捅我的肋骨，带来一阵闷痛，“能动弹了就赶紧去把那边堆的柴劈了。
熊教头快来巡查了，看见你偷懒，没你好果子吃。”
我顺着他骨棒指的方向看去，那是洞穴角落一堆堪比小山的粗大、扭曲的不知名树木的枝干。
而我这具身体，瘦弱，乏力，刚才被“巡山使”踹过的腰腹间还在隐隐作痛，传递着一种名为“弱小”的信号。
求生的本能，或者说，属于“学者”的那部分冷静到近乎冷酷的思维，如同精密仪器般强行启动，压下了翻涌的情绪。
现在不是崩溃的时候。
观察，分析，理解环境，是生存的第一步。
我挣扎着，用这具陌生的、不协调的身体爬起来。
西肢着地的本能和首立行走的意识在激烈冲突，走起路来踉踉跄跄，像个刚学步的幼儿。
我走到柴堆前，捡起一把靠在岩壁上的“工具”——一把锈迹斑斑、刃口崩坏得像锯齿、用藤蔓粗糙地绑在木柄上的石斧。
这“工具”的原始程度，让我这个见惯了新旧石器时代精美石器的考古学家，感到一阵窒息和……职业性的悲哀。
但我没有选择。
我模仿着旁边几个同样眼神麻木、动作迟缓的小妖的动作，深吸一口腥浊的空气，举起沉重的石斧，朝着一段碗口粗的圆木劈下。
“嘭！”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石斧笨重地嵌在木头里，反震的力量让我本就酸痛的手臂一阵发麻，而木头上只留下一道浅白的印子。
效率低下，工具落后，组织松散，个体状态萎靡……仅仅几分钟的观察，属于考古学家和社会学家的思维己经开始自动运转，像扫描仪一样分析着这个“妖怪社会”的基层结构。
这里没有精密的协作，只有最原始的驱使和压榨。
小妖们眼神空洞，彼此间几乎没有交流，只是机械地重复着指令，像是没有灵魂的提线木偶。
他们获取食物、资源的方式，似乎完全依赖于上层的掠夺和赏赐，自身没有任何成体系的生产能力。
整个洞穴，弥漫着一种绝望的、等待投喂或等待死亡的惰性气息。
这样的社会结构，是极度脆弱的。
它建立在绝对的武力威慑和最低限度的生存资料分配上。
一旦上层武力失效，或者资源链断裂，整个体系会瞬间崩塌，回归最原始的弱肉强食。
而我知道，在“原著”的剧情里，它们的崩塌是注定的。
孙悟空的金箍棒，会将这些骷髅若岭、骸骨如林，连同这些浑浑噩噩的小妖，一同扫进历史的垃圾堆，成为佛法东传宏大叙事下，几笔带过的背景注释。
不，不是历史。
是神话的注脚，是英雄故事的垫脚石。
我一边机械地、低效地劈着柴，一边在脑海中飞速检索着关于狮驼岭的一切信息。
八百里狮驼岭，三个神通广大的妖王，数万猬集于此的小妖……这里在成为妖窟之前，是什么样子？
是否曾经有过人类，甚至更早的、不为人知的文明在此生息、繁衍？
这些骸骨，除了取经路上的遇害者，是否还有更古老的来源？
考古学的本能，像一道微弱但执着的光，引领着我开始审视这个山洞本身。
岩壁的构成（似乎是沉积岩）、开凿的痕迹（粗糙，带有明显的抓挠和撞击印记，非金属工具所为）、篝火堆下方泥土的层理（杂乱，富含有机物和骨渣）……突然，我的目光被柴堆旁一块不起眼的、半埋在黑色泥土里的“石头”吸引了。
它表面相对光滑，颜色深暗，近乎墨黑，与周围粗糙的、黄褐色的岩石截然不同。
更关键的是，它隐约呈现出一种规则的、弧形的几何形态，边缘虽然残破，但断裂面依稀可辨。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我停下动作，假装因疲惫而喘息，蹲下身，用我这双覆盖着灰色短毛的“爪子”，小心翼翼地拂去那块“石头”表面的泥土和腐屑。
触手冰凉，质地细腻、紧密，绝非天然岩石的粗粝感。
当更多的部分暴露出来时，我的呼吸，连同我所有的思绪，几乎完全停止了。
那不是什么天然的石头。
那是一块陶片。
虽然残破，只有巴掌大小，但边缘规整，弧度流畅，明显是某个球形或罐形容器的一部分。
最让我血液近乎凝固的是，在深暗的胎体表面，有清晰的、以某种复合矿物颜料绘制的暗红色纹路——那是一种极其古老、抽象的，类似于云雷纹和兽面纹结合、却又更加狂放诡异的图案！
线条虬结盘绕，充满了原始的力与美，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和愤怒。
这种纹饰风格……我从未在己知的任何考古学文化中见过。
它比仰韶的彩陶更显狞厉，比龙山的黑陶更具神韵，透着一股苍茫、古老、甚至……不属于人类的气息。
我的心脏开始失控地剧烈跳动起来，血液奔流的声音在耳边轰鸣，几乎要盖过洞穴里的嘈杂。
在这妖魔盘踞、视生命如消耗品的狮驼岭深处，在这堆即将化为灰烬的柴火旁边，我发现了一块可能颠覆认知的……史前陶片？
它来自哪里？
是谁制作的？
是某个失落的人类部落，还是……更早的、被称为“巫”或者“妖”的先民？
它所代表的文明，又为何会湮灭在此地，成为妖魔洞府的垫脚石和柴薪？
“灰爪！
你他妈的在磨蹭什么？！
想偷懒吗？！”
一声粗暴的、如同闷雷般的吼叫打断了我的思绪，带着令人牙酸的杀气。
我猛地抬头，看到一个身材极其高大、几乎要顶到洞穴低矮处穹顶的身影。
他披着一件破烂不堪、沾满污秽的皮甲，一颗硕大的熊首上，小眼睛闪烁着凶残暴戾的红光，提着一根血迹斑斑、带着倒刺的狼牙棒，正死死地瞪视着我。
那目光如同实质，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熊教头！
我下意识地将那块陶片紧紧攥在手心，粗糙尖锐的棱角瞬间刺破了掌心的皮毛和软组织，带来一阵清晰的刺痛，但也让我混乱的大脑为之一清。
这一刻，穿越以来的迷茫、恐惧和荒谬感，似乎找到了一个奇异的、坚实的锚点。
我知道，我可能无法改变即将到来的“西游记”主线剧情，我可能注定要成为那“数万小妖”中不起眼的一个分母，在金箍棒下化为飞灰。
但是，在这注定成为废墟的魔窟之下，在这无尽的骸骨与绝望之中，或许还埋藏着比“唐僧肉”更珍贵、更真实的东西——一段被彻底遗忘的文明，一个属于这片土地本身的、真正的过去，一个或许能告诉我“我是谁”、“我从哪里来”的答案。
而发现它，记录它，理解它，或许就是我，林远，一个考古学家，在这妖命如草芥的世界里，唯一能做的，也是最有力的反抗和存在证明。
我低下头，用这具身体最本能的、最顺从的姿态，紧紧攥着那块藏有另一个世界秘密的陶片，重新举起了那柄可笑又可悲的石斧。
“是，教头。
我这就干活。”
我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新的力量。
手心深处，那块冰冷的陶片，仿佛带着某个失落世界微弱而顽强的心跳，正透过皮肤，与我的血脉一同共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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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是什么天然的石头。
那是一块陶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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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教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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