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失去了意义。
凌绝不知道自己在那辆倾覆的辎重车后蜷缩了多久。
也许是一刻钟，也许是一个时辰。
寒冷如同细密的针，透过褴褛的衣衫，扎进皮肉，刺入骨髓。
但这生理上的冷，远不及心口那片被彻底剜空后的冰封死寂。
父亲被拖行时身体与地面摩擦的闷响，母亲撞向拴马桩的决绝，胡人暴虐的狂笑和弯刀劈砍骨肉的钝响……这些声音如同鬼魅，在他死寂的脑海里反复盘旋，轰鸣不休。
他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母亲最后那道目光——穿透混乱的战场，精准地落向他藏身的阴影，那里面没有求救，没有哀怜，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决断，和一丝微不可察的、最后的温柔。
那一眼，比任何刀剑都更锋利，将他最后一点少年的脆弱与侥幸，彻底斩碎。
赵老三依旧保持着高度的警惕，像一尊沉默的石像，紧贴着他，浑浊的目光鹰隼般扫视着外面的街道。
胡人的喧嚣声逐渐远去，但零星还有脚步声和呼喝声传来，那是后续的部队或在打扫战场，或在搜刮财物，更可能在搜寻漏网之鱼。
“不能一首待在这儿。”
赵老三的声音压得极低，干裂的嘴唇几乎没动，“等他们搜过来，就是死路一条。”
凌绝没有反应。
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那里躺着一具胡人步兵的尸体，大概是刚才那场短暂屠杀的遗漏。
尸体的腰带上，挂着一个皮质的水囊，还有一把带鞘的、样式粗糙的弯刀。
水…这个字眼像一点微弱的火星，溅入凌绝几乎冻结的思维。
从城破到现在，滴水未进。
极度的悲恸和恐惧暂时压倒了所有生理需求，此刻稍微回神，喉咙里便如同有火在灼烧，嘴唇干裂出血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的铁锈味。
他需要水。
活下去，需要水。
这个最简单、最原始的欲望，如同一条细小的毒蛇，钻透了他厚重的麻木，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活下去…父亲拼死制造混乱让他躲藏，母亲那决绝的一撞…难道是为了让他在这里无声无息地渴死、冻死，或者被下一个路过的胡兵随手砍死吗？
“宁死于争途，不苟于猪狗！”
那无声的誓言再次于心底轰鸣，这一次，带上了实质的重量，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却又生生将他从虚无的泥沼里拽出来一点。
他必须动。
凌绝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视线从水囊，移到了赵老三沟壑纵横的脸上。
老兵的侧脸紧绷，一道旧伤疤从额角划至下颌，更添几分凶悍。
赵老三似乎感应到他的目光，微微侧过头，两人的视线在昏暗的光线中对上。
凌绝的眼里依旧是死寂的冰湖，但冰湖最深处，那一点幽暗的火星，似乎微弱地跳动了一下。
赵老三混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他像是明白了什么，极其缓慢地，几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
默契在沉默中达成。
凌绝的目光再次投向街道。
必须拿到那个水囊和刀。
但街道并非空无一人。
一队大约五六人的胡人步兵，正骂骂咧咧地从远处走来，挨个翻检着地上的尸体，搜刮任何值钱的东西。
他们离那具尸体还有一段距离，但正在靠近。
机会稍纵即逝。
凌绝深吸一口气，那口气冰冷刺肺，却让他混乱的头脑清晰了一瞬。
他伸出一根手指，沾了沾身下泥泞的血污，在车辕上飞快地划了几个简单的符号——指示方向、目标、以及一个代表“吸引”的箭头，指向那队正在搜索的胡兵。
这是军中常用的简易手语，他从小看父亲操练军队，耳濡目染。
赵老三眼中掠过一丝惊讶，似乎没料到这养尊处优的公子哥竟懂这个。
但他反应极快，立刻明白了凌绝的计划。
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那队胡兵的方向，然后指向凌绝，再指向那具尸体和水囊。
凌绝点头。
赵老三不再犹豫。
他如同一条经验老到的猎犬，无声无息地从车轴另一侧滑了出去，贴着墙根的阴影，快速向远处移动。
凌绝屏住呼吸，全身肌肉紧绷，如同即将扑击的幼豹，所有的感官提升到极致。
他听到自己的心跳，沉重地撞击着耳膜。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瞬都无比漫长。
突然！
远处传来一声瓦罐破碎的脆响，以及赵老三故意放大的、惊慌失措的奔跑脚步声和汉话的惊呼：“别杀我！
我投降！”
那队胡兵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过去。
他们发出一阵兴奋的、含混不清的叫嚷，立刻朝着声音来源的方向追去，暂时忽略了近处的这堆废墟。
就是现在！
凌绝猛地从车后窜出！
他的动作因为长时间的蜷缩和寒冷而有些僵硬踉跄，但求生的本能驱动着他，扑向那具胡人尸体！
冰冷的皮囊入手，能听到里面液体晃动的轻微声响。
他一把扯下水囊，另一只手奋力去解那把弯刀的皮带扣。
手指因为寒冷和紧张而不听使唤，颤抖得厉害。
快！
快啊！
他在心里嘶吼。
皮带扣终于解开！
他抓起弯刀，触手是冰冷粗糙的皮革刀鞘。
就在这时，他眼角余光瞥见——那队胡兵中的一个，似乎因为跑得慢了些，或是起了疑心，竟然回头朝这边望来！
西目相对！
那胡兵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这堆“垃圾”里还能蹦出个人来。
他脸上瞬间涌起暴戾的神色，张口就要呼喊同伴，同时伸手去拔腰间的刀！
凌绝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思考都被最原始的恐惧和本能取代。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双手握紧刚刚到手的弯刀刀鞘，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胡兵的面门猛砸过去！
他根本没想过拔刀，他甚至忘记了刀可以拔出来。
这只是绝望下的疯狂举动。
那胡兵显然也没料到对方不按常理出牌，竟把连鞘的刀当铁棒砸人。
他侧头想躲，但慢了半分。
“砰！”
沉重的刀鞘连同刀镡（剑格）狠狠砸在他的颧骨上，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
“呃啊！”
胡兵惨叫一声，鼻血瞬间喷涌而出，眼前金星乱冒，拔刀的动作被打断，踉跄着后退。
凌绝一击得手，自己也被反震得手臂发麻。
但他没有丝毫犹豫，趁着对方晕头转向的刹那，转身就朝着与赵老三相反的方向，发力狂奔！
他听见身后传来那胡兵愤怒的咆哮和同伴的询问声，还有杂乱的脚步声追来。
他不敢回头，只是拼命地跑，肺叶如同风箱般剧烈抽动，吸入的空气像刀子一样刮着喉咙。
钻小巷，跨过尸体，绕过燃烧的屋梁……他对这座生于斯长于斯的城市熟悉到了骨子里。
此刻，这份熟悉成了他唯一的依仗。
身后的追喊声似乎被拉开了一些，但并未停止。
天穹之上，铅灰色的云层越积越厚，沉闷的雷声隐隐滚动。
一滴冰冷的东西，砸在凌绝滚烫的额头上。
紧接着，两滴，三滴……哗——毫无征兆地，一场冰冷的冬雨倾盆而下。
雨势极大，瞬间模糊了视线，浇灭了街道上一些还在冒烟的火头，也将满地的血污冲刷开来，汇成一道道淡红色的溪流。
雨水灌进他的脖颈，冰冷刺骨，却也让他在奔跑中几乎窒息的感觉缓解了些许。
他猛地拐进一条更窄的、堆满杂物的死胡同，奋力推开一个破烂的鸡笼，后面竟是一个勉强能容身的狗洞般的凹陷。
他想也不想地钻了进去，将身体紧紧蜷缩起来，拉过旁边一个破旧的草席勉强遮住身形。
脚步声和胡人的叫骂声从巷口掠过，似乎没有发现这个隐蔽的角落，渐渐远去了。
凌绝瘫在冰冷的角落里，浑身湿透，剧烈地喘息着。
雨水顺着头发流下，模糊了他的视线。
过了许久，首到外面只剩下哗啦啦的雨声，他才稍微放松下来。
他颤抖着手，拿起那个皮质水囊，拔开塞子，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小口。
冰冷、略带腥气的液体滑过灼痛的喉咙，那感觉，几乎让他哭出来。
这不是甘霖，是活下去的资本。
他紧紧攥着水囊和那把沾着血和雨水的弯刀，在这冰冷的雨夜里，在这弥漫着死亡和绝望的城市废墟中，他拥有了第一份微薄的、却至关重要的——力量。
雨，越下越大，仿佛要洗净这片血染的土地，却只让一切变得更加泥泞和冰冷。
在这片雨幕的掩护下，凌绝闭上了眼，第一次清晰地思考：赵老三怎么样了？
下一步，该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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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猛地拐进一条更窄的、堆满杂物的死胡同，奋力推开一个破烂的鸡笼，后面竟是一个勉强能容身的狗洞般的凹陷。
他想也不想地钻了进去，将身体紧紧蜷缩起来，拉过旁边一个破旧的草席勉强遮住身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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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许久，首到外面只剩下哗啦啦的雨声，他才稍微放松下来。
他颤抖着手，拿起那个皮质水囊，拔开塞子，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小口。
冰冷、略带腥气的液体滑过灼痛的喉咙，那感觉，几乎让他哭出来。
这不是甘霖，是活下去的资本。
他紧紧攥着水囊和那把沾着血和雨水的弯刀，在这冰冷的雨夜里，在这弥漫着死亡和绝望的城市废墟中，他拥有了第一份微薄的、却至关重要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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