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裹着符村的落叶，卷过旺仔小乔的红袄角时，带着微微的凉意。
这红袄是乔娘用边角料拼的，洗得发白，却是她最体面的衣裳。
她把布包往怀里又揣了揣，里面五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符箓。
那是她仿画的聚气符：糙黄的符纸是乔娘从老符师家讨来的废符边角料，裁得歪歪扭扭，边缘被她磨了又磨，才勉强显得齐整；朱砂是乔娘用剩下的土砂，兑了水调的，干了之后暗沉沉的，像蒙了层灰，远不及朱砂亮得发红。
“邻镇的稚符赛，就是让娃娃们试试手。”
乔爹走在前面，背微微佝偻，草鞋踩过满地碎叶，发出“沙沙”的响。
“要是能得点碎银，就给你娘扯块布，做件厚衣裳。
你娘那件夹袄，补丁都快比布多了。”
旺仔小乔没吭声，只是把布包攥得更紧，别家孩子画的符要么能引着灵虫绕圈，要么能让小草冒嫩芽。
而她仿的符，除了线条齐整，啥动静没有——就像村里二狗他们骂的，是“哑符”，中看不中用。
乔娘跟在她身边，手里拎着个麻布口袋，里面装着三个冷硬的窝头，是今早特意留的。
乔娘的手冻得通红，却还是不忘替她拢了拢红袄的领口，“咱旺仔小乔仿的符，比爹娘都强。
上次你仿的引火符，不就比王老板家买的还好用？”
旺仔小乔扯了扯嘴角，没接话。
她知道乔娘是哄她。
上次那引火符，是她仿了七遍才成的。
画出来的符也难引着火，哪比得上正经符师画的，随便引动就冒火星。
走了一个时辰，邻镇的影子才在远处冒出来。
比符村热闹多了，路边有卖糖葫芦的，插在草靶上红彤彤的；还有挑着担子卖符纸的，竹筐里的符纸金黄金黄，风吹过“哗啦哗啦”响。
旺仔小乔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乔娘却悄悄拽了拽她的衣角，低声说：“别看了，咱买不起。”
赛场就在镇口的打谷场上，早被挤得满满当当。
场边搭了个简易的台子，铺着蓝布，上面摆着三张太师椅，坐了三个穿青布衫的老符师，其中一个留着山羊胡，手里捏着个紫砂小壶，时不时抿一口。
场子里的木桌都摆好了，黄灿灿的符纸，旁边瓷碗里的朱砂红得发亮，看得旺仔小乔眼睛发首。
她悄悄摸了摸自己布包里的符纸，糙得剌手，又摸了摸怀里的小瓷瓶——里面是娘调的土砂，她早上特意兑了点温水，调得稠稠的，生怕画的时候晕开。
“先去报个到。”
乔爹把她往报到处领，报到处临时搭的棚子下，穿蓝布袄的妇人正低头登记，桌前木牌写着“需展示己掌握基础符箓，方可参赛”。
乔爹报了她的名字，妇人抬头瞥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她手里的布包，撇了撇嘴，在账本上划了个勾：“乔妮娜·璧央是吧？
编号二十七。
去那边等着，叫到号再过来。”
旁边站着几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孩子，都穿着干净的衣裳，手里捧着崭新的符笔和符纸。
有个穿粉袄的女孩瞥见她怀里的布包，小声跟旁边的男孩说：“你看她那破包，怕不是从哪里捡的？”
男孩“嗤”地笑了一声，声音不大，却够旺仔小乔听见。
她脸一红，赶紧把布包往怀里塞了塞，往人少的地方挪了挪。
等了约莫半个时辰，终于有人喊：“二十七号，乔妮娜·璧央。”
旺仔小乔攥着符笔的手有点抖，乔娘替她理了理红袄的衣襟，低声说：“别慌，就跟在家画一样。
画不好也没啥，咱就是来试试。”
她点点头，跟着喊号的人走到场中央的木桌前。
裁判正是那个留着山羊胡的老符师，穿件洗得发白的青布衫，袖口磨出了毛边。
他扫了眼她递过去的符，眉头轻轻皱了下：“仿的聚气符？”
旺仔小乔点点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哼：“是。”
“仿了多久？”
老符师又问。
“……半个月。”
她小声说。
老符师没再说啥，只让她在桌边站好。
周围的孩子都看过来，有几个是邻村的，认得她，偷偷撇嘴，还对着她比划“哑符”的口型。
旺仔小乔把头埋得更低，下巴快抵到胸口，假装没看见。
她注意到桌上摆着新的符笔和朱砂，竹制的符笔光滑圆润，朱砂红得像血，比她的土砂好看多了。
但她没敢动，只是从怀里摸出自己的小瓷瓶和那支用了半年的符笔——笔杆是爹用竹子削的，边缘被她握得光滑，笔尖有点秃了。
“比赛画‘清尘符’，限时一刻钟。”
老符师扬声说，“以符力清尘范围、洁净度为评判标准。
开始。”
一声令下，周围的孩子都拿起符笔开始画。
旺仔小乔深吸一口气，也拿起符笔。
她先蘸了点土砂，在符纸一角试了试——土砂有点干，画出来的线条发涩。
她想起娘教她的，往笔尖呵了口气，又蘸了点土砂，这才慢慢落笔。
她闭了闭眼，想起前几天借的清尘符稿。
那是村头老符师的孙子不要的废稿，上面的墨迹都快淡没了，她借来看了半宿，在草纸上描了不下百遍。
每道线条的走向、朱砂晕染的轻重，她都记在心里，连收尾那笔“收气点”该顿多沉，都练了又练。
清尘符的“尘纹”要像蛛网似的散开，共需画七七西十九道细纹。
笔尖落纸的瞬间，旺仔小乔的心反而静了。
她不去听旁边孩子的符己经引着风转、惹得周围人“啧啧”称奇，也不去看老符师的眼神，只盯着自己的符纸。
她先画了个“气引”，这是清尘符的根基，得画得圆融，她屏住呼吸，手腕轻转，笔尖在符纸上慢慢绕了个圈，土砂虽然暗，却画得匀匀的，没出一点毛边。
接着是“尘纹”，她从“气引”边缘开始，一笔笔往外画，每画一道都要顿一下，调整笔尖的角度，确保线条粗细一致。
画到第二十道时，旁边传来“呼”的一声，是那个穿蓝袄的男孩，他的符纸上己经泛起淡淡的青光，桌角的碎纸被引着飘了起来，像群金蝴蝶。
周围人都围过去看，有人喊：“这娃有天赋啊！
肯定能得金奖！”
旺仔小乔的手顿了顿，心里有点慌，但很快又定下来。
她想起娘说的，“咱比不过灵气，就比扎实”。
她继续画“尘纹”，笔尖在符纸上轻轻游走，土砂在糙黄的符纸上留下暗沉沉的痕迹，虽然不好看，却每道都没断，每道都画得恰到好处。
画到最后一道“尘纹”时，她的手心己经全是汗，浸湿了符笔的笔杆。
最后是“收气点”，她屏住呼吸，笔尖轻顿，在“气引”中心画出个滚圆的小点，像颗刚落的露珠。
刚好在一刻钟结束时，她放下了符笔。
周围的赞叹声还在继续，都围着那个穿蓝袄的男孩。
旺仔小乔的符躺在桌布上，显得格外寒酸——土砂画的线条暗沉沉的，糙黄的符纸边缘还有点卷，跟旁边那些泛着灵光的符比起来，就像只灰麻雀混在凤凰堆里。
“连点风都引不起来，也敢来比赛？”
穿蓝袄的男孩瞥见旺仔小乔的符，嗤笑一声，声音不大，却够周围人都听见。
旺仔小乔脸一红，刚想反驳，老符师却走了过来。
他先走到穿蓝袄的男孩身边，拿起他的符，对着阳光看了看，点点头：“灵气足，后生可畏。”
男孩得意地挺了挺胸膛。
然后老符师才走到旺仔小乔身边，拿起她的符，也对着阳光看了半晌。
旺仔小乔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心的汗顺着符笔往下滴。
她看见老符师的眉头皱了又松，松了又皱，心里更慌了。
“都安静点。”
老符师忽然扬声说，周围的议论声顿时小了下去。
他拿着旺仔小乔的符和穿蓝袄男孩的符，走到场边一个落满灰尘的桌角——那是刚才摆杂物的桌子，桌缝里积了厚厚的灰，还有几根干草。
“你们看。”
老符师先把蓝袄男孩的符铺在桌角。
符纸一贴上去，就泛起淡淡的青光，周围的碎草被引着飘了起来，桌面上的浮尘也被吹走了。
但旺仔小乔看得清楚，桌缝里的灶灰一点没动，还是牢牢地嵌在里面。
“灵气足，却差了半道‘尘纹’。”
老符师指着符纸，“清尘符的‘尘纹’要能引气入缝，他这符少画了道‘缝纹’，所以清不了桌缝里的灰。
看着不错，却不顶用。”
蓝袄男孩的脸一下子红了，梗着脖子说：“我……我只是忘了！”
老符师没理他，又把旺仔小乔的符铺在桌角。
符纸刚贴上去，啥动静没有，周围有人“嗤”地笑了出来：“果然是哑符！”
旺仔小乔的头埋得更低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可就在这时，奇怪的事发生了。
原本嵌在桌缝里的灶灰，竟慢慢浮了出来，像被什么东西吸着似的，一点点往符纸上粘。
不过片刻，桌角的缝里就干干净净的，连最细的缝里都没留灰，只有符纸上沾了层灰，暗沉沉的线条被灰一盖，更看不清楚了。
周围的议论声瞬间停了，刚才笑的人也闭上了嘴。
穿蓝袄的男孩愣了愣，撇撇嘴，没再说话。
老符师把符拿起来，抖掉上面的灰，又看了看旺仔小乔，眼神里多了点什么。
他没再评说，只是让所有人都把符交上来，然后带着另外两个裁判上了台子。
颁奖要等半个时辰，旺仔小乔跟爹娘站在角落里，爹不停地搓着手，娘紧紧攥着她的手，手心全是汗。
“没事，”娘小声说，“咱的符能清桌缝灰，比他们强。”
旺仔小乔点点头，心里却还是七上八下的。
她看见那个蓝袄的男孩被他爹娘围着，得意洋洋地说着什么；那个穿粉袄的女孩也跟同伴说笑着，手里把玩着崭新的符笔。
只有她，穿着打补丁的红袄，手里捏着那支旧符笔，像个局外人。
终于到了颁奖的时候。
金奖果然给了那个穿蓝袄的男孩，老符师给他递了块金灿灿的牌子，还有五两碎银。
男孩接过牌子，得意地举过头顶，周围响起一片掌声。
“银奖，乔妮娜·璧央。”
旺仔小乔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
娘推了她一把：“叫你呢！
快去！”
她才慌慌张张地跑上台。
老符师把她叫到跟前，递过来个小布包，里面是二两碎银，还有张印着“银奖”的粗纸。
“你的符，缺了点灵气，却胜在扎实。”
老符师摸了摸她的头，指腹糙得像树皮，“能把仿符做到这份上，也是本事。
但往后要是能试着自己画一道，就更好了。”
旺仔小乔接过布包，捏着那张“银奖”纸，心里有点慌，又有点激动。
她抬头看台下的爹娘，爹背过身去抹了把脸，娘红着眼圈对她笑，眼角的皱纹里都沾着光。
回去的路上，爹把碎银揣进怀里，揣得紧紧的，脚步轻快得很：“够给你娘扯布了！
还能买两斤糙米！
再给你买些新符纸！”
旺仔小乔跟在后面，手里攥着那张奖状。
碎银在布包里硌着掌心，沉甸甸的，比任何时候都踏实。
她知道老符师的意思，也知道“自己画一道”很难——她连像样的朱砂都没有。
可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尖还留着握笔的印子，想起刚才符纸吸走灰的样子，又悄悄攥紧了拳头。
“哑符”就哑符吧，只要能换糙米，能让娘做新衣裳，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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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符师把符拿起来，抖掉上面的灰，又看了看旺仔小乔，眼神里多了点什么。
他没再评说，只是让所有人都把符交上来，然后带着另外两个裁判上了台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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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她，穿着打补丁的红袄，手里捏着那支旧符笔，像个局外人。
终于到了颁奖的时候。
金奖果然给了那个穿蓝袄的男孩，老符师给他递了块金灿灿的牌子，还有五两碎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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