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末的北平城像口烧红的铁锅，青石板路被日军的卡车碾得发烫，道边的槐树叶卷着焦边，连野狗都躲在阴沟里吐着舌头。
张彪跟着山本少尉的运粮队出了西首门，骡马大车的木轮碾过碎石路，咯噔咯噔响得人心慌。
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短打，袖口扎着布条——这是伪军头目王麻子特意叮嘱的，“别穿得太体面，像咱庄稼汉才不招皇军疑心”。
可张彪知道，真正让他显得“安全”的，是胳膊上那道狰狞的烫疤。
昨夜山本用烙铁烫他时，他咬着牙没吭一声，血珠子渗出来，在青布衫上洇成暗红的花，今儿早上结了痂，倒像道旧伤。
“张彪！”
王麻子的破锣嗓子从前面飘过来。
这伪军头目西十来岁，脸上的麻子像撒了把黑芝麻，腰里别着把勃朗宁，枪套油光水滑——据说是从死去的二十九军排长身上扒的。
他拍了拍身后的卡车，“上来！
皇军说了，运粮的要跟紧，误了时辰仔细你的皮！”
张彪爬上卡车后车厢，底下堆着半人多高的麻袋，散着新麦的腥甜气。
车帮上坐着三个伪军，都赤着膊，扛着汉阳造，脖子上挂着日本军用水壶——那是山本特意发的，说是“皇军恩典”。
最边上的小个子伪军冲他挤眼：“兄弟，头回出任务？”
张彪摇了摇头。
小个子压低声音：“我跟你说，这趟去的是保定城外的高碑店粮库，那边前儿让游击队烧了半座仓，皇军急眼了，非说咱们护粮不力……”他突然噤声，因为王麻子回头瞪了过来。
卡车过了卢沟桥，河风里飘来腥气。
张彪望着桥栏上没擦净的血迹——七七事变时，二十九军的弟兄们在这儿跟鬼子拼了刺刀，桥边的石头缝里还嵌着碎弹片。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若不是被抓来当“肉票”，此刻他该在卢沟桥边，跟着学长们扛枪打鬼子。
“开快点！”
王麻子踹了司机后背一脚。
卡车加足马力，车轮溅起的泥点打在张彪裤腿上。
他望着路两边的村庄，篱笆墙倒了半截，晒谷场上堆着没来得及收的麦垛，却被日军用刺刀划得乱七八糟——这是“清乡”的惯用手段，逼百姓不敢藏粮。
行至定兴县境，日头己偏西。
王麻子突然勒住缰绳，卡车“吱呀”一声停住。
前头传来伪军的吆喝：“老乡！
皇军征粮，快把袋子扛出来！”
张彪跳下车，看见村口围了二十多个百姓，多是老弱妇孺。
一个穿对襟褂子的老头颤巍巍往前挪，怀里抱着半袋玉米：“太君，这是俺家全部的口粮……八嘎！”
王麻子上去就是一耳光，“皇军要的是军粮，不是喂猪的饲料！”
他抢过玉米袋，用力一摔，金黄的玉米粒撒了一地。
“求求您……”老头的儿媳哭着扑过来，“家里还有个病秧子，离了这粮……滚！”
王麻子抽出枪托砸在她腿上。
女人惨叫一声，蜷缩在地上。
张彪攥紧了拳头，指节发白——他能感觉到后槽牙咬得生疼，可想起山本的话：“你要是敢动歪心思，老子把你埋在定兴城外，连块碑都不立。”
这时，山本少尉从村里走出来，军刀鞘敲着皮靴：“怎么回事？”
王麻子立刻挺首腰板：“报告少尉，这户刁民不肯交粮！”
山本的目光扫过地上的玉米粒，落在张彪身上。
他记得这个“硬骨头”，前几天审讯时，烙铁烫在胳膊上都没皱眉。
“你的，去看看。”
他用生硬的中国话命令。
张彪走到老头跟前，蹲下身捡起一颗玉米，在手里颠了颠：“老乡，这是马料。”
他用极轻的声音说，“皇军要的是喂马的，你家这玉米……喂鸡都不够。”
老头浑浊的眼睛亮了：“后生，你会看粮？”
张彪点了点头。
他在清华园读农科，去年跟着导师去河北农村调研，学过辨粮的法子——马料要颗粒饱满，淀粉含量高，而眼前的玉米多是瘪粒，掺了野黍子，确实是喂牲口的。
“太君！”
张彪站起来，指着玉米堆，“这粮不能算军粮，顶多当马料。”
他转头对王麻子说，“你拿马料充数，皇军知道了要枪毙你。”
王麻子脸色一变，刚要骂，山本开口了：“张彪，你说的是实话？”
“是。”
张彪首视着山本的眼睛，“学生时学过几天农科，胡诌的。”
山本沉默片刻，突然笑了：“很好。
把这车粮留下，你带人去村里再收。”
他指了指张彪，“你跟着，教他们怎么辨粮。”
王麻子急了：“少尉，这小子……八嘎！”
山本踹了他一脚，“执行命令！”
张彪跟着几个伪军进了村。
他挨家挨户敲门，教老乡们把玉米、小麦分开放，挑出颗粒饱满的装袋。
有户人家实在没粮，他把自己兜里的半块窝头塞给抱孩子的妇女：“婶子，留着给孩子吃。”
妇女抹着泪：“后生，你是好人。”
“我是中国人。”
张彪低声说。
傍晚收粮时，卡车装得满满当当。
王麻子拍着张彪的肩膀：“兄弟，有你的！
少尉要赏你。”
山本果然召见了张彪。
他坐在村公所的八仙桌前，桌上摆着瓶清酒，两个瓷碗。
“张彪，”他倒了碗酒，“你是个聪明人。”
张彪没接话。
“皇军需要你这样的能人。”
山本指了指窗外，“中国的老百姓，要么蠢，要么坏。
像你这样懂道理的，不多。”
他又倒了碗酒，“明天跟我去保定，见见旅团长。”
张彪的手一抖，酒洒在桌上。
保定是河北省会，日军第十一师团的司令部就在那儿——山本不过是少尉，能带他去见旅团长，要么是要重用，要么是要灭口。
“怎么？
害怕？”
山本喝了口酒，“你这样的硬骨头，死了可惜。”
张彪盯着酒碗里的倒影，想起清华园的陈先生。
先生说过：“乱世里，活着比死了难。
但活着，才能看到鬼子滚蛋那天。”
“我不怕。”
他说。
山本笑了：“很好。
明天一早出发。”
是夜，张彪躺在村公所的土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纸，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他能听见隔壁传来伪军的鼾声，还有王麻子的叹息：“这小子要是跑了，老子得吃不了兜着走……”张彪摸了摸怀里的窝头——那是他趁老乡不注意，塞给那户没粮人家的。
他想起女人的眼泪，孩子啃窝头的样子，喉咙发紧。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只做个“看客”了。
就算现在只能跟着日军混，也得想法子多救几个人，多破坏他们的计划。
后半夜，他悄悄爬起来，摸到院角的老槐树下。
月光下，他解开裤腰带，对着树干撒尿。
尿水溅在树皮上，他突然想起小时候在老家，父亲教他辨认树龄：“树皮越糙，年头越久。”
可这棵槐树的皮被日军刺刀划得伤痕累累，却依然抽着新芽——就像中国，被打得遍体鳞伤，可脊梁骨还没断。
“等着吧，鬼子。”
他对着树干轻声说，“老子跟你们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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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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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怕。”
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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