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生录(于乘风李明心)完结版免费阅读_乞生录全文免费阅读

第一章：杏林焚烬

永嘉五年的初春，本该是杏花满枝头的时节，可并州大地上，连风里都裹着呛人的焦糊味和一丝散不开的铁锈腥气。那是血的味道。羯族骑兵的马蹄声像闷雷一样碾过地平线，越来越近，伴随着房屋燃烧的噼啪爆裂和绝望的哀嚎。

十五岁的李明心蜷缩在自家“济世堂”医馆后屋的角落，牙关紧咬，浑身抖得像风里的枯叶。父亲李柏山，这位一辈子悬壶济世的老郎中，此刻脸色惨白得像糊窗纸，胸前一片刺目的暗红洇透了粗布短衫。他急促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破风箱似的嘶鸣。

“心儿…过来…”李柏山的声音断断续续，气若游丝。

李明心连滚带爬地扑到父亲身边，眼泪再也止不住，大颗大颗砸在父亲冰冷的手上：“爹！爹你撑住！我给你止血，我药箱里有三七粉…”他的手慌乱地在旁边散落的药箱里翻找，可药箱早已被闯入的羯兵踢翻，药粉药丸混着尘土洒了一地。

李柏山艰难地摇了摇头，用尽全身力气按住儿子颤抖的手，另一只手哆嗦着从怀里摸出一本泛黄发脆、边角卷起的薄册子，塞进李明心怀里：“拿着…《青华经》…我李家…立身的根本…”

李明心死死攥住那本薄薄的册子，封面上“青华经”三个古拙的字迹被父亲的血染红了一角。他能感觉到父亲的手冰凉，生命力正像指缝里的沙一样飞快流逝。

“记住…医人…”李柏山的瞳孔开始有些涣散，但眼神却死死钉在儿子脸上，“…先医心…别让恨…蒙了眼…”

话音未落，屋外猛地传来“轰隆”一声巨响，紧接着是瓦片雨点般砸落的哗啦声和更加凄厉的惨叫——医馆的正堂，他们李家几代人心血所在，彻底垮塌了！火光瞬间吞噬了门窗，热浪和浓烟汹涌地灌了进来。

“走！”李柏山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猛地将李明心往外一推，嘶声力竭，“从…后窗…走！活下去！”

李明心被父亲这拼死一推撞在墙上，回头只看到父亲的身影瞬间被涌进来的火焰和浓烟吞噬。“爹——！”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哭喊，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渗出血来。但他知道，父亲没了，家也没了。他狠狠抹了把脸，把汹涌的泪水和撕心裂肺的痛楚硬生生憋了回去，抓起那本染血的《青华经》和散落在脚边的几根银针、一小包备用的艾绒，一股脑塞进怀里，撞开后窗，扑进了屋后弥漫着血腥和硝烟的小巷。

巷子里宛如人间地狱。倒塌的土墙下压着不知名的尸体，残肢断臂随处可见，黏稠的血液在冰冷的土地上蜿蜒成一道道暗红的小溪。李明心跌跌撞撞地往前爬，胃里翻江倒海，几次差点呕吐出来。他强迫自己不去看，不去想，只凭着本能朝着记忆里城西密林的方向挪动。那是父亲曾带他采药的地方，或许有一线生机。

“救命…救我…”一声微弱的呻吟从一堆杂物后传来。

李明心下意识停住脚步，是邻居王婶！她半个身子被倒塌的房梁压住，脸上毫无血色。

机会：一条隐秘的求生路径？

“王婶！”李明心急忙扑过去，想搬开那根沉重的房梁。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沉重的马蹄声伴随着羯族士兵特有的、粗野的呼喝声在巷口炸响！伴随着的，是弯刀出鞘的刺耳摩擦声！

“汉狗！这边还有活的！”一个沙哑难听的声音吼道。

李明心浑身汗毛倒竖，猛地抬头。只见巷口火光映照下，两个骑着高头大马的羯族骑兵正狞笑着看过来。他们穿着染血的皮甲，脸上带着屠夫般的冷漠和残忍，手里的弯刀在火光下闪烁着寒芒。其中一个正指着被压住的王婶和李明心。

“吼！”另一个骑兵似乎觉得用刀太慢，直接催马前冲，手中的弯刀高高扬起，对着王婶露在外面的身体就要狠狠劈下！动作又快又狠，显然是要斩草除根！

“不要！”李明心惊骇欲绝，失声尖叫。他想冲过去阻拦，但距离太远，根本来不及！那弯刀带着死亡的呼啸，眼看就要落下！

李明心魂飞魄散，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转身就跑，心脏狂跳得像要炸开。身后的马蹄声和羯兵兴奋的吆喝声如同催命符。慌不择路间，他瞥见斜前方一个坍塌了大半的马厩！

那是城里张屠户家的马厩，此刻也是断壁残垣。李明心想也没想，用尽吃奶的力气冲了过去，一头钻进了相对完好的、半埋在地下的饲料槽角落，死死蜷缩起来，屏住呼吸。

“哈哈，小崽子跑得倒快！”一个骑兵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带着戏谑和猫捉老鼠般的残忍。紧接着是马匹不耐烦的喷鼻声和蹄子刨地的声音。

“进去看看！别让他溜了！”另一个声音命令道。

马蹄声越来越近，就停在马厩的破口处，似乎在向内张望。李明心能感觉到那冰冷的视线扫过自己藏身的角落，大气都不敢喘。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恐惧中，李明心突然听到旁边传来一阵极其痛苦、断断续续的嘶鸣。他惊恐地侧头，借着马厩破顶透进来的微光，看到了旁边角落里倒卧着一匹高大的黑色战马！马腹上插着一支折断的羽箭，鲜血正汩汩涌出，浸透了身下的干草。它似乎也察觉到了外来者的威胁，挣扎着想站起来，却一次次徒劳地摔倒，发出绝望的悲鸣。

前有堵截！李明心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缩在角落，看着那匹垂死的战马，又听着外面骑兵勒马的声响和充满恶意的低语，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清晰。他颤抖着手摸向怀里——那里有冰冷的银针，有救人的艾绒，有染血的医书。

救人的针…能救命吗？能救自己的命吗？一个近乎疯狂、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一道闪电，猛地劈进了他混乱的脑海！

李明心死死攥住了一根最长的银针。父亲教导过的经络穴位图在脑中飞速闪过——“筋会阳陵泉”！“胆经合穴”！“在膝下外侧，腓骨小头前下方凹陷处”！

就是那里！刺激它，能强筋壮骨，激发潜能！这是治疗痿症、瘫痪的穴位！父亲说过，重刺激此穴，能令麻痹的肢体瞬间反应，甚至超常爆发！这匹马的腿…也许能行！

可这匹马不是人，是马！穴位在哪？李明心看着马那粗壮的后腿，汗如雨下。他强迫自己冷静，回忆父亲教过的牲口医理，观察马腿肌肉的走向。外面，骑兵的弯刀轻轻磕碰着马鞍的声音近在咫尺，马蹄不耐烦地刨着地！

“赌一把！”李明心低吼一声，像头被逼到绝境的小豹子，猛地从饲料槽后蹿出，扑向那匹惊骇挣扎的战马！

“唏律律——！”战马被突然出现的人影吓到，挣扎得更厉害，断腿处鲜血喷溅。

李明心不管不顾，用尽全身力气按住马臀，左手飞快地摸索到马后腿外侧、膝弯下方那块剧烈颤动的肌肉群。就是这里！他右手捏紧那根冰冷的三寸银针，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刺了下去！不是轻轻捻转，不是温和刺激，是近乎蛮横地直刺深穴！

“嗤！”

银针几乎没柄而入！

“唏律律律——！！！”

一声穿云裂帛、充满极致痛苦与狂暴力量的马嘶，如同平地惊雷，骤然炸响！

那匹原本奄奄一息、断腿抽搐的黑马，身体猛地弓起，像一张拉满的巨弓！它那双绝望的马眼瞬间瞪得滚圆，赤红如血，爆发出一种非人的、近乎疯狂的凶悍光芒！

“什么东西？！”破口处的骑兵被这突如其来的狂暴嘶鸣和巨大动静惊得差点从马上掉下来，座下马匹也惊得人立而起！

就在这瞬息之间，狂化的黑马彻底疯了！它认定了给它带来极致痛苦的源头就是李明心虽然他只是刺激者，也感受到了入口处骑兵和马匹的威胁。求生的本能和剧痛刺激出的狂暴，让它只剩下一个念头——碾碎眼前的一切！

它猛地转身，那只被银针刺激、潜能被彻底榨出的后腿爆发出恐怖的力量，碗口大的马蹄裹挟着千钧之势，带着风雷之声，狠狠朝着入口处的骑兵和马匹蹬踏而去！

“嘭——咔嚓！”

沉闷的撞击声和骨骼碎裂声同时响起！猝不及防，那骑兵的坐骑被这垂死挣扎的巨力狠狠踹中了前胸，惨嘶一声，连人带马被硬生生撞得倒飞出去，狠狠砸在后面另一个骑兵身上！一片人仰马翻！

烟尘弥漫，惊叫和怒骂声四起！

机会！千载难逢的机会！

李明心的心脏几乎跳出胸腔！他没有任何犹豫，几乎是凭着本能，在烟尘腾起、骑兵混乱的刹那，像只灵巧的猿猴，猛地扑上了黑马的脊背！

“走啊！”他死死抱住马颈，双腿用力夹紧马腹，发出嘶哑的咆哮。

那黑马被蹬踏的反作用力推得一个趔趄，又被李明心的重量和吼声刺激，彻底疯狂了！它根本感觉不到断腿的剧痛，被透支的生命力驱动着它。它发出一声混合着痛苦与狂怒的长嘶，仅剩的三条腿猛地发力，如同离弦之箭，撞开弥漫的烟尘和倒塌的土块，从马厩的破口处狂冲而出！

“嗖嗖嗖！”几支羽箭从后面射来，擦着李明心的耳边飞过，钉在前面的土墙上。

“拦住它！是匹马！上面有人！”身后传来骑兵气急败坏的吼叫和混乱的马蹄声。

李明心死死伏在马背上，耳畔是呼啸的风声、战马粗重如破风箱的喘息、胡人模糊的呼喝和越来越远的喧嚣。眼前的景象飞速倒退：燃烧的房屋变成跳动的火舌，残破的街道变成扭曲的线条，横七竖八的尸体变成模糊的黑点…他不敢回头，只是用尽全身力气抱紧马颈，任由狂奔的颠簸几乎要震散他的骨头。

黑马载着他，像一道失控的黑色闪电，不顾一切地冲出了火光冲天的坞堡，冲进了无边无际的黑暗旷野。它不知道方向，只知道拼命地跑，燃烧着最后一点生命力。

不知跑了多久，也许是半个时辰，也许更久。天空开始飘下冰冷的雨丝，打在李明心滚烫的脸上。身下战马那粗重的喘息声越来越弱，奔跑的速度也越来越慢，最终，它发出一声哀鸣般的悠长嘶鸣，前腿一软，庞大的身躯轰然栽倒在地。

巨大的惯性将李明心狠狠甩了出去，在泥泞的地上翻滚了好几圈才停下。他只觉得浑身骨头都像散了架，冰冷的雨水混着泥土糊了满脸。

挣扎着爬起来，李明心踉跄着走到那匹倒地的黑马身边。它巨大的身躯倒在泥水里，眼睛还圆睁着，口鼻不断溢出带着血沫的白气，断腿处涌出的鲜血被雨水冲刷着，染红了大片泥泞。它跑死了自己。

李明心默默看着这匹救了他命、也被他亲手榨干最后一丝生机的生灵，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流下，冲刷着他脸上的泥污和血渍，却冲不掉心头那沉甸甸的冰冷和痛楚。

他喘着粗气，在冰冷的雨夜里，颤抖着手，开始摸索自己怀里仅有的东西。

半册被血和水浸透、变得沉重而粘腻的《青华经》。

三根长短不一、此刻显得异常冰凉的银针。

还有一小包用油纸仔细包裹、侥幸未被浸透的艾绒——那是父亲常用的，驱寒避秽，温通经络。

就这些了。

李明心把它们紧紧攥在手里，仿佛攥着整个世界最后的重量。他慢慢站起身，望向身后。远处的天空，依然被坞堡方向的大火映照出一片诡异的暗红，像一块永不愈合的狰狞伤疤，烙印在黑暗的天幕上。

父亲临终染血的面容，王婶绝望的眼神，胡人骑兵弯刀落下的寒光，还有这匹倒毙在雨夜泥泞中的黑马…一幕幕在眼前交织、燃烧。

雨水顺着他的下巴滴落，分不清是雨还是泪。他死死咬着嘴唇，直到尝到一丝血腥味。那血腥味混着雨水灌进喉咙，冰冷，咸涩，却像滚烫的岩浆一样，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最后看了一眼那吞噬了家园和父亲的冲天火光，李明心猛地转身，用尽全身力气，一头扎进了前方更加浓稠、更加未知的黑暗之中。每一步，都深深陷入冰冷的泥泞，又用力拔出。背后那片火光，如同一个巨大的烙印，不仅烙在夜空，更深深刻进了他年轻的、被仇恨和痛苦填满的心底。

“医人…先医心…”父亲的声音在风中飘散，被雨打湿，被黑暗吞噬。此刻的李明心，只觉得那颗心，如同怀里的银针一样冷硬，被血与火淬炼得只剩下一个念头——

活下去。然后，让那些带来毁灭的胡虏，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