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活动室一片惨白。空气里浮动着青春荷尔蒙的躁动气息。林曦站在投影幕布前,
像一尊精心雕琢过的瓷像,精致,也易碎。01全国大学生电影节,金羽奖。
我们学校只有一个推荐名额。她的声音不大,却切开了嘈杂的人声。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坐在我旁边的赵越用胳膊肘捅了捅我。醒醒,你老婆在上面发号施令呢。我眼皮都没抬,
继续在速写本上画着怪兽。那怪兽长着三头六臂,每个头上都是林曦那张毫无表情的脸。
她不是我老婆。我纠正他。迟早的事。赵越嘿嘿一笑,压低声音,你看她那小腰,
啧啧,夺妻之仇,不共戴天啊兄弟。我懒得理他。讲台上,一个穿着潮牌,
浑身散发着我爸有钱气息的家伙站了起来。是江浩。他长得人模狗样,
此刻正用一种志在必得的姿态环视全场。这个名额,我们导演系志在必得。
江浩的手臂搭在林曦身后的讲台上,一个充满占有欲的姿势。我已经和我爸打好招呼了,
他公司旗下的摄影棚、设备,包括后期团队,都可以无偿给我们使用。
人群里发出一阵压抑的惊叹。这条件,几乎等于开着满级账号去新手村屠杀。
02江浩很满意这种效果。他转向林曦,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亲昵。小曦,
剧本我已经想好了。就拍一个赛车题材的商业片,速度与激情,保证燃爆全场。
林曦的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但很快又舒展开。听起来……很有吸引力。
她的话很客气,但我能听出里面的敷衍。这个女人,野心比谁都大。
她要的不是一个靠资源堆砌出来的参与奖,她要的是赢。江浩显然没听出来。
他得意地扫视着台下,目光最后落在我身上,带着明显的挑衅。陈旭,你觉得呢?
你不是号称我们系最有想法的天才吗?整个活动室的目光瞬间聚焦到我这个角落。
我停下笔,终于抬起头。赵越在我耳边急促地呼吸:哥,稳住,别冲动,
他这是给你下套呢。我当然知道。江浩一直看我不顺眼。就因为某次专业课上,
教授夸了我的一个随堂作业,而把他精心准备的PPT贬得一文不值。我合上速写本,
站起身。赛车?我重复了一遍,然后轻轻笑了一声。创意不错,就是有点……过时。
03江浩的脸色沉了下来。过时?嗯。我点点头,慢悠悠地走到前面。
十几年前港片玩剩下的东西。追逐、漂移、兄弟反目,
最后加一个美女在终点线挥舞格子旗。江大导演,你是打算复刻经典,还是致敬童年?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激起一圈圈涟漪。有人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江浩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你懂什么!这是商业!是市场!哦,市场。我拉长了音调,
所以你的市场调研结果是,当代大学生最爱看的是QQ飞车真人版?哄堂大笑。
江浩的拳头攥紧了,手背上青筋暴起。林曦及时介入,她向前一步,
不动声色地隔在我跟江浩中间。陈旭同学的观点很犀利。她转向我,目光里没有温度,
那么,不知道你有什么高见?她把问题抛给了我。这个女人,永远这么聪明。一句话,
既化解了江浩的尴尬,又把我推到了所有人的对立面。现在,如果我拿不出更好的方案,
就成了只会耍嘴皮子的跳梁小丑。04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四目相对,
空气里仿佛有电火花在噼啪作响。一种无名的烦躁从心底升起。
我讨厌这种被所有人注视的感觉,更讨厌被她算计。我只想当个混吃等死的废物,
为什么总有人想逼我上进?我?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无所谓的笑。我没什么高见。
我对这种过家家的比赛没兴趣。说完,我没再看任何人的反应,转身就走。站住。
林曦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冷得像冰。我脚步一顿,但没回头。陈旭,
你上学期的《电影理论与批评》挂了科。我的后背一僵。很不巧,
这学期这门课的助教是我。她一字一句,说得清晰无比,如果你想顺利毕业,
这次的剧本,你写定了。我猛地转过身,死死地盯着她。她迎着我的目光,
嘴角勾起一抹胜利的弧度。整个活动室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
我感觉自己的肺快要气炸了。这个女人,竟然用这种方式威胁我。
05赵越已经溜到了我身边,小声地哀嚎。完了完了,这下真成你老婆了,
都开始管你学习了。我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林曦,你够狠。她微微一笑,
云淡风轻。过奖。就这样,我被强行绑上了这条名为金羽奖的贼船。
我们的第一次剧本讨论会,约在了学校的咖啡馆。我到的时候,林曦和江浩已经在了。
江浩翘着二郎腿,面前放着一杯浮夸的蓝色饮料。林曦则是一杯清咖,背脊挺得笔直,
正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我拉开椅子坐下,把我的速写本扔在桌上。说吧,想拍什么。
我的语气很冲。江浩瞥了我一眼,哼了一声。当然是按我的想法来,商业大片。
我已经让助理去联系特效公司了。所以剧本就是‘砰砰砰’‘轰轰轰’,
然后‘啊——’?我面无表情地模仿着爆炸和惨叫。江浩一拍桌子。陈旭,
你别给脸不要脸!我只是在陈述事实。我摊开手,你的所谓剧本,需要剧本吗?
找个特效师当导演就够了。你!够了。林曦合上笔记本,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她揉了揉眉心,显得有些疲惫。我们今天不是来吵架的。陈旭,我需要你的想法。
一个……真正有深度的故事。她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种期待。
这种期待让我感到一阵刺痛。06曾几何时,也有人用这样的眼神看过我。结果呢?
心底某个结痂的伤口,似乎又被揭开了一角。我避开她的目光,低头翻开我的速写本。
故事有的是。我随手翻到一页,上面画着一个孤独的城市剪影。
一个关于‘遗忘’的故事。一个男人,每天醒来都会忘记昨天发生的事。
他只能通过笔记、录音和身上的纹身来拼凑自己的人生。他有一个深爱的女人,
但他每天都必须重新认识她,重新爱上她。江浩嗤之以鼻。什么玩意儿?文艺片?
这种片子能有票房?我们参加的是电影节,不是在院线抢排片。林曦反驳他,
她的目光却一直锁定在我的速写本上。这个创意……很好。继续说。得到了她的肯定,
我却没什么感觉。这个男人发现,他忘记的似乎不只是记忆,还有情感。
他对那个女人的爱,一天比一天淡薄。他开始怀疑,自己记录下的一切,
究竟是真实发生过的,还是他自己编造的谎言。他甚至不确定,那个女人是否真的存在。
我说完,抬起头。07江浩一脸你在说什么鬼的表情。林曦却陷入了沉思,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过了很久,她才开口。这个故事的内核是什么?
探讨记忆与真实,还是爱情的本质?都不是。我摇摇头,合上本子。内核是,
当一切外在的证明都消失时,你如何确认‘你’是‘你’?这是一个我思考了很久的问题。
一个源于我自己内心深处的恐慌。林曦沉默了。她看我的眼神,多了一丝探究,
和一丝……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不行!我反对!江浩猛地站起来。太闷了!
观众会睡着的!我要拍的是能让人肾上腺素飙升的电影!那就加一场车祸。
我冷冷地抛出一句。江浩愣住了。什么?让男主角在追寻记忆的过程中,
发现自己曾经是个赛车手。然后安排一场激烈的比赛,他在比赛中撞车,
瞬间恢复了所有记忆。最后抱着女主角,在夕阳下拥吻。完美,商业和艺术的完美结合。
我用一种极度敷衍的语气,把他的赛车梦硬塞进了我的故事框架里。这是一种侮辱。
08江浩却没听出来,他眼睛一亮。诶!这个好!这个可以有!既有深度,又有场面!
他兴奋地开始构思撞车的细节,完全没注意到我和林曦之间诡异的沉默。林曦看着我,
眼神里写满了失望。陈旭,我以为你是在认真讨论。我很认真。我直视着她,
我认真地在完成你交代的任务,写一个让所有人都满意的剧本。所有人?
她重复了一遍,嘴角泛起一丝嘲讽,包括你自己吗?我没有回答。
心里的烦躁感越来越强。我为什么要跟她解释这些?她凭什么来质问我?剧本我会写的。
我站起身,但别指望我会投入任何多余的感情。对我来说,这只是一次补考。说完,
我转身离开咖啡馆,把他们两人的表情甩在身后。回到宿舍,赵越正戴着耳机打游戏。
嘴里喊着中路集结,一波带走。我把自己摔在床上,用枕头蒙住头。脑子里乱成一团。
林曦失望的眼神,江浩愚蠢的嘴脸,还有那个关于遗忘的故事,像一团乱麻,
缠得我喘不过气。我为什么要提出那个故事?09几年前,我也曾像林曦一样,
对电影充满了狂热的信仰。我带着我的团队,耗尽所有心血拍了一部短片。可在最后关头,
被一个有背景的同学剽窃了创意,还反过来污蔑我抄袭。那件事之后,
我便成了一个愤世嫉俗的废物。我不再相信努力,不再相信才华。我只相信,在这个世界上,
规则是由江浩那样的人制定的。所以,我用玩世不恭来伪装自己,用冷漠来保护自己。
可林曦的出现,像一块石头,砸破了我平静的伪装。她那么认真,那么执着,
那么……像当年的我。这让我感到恐慌。枕头下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林曦发来的消息。
明天晚上七点,图书馆三楼研讨室,带着你的故事大纲来。没有多余的问候,
就是一条冷冰冰的指令。我把手机扔到一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去他的故事大纲。
10第二天晚上,我没去图书馆。我拉着赵越去学校后门的烧烤摊,点了一堆串,
要了两箱啤酒。哥,你这是要跟林大学霸正面硬刚啊?赵越一边撸串,
一边含糊不清地问。挂科的可是你,你悠着点。挂就挂吧,大不了重修。
我灌了一大口啤酒,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却浇不灭心里的火。别啊。赵越凑过来,
我可听说了,林曦这女人,背景不简单。你得罪她,没你好果子吃。背景?
我嗤笑一声,能有江浩背景硬?那不好说。赵越神秘兮兮地,我听说,
她拒绝了好几个富二代的追求,其中一个比江浩家有钱多了。而且,
你看她平时用的东西,看着不起眼,其实都是顶奢。这女人,深藏不露啊。我心里一动。
确实,林曦身上有种与生俱来的贵气,那不是靠钱能堆出来的。但她又表现得那么努力,
那么拼命,仿佛一无所有,只能靠自己。这很矛盾。你在哪?手机屏幕亮起,还是林曦。
我没回。陈旭,别逼我。隔着屏幕,我都能感觉到她的怒气。我把手机静音,扔进口袋。
喝!我举起酒瓶,跟赵越碰了一下。11酒过三巡,我有了几分醉意。我在怕什么?
我怕的不是林曦,也不是挂科。我怕的是,再次投入,再次相信,然后再次被现实击得粉碎。
那个关于遗忘的故事,其实就是我的故事。我想忘记那段被背叛的过去,
忘记那个曾经充满热血的自己。老板,再来一箱!不知道喝了多久,
直到赵越开始抱着电线杆子喊安琪拉,我才意识到该回去了。我扶着烂醉如泥的赵越,
往宿舍走。刚走到宿舍楼下,一个清瘦的身影拦住了我的去路。是林曦。她就站在路灯下,
还穿着白天的衬衫,只是有些褶皱了。看样子,她等了很久。她看着我,
又看了看我身上挂着的赵越,眉头皱了起来。你就为了这个,放我鸽子?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不然呢?我借着酒劲,笑得有些轻佻。
跟你在图书馆里讨论那些虚无缥缈的艺术,有跟兄弟喝酒撸串来得实在吗?她没说话,
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她的目光仿佛能穿透我所有的伪装,看到我内心深处的狼狈。
这种感觉糟透了。12陈旭。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你是在害怕吗?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害怕?我有什么好怕的?我提高了音量,掩饰心虚。
你怕你的才华被浪费,怕你的心血白费,更怕……再次被人辜负。她一步步向我走来,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我的心上。所以你用堕落来当你的保护色,告诉自己你不在乎,
你玩得起。可你骗不了我。我僵在原地,浑身的酒意瞬间醒了大半。她怎么会知道?
你调查我?我的声音有些发抖。我不需要调查。她在我面前站定,我们离得很近,
我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洗发水香味。几年前那届金羽奖,我看过所有入围作品。
其中有一部叫《茧》,没有获奖,甚至没有引起任何关注。
但那是我那一年看过最好的短片。导演,是你。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茧》,
那是我和团队耗尽心血的作品,那个被剽窃、被污蔑的源头。我以为,
它早已被所有人遗忘在历史的尘埃里。那个故事,关于遗忘的故事。她继续说,
不是你随手编的,对不对?那是你自己的故事。我看着她,喉咙发干,
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原来,她什么都知道。她不是在威胁我,也不是在算计我。
她是在用她自己的方式,试图把我从泥潭里拉出来。13为什么?我艰难地开口。
因为我们需要你。她的回答很简单,也很直接。或者说,我需要你。江浩的资源,
加上你的才华,我们才有可能赢。赢?我自嘲地笑了笑,赢了又怎么样?
下一个江浩,下一次剽窃,这个圈子永远都是这样。那就改变它。她看着我的眼睛,
目光坚定得可怕。如果我们站得足够高,拥有足够的话语权,我们就可以制定新的规则。
陈旭,你难道不想把你失去的东西,亲手拿回来吗?把我失去的东西,
亲手拿回来……是啊,我为什么要选择遗忘和逃避?那些羞辱,那些不甘,
那些被践踏的梦想,凭什么就这么算了?一股久违的热血,从心脏深处涌了上来,
流遍四肢百骸。剧本,我写。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但不是为了补考,
也不是为了你。是为了我自己。她笑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笑,像冰雪初融,春暖花开。
好。她点点头,那江浩那边……他?我冷笑一声,让他当他的出品人去吧。
导演,必须是你。摄影,必须是我。其他人,我们自己找。这是我的条件。
她没有丝毫犹豫。成交。赵越在我背上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呓语,彻底睡了过去。
我看着林曦,她也看着我。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14接下来的日子,
我几乎是以一种自虐的方式投入到剧本创作中。宿舍、图书馆、食堂,三点一线。
我把过去几年的压抑、不甘和愤怒,全都倾注到这个关于遗忘和寻找的故事里。
故事的男主角,我给他取名叫阿哲。他不再是一个符号,他有了血肉,有了灵魂。
他身上的每一处纹身,笔记本上的每一段话,都承载着我想要表达的东西。
林曦成了我唯一的读者。她每天都会来找我,有时候是带着一杯热咖啡,
有时候是几页她整理的资料。我们不再争吵,更多的是讨论。这一段,
阿哲的情绪转折有点突然。她指着稿子上的一处,从怀疑到确认,缺少一个关键的节点。
我盯着那段文字,陷入沉思。你说得对。他需要一个刺激。
一个……让他不得不面对真相的刺激。比如,他发现了女主角的秘密?不。
我摇头,应该是他发现了自己的秘密。一个连他自己都选择遗忘的秘密。
我把故事的结局,做了打败性的修改。阿哲最终发现,那个他深爱的女人,根本就不存在。
她只是他臆想出来的,一个用来对抗孤独和绝望的幻影。而他每天忘记的,也不是记忆,
而是他亲手杀死真正妻子的那个残酷事实。他是一个活在自己编织的谎言里的杀人犯。
15当我把这个结局告诉林曦时,她沉默了很久。太……残忍了。她轻声说。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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