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辰顾清晏带回那个叫柳拂烟的舞姬时,全京城都看我笑话。他不知,
我能通过他送我的第一支凤钗,与年少时的他互通心意。少年将军在边关浴血,
信上问我:阿鸢,待我封侯拜将,娶你可好?我骗他:不必了,你的未婚妻,
三个月后就要溺水身亡。1我意识到顾清晏不再是我夫君的这天,是我二十三岁的生辰。
也是我们成婚的第五个年头。长安城的雪下得很大,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埋了。
我守在暖炉边,守着一桌子渐渐冷透的菜,等他回来。卯时出门前,他捻着我衣角的流苏,
话说得倒是温存。阿鸢,部里有要务,上峰设宴,推脱不得。今夜不必等我。
我握着他冰冷的手,想提醒他,今日是我的生辰。可话到嘴边,
看着他眉宇间那毫不掩饰的不耐,我又咽了回去。最后只低眉顺眼地应了声:好。
他就像卸下了什么天大的包袱,转身就走,步履快得像身后有恶鬼在追。一桌十二道菜,
从黄昏等到午夜,热了三次,如今已经凉得梆硬。我没什么胃口。
婢女春桃从外面跺着脚跑进来,脸冻得通红,眼里全是心疼和愤怒。
她将一张还带着雪花寒气的帖子,拍在桌上。夫人!您别等了!
将军他……他根本没去什么官宴!帖子上是城西醉春风的雅座订单,字迹是顾清晏的。
时间,正是今夜。春桃的哥哥在醉春风做伙计,他说,我们那位战功赫赫的镇北将军,
正包下整个三楼,只为博一个舞姬的笑。那个舞姬,叫柳拂烟。是他半年前从西域带回来的。
安在别院里,当金丝雀一样养着,宝贝得不行。起先,顾清晏还会跟我解释,
说不过是同僚间的消遣,逢场作戏。后来,他连解释都懒了。再后来,他提起那个柳拂烟时,
眼里是有光的。那种光,我只在他十七岁那年见过。而他看我时,只剩下无波的古井。
他说柳拂烟不光舞跳得好,性子也烈,像一团火,烧得人浑身舒坦。他还说,
柳拂烟的脚踝处,有一朵红莲刺青,艳得像是能滴出血来。我攥着那张帖子,
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似乎是为了印证什么,春桃又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是个摔碎了的玉佩。
夫人,这是……奴才在『醉春风』后门捡的,柳拂烟嫌冷,
将军就把您亲手给他刻的暖玉佩解下来给她捂手,那舞姬没拿稳,
摔了……将军连句重话都没说,还笑着说再给她买个更好的。
我盯着那块碎成几瓣的和田暖玉。玉佩上,我亲手刻的晏字,被摔得四分五裂,
像一个狰狞的嘲笑。这块玉,是我当年熬了七个通宵,刻坏了十几根刻刀才琢磨出来的。
新婚之夜,我亲手给他戴上,他说要佩戴一生一世。如今,五年。碎了。
我也在这会儿才真正地意识到。我和顾清晏这五年的夫妻情分,似乎也跟着这块玉,
一起碎了。我挥挥手,让春桃把一桌子残羹冷炙都撤了。转身,我从箱笼的最底层,
翻出了我的嫁妆单子和一张小小的包袱皮。没什么好收拾的。这将军府里的一切,
都是他顾家的。我能带走的,不过是几件旧衣裳。就该我来当这个坏人。我知道,
他碍于镇北将军府和我们沈家那点微末的脸面,不会主动提和离二字。也好。
在我准备将那块碎玉扔掉时,诡异的事情发生了。碎裂的玉佩上,我当年刻下的那个晏
字旁边,忽然凭空沁出了一行墨迹。那字迹歪歪扭扭,充满了少年人的张狂和不可一世,
是顾清晏十七岁时的笔迹。写了又划掉,划掉又重写,像是有只无形的手在玉上实时书写。
**喂,你是谁?是哪里来的小仙女?**我吓得把碎玉扔在地上,
一屁股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可好奇心,像藤蔓一样死死缠住了我的心脏。我颤抖着伸出手,
捡起碎玉。又找来妆台上的螺子黛,学着他的样子,在玉佩的另一块碎片上,
小心翼翼地写下两个字。**沈鸢。**对方像是炸了锅,墨迹飞快地浮现,
一连串的涂鸦几乎占满了整个碎片。**沈鸢?!我未来的娘子?!卧槽,你是人是鬼?
**2一想到十七岁的顾清晏此刻在某个地方,八成正瞪着一双铜铃眼,吓得魂飞魄散,
我就忍不住想笑。那点被背叛的锥心之痛,似乎都被这荒诞的一幕冲淡了些。我恶作剧心起,
蘸着螺子黛,慢悠悠地在玉佩上写:**我是玉仙。**那头的少年显然没那么好糊弄,
一连串的问题像是连珠炮一样冒了出来。**我昨日藏在床底的话本子叫什么?
****我最讨厌吃的菜是什么?****三日前我翻墙头,
是左脚先落地的还是右脚?**真是个蠢蛋。我对他了如指掌,别说这几个问题,
就是他屁股上有几颗痣我都知道。见我对答如流,那头的少年终于信了。
墨迹都变得恭敬起来。**玉仙大人在上,受小将一拜!**随即,
这个傻小子竟开始对着我许愿。**玉仙大人,求您保佑我,下次围猎,一定要拔得头筹!
好叫沈鸢那个小古板对我另眼相看!**小古板。他当年,就是这么在背后叫我的。
我正琢磨着怎么回他,门外传来了顾清晏的脚步声,
带着一身浓得化不开的酒气和甜腻的脂粉香。这么晚了,还没睡?他皱着眉,
看着空荡荡的桌子,又看见了我脚边摊开的包袱皮。他愣住了。这是……做什么?
我将碎玉拢进袖中,缓缓站起身,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我听见我自己的声音,
平静得像是在说别人的事。顾清晏,我们和离吧。他好像没听清,身子晃了晃,
好半天才聚焦看我。你说什么?我说,我一字一顿,把每个字都砸向他,
这将军夫人,我不想当了。劳烦你,明日写一封和离书。我没等他反应,
提起我的小包袱,绕过他,就像绕过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顾清晏没有拉我。
他就那么瘫坐在椅子上,眼神空洞地看着我,嘴巴张了张,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想到,在他听到和离二字时,他脑子里竟是一片空白,没有愤怒,
也没有挽留。只有茫然。和他一样,我也没想到。在看到他这副活见鬼的模样时,我的心,
竟然也没有半分疼痛。只觉得,解脱。大雪封路,我无处可去。娘家是回不去的,
我那势利的哥哥只会把我绑回来,逼我继续给顾家当个摆设。
我住进了城南一家破败的尼姑庵,用身上仅有的几两碎银,换了个清净。洗漱过后,
我又掏出了那块碎玉。碎玉上,少年顾清晏又留了一大堆话。他问我,
沈鸢是不是从小就这么无趣,在闺学里一个朋友都没有。他还问,
他以后是不是真的成了大将军,是不是特别威风。最后一句是:**玉仙大人?您还在吗?
**幼稚的发言,看得我发笑。于是,我再次拿起螺子黛。**还不睡?
明日不用去国子监了?****睡个屁!** 玉佩上的墨迹瞬间激动起来,
**我刚发现,夫子留的《策论》还有背面!整整三大篇!抄得我手要断了!
你懂这种绝望吗?!**我想起今夜顾清晏那张冷漠的脸,报复性地回了一句。
**放心,明早夫子不会检查。****真的?**他显然不信。
我笃定地写下:**真的。我可是无所不知的玉仙。**因为我知道,明天一早,
国子监的李夫子会因为偷喝花酒,被他老婆打断腿。写下这句话,疲惫感将我彻底吞没。
我倒在硬邦邦的板床上,沉沉睡去。夜里,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回十七岁。那一年,
我还是尚书府里最循规蹈矩的嫡女,而顾清晏,是长安城里最顽劣的将门虎子。我俩的婚约,
是圣上金口玉言定下的。我讨厌他,讨厌他浑身的汗味,
讨厌他看我时那不加掩饰的侵略性眼神,讨厌他把毛毛虫放进我的书本里。我发誓,
我从未那样讨厌过一个人。直到那次,他为了替我挡下一匹惊马,摔断了腿。
躺在床上哼哼唧唧三个月,他日日托人给我送信,信里不再是捉弄,
而是一笔一划写下的笨拙情话。出院后,他就像个跟屁虫,天天跟在我身后。
还说我这人看着端庄,其实心里住着座孤岛,冷清得要死。他非说要登岛,要当岛主。上香,
他在庙门外等。游园,他在假山后等。真是烦死个人。这天,他和往常一样,
在女眷们休息的暖阁外等我。我才刚走出门,
几个京中有名的纨绔子弟就不怀好意地围了上来,嘴里说着污言秽语,
伸手就要来拉我的袖子。是顾清晏,像一头暴怒的狮子,冲了过来。3梦境无比真实。
十七岁的顾清晏,为了我,和那几个纨绔打作一团。他那年不过是个半大少年,
身手却利落得可怕。拳头砸在人脸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自己脸上也挂了彩,嘴角破了,
鲜血顺着下巴滴落,但他浑不在意,一双眼睛死死护着我。那是我第一次觉得,这个烦人精,
似乎也没那么讨厌。打跑了纨绔,他转过身,抹了把脸上的血,咧开一个傻乎乎的笑,
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别怕,我在这儿呢。梦醒了。天光从破旧的窗棂照进来,
尼姑庵的晨钟幽幽响起。我摸了摸眼角,一片湿冷。我这是怎么了?竟然会怀念那个混蛋。
碎玉佩上,少年顾清晏留下了新的讯息,几乎是咆哮体的。**玉仙大人!你太神了!
李夫子真的被打断腿了啊哈哈哈!全监的策论都免了!****兄弟们都说我是神算子!
现在都管我叫顾半仙!**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的蠢话,心里没有半分波澜。拿起螺子黛,
我只问了他一个问题。**你为何非要娶沈鸢?她那般无趣。**这次,他沉默了很久。
玉佩上迟迟没有动静。我以为他不会回了,刚放下玉佩,墨迹却一点点沁了出来,写得很慢,
很认真。**因为我第一次见她,就觉得她要碎了。
****她站在尚书府的桃花树下,所有人都笑着在赏花,只有她,眼里像是在下雪。
我就觉得,这姑娘心里肯定藏着天大的委屈。我要是不护着她,她早晚得被风吹散了。
****我说的对吧,玉仙大人?她心里是不是有一座没人去过的孤岛?
**我看着那行字,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我喘不过气。曾经,
他是这世上最懂我的人。可后来,亲手将我推入孤岛,让我永世不得逃离的,也是他。
我狠狠地擦掉眼泪,蘸着最浓的墨,在玉佩上写下冰冷的字句。**不对。她心里没有岛。
她只爱权势。****她嫌你只是个小小的将门之子,她想当未来的皇后。
**玉佩那头,又一次陷入了死寂。良久,
久到我以为他再也不会理我这个胡说八道的玉仙了,一行字才缓缓浮现,
带着少年人孤注一掷的倔强。**我不管。我就是要娶她。我以后会当大将军,